自阿阮身体恢复后，钟景宸几乎夜夜宿在承梧宫，然而时过三年，仍未见有孕。而此时，朝野关于皇嗣之声已是议论不绝，频频有人上奏扩充后宫之言。
凡是这一类的奏折钟景宸一律不予理睬，而众口之声却已是难堵。
这一日的大朝，钟景宸还未进到殿中，便已在帷幕后听到前朝传来的私语论讨之声。
“哎——依我看，这事断然不能再拖下去了。今日就是诸位同僚不敢开口，老夫也要斗胆向皇上进言了！再这样下去，江山社稷岂不是后继无人了？”
此人话音刚落，一片附和声便沸腾起来。
“是啊，听说就连皇后娘娘养病待恢复的一年，皇上竟然也未召幸任何女子……”
“如今不也是一样，哎——这三年都未……只怕是……”
钟景宸轻咳两声，冷着脸走出来，乾政殿中霎时安静。大臣们面面相觑，随即都不约而同垂下眼来沉默着，就连方才最有气势之人，此时也敛了神色。
钟景宸不徐不急迈步坐到龙椅上，目光扫过下面。
“朕方才闻得殿中甚是热闹，怎么众卿这会儿倒不说话了？”
大臣们只低着头不作声。他们知道钟景宸的脾性，这位看似温和儒雅的年轻帝王，其雷厉风行的冰冷手段一如他的父皇钟澄钰。这些年不断有人因提及此事而遭贬黜，因此谁也不敢先开口。
殿中寂静了片刻，忽有一人率先起身出来，道：
“启禀陛下，老臣有要事上奏。”
此人便是方才在群臣中说话的紫薇阁元老邵承翁。如今朝中除了尚廷之这样的三朝老臣，最有威信的便是他了。
“邵卿，你说。”钟景宸道。
“是。”邵承翁躬身上前一步奏道：“陛下请听，今皇后娘娘贤良淑德，母仪天下，乃天下之幸。然娘娘此前不幸小产，陛下痛心，臣等亦悲痛。如今娘娘凤体已安康，臣等亦欢欣。只是自娘娘康复至今已逾三年，此间陛下专房独宠，却一直未闻弄璋之喜。请陛下恕臣不敬之罪，皇后娘娘年岁本颇长陛下，如今已逾三十，今后再想有孕只怕是困难。臣等夙夜忧思，唯恐如此下去社稷承祚有危啊！”
钟景宸面上已是不快，却仍按下，他吸了口气，道：“先慈昭太后三十又五而诞下先皇，母子俱安，且先皇有经天纬地之能，慈昭太后亦挽国家社稷于危难之际。请问邵卿，何危之有？”
“陛下，今时不同往日啊，昔日高宗之时天下大安，风气淳朴……”
“你是说朕当朝便不如高宗之时，因着这样便致使天下大乱、国家将倾么？”
“老臣不敢……只是国家社稷当后继有人，续龙脉之昌。如今陛下正值壮年，正是培养继承者之最佳时期，如此一来，江山方可千秋万代啊！”
“是啊陛下……”一时之间，群臣纷纷附和。
“好了。”钟景宸已是不耐烦。
殿中又恢复了平静。
“尚卿，你说呢？”他看向前首的尚廷之。
他自上朝以来便一直坐在前方，不发一言，直至此时方才起身回道：“陛下，老臣认为，陛下确当以国家社稷为重。如若久久无皇嗣，恐天下人心不定，乱事便起。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群臣随着尚廷之拜道。
钟景宸道：“众卿的意思朕都明白。如今皇后身体已愈，龙嗣不过是迟早的事，何必急于一时。”
邵承翁继续道：“请陛下恕臣直言，因着这样的缘故而导致的灾祸，陛下便是亲历者。陛下方才所言的‘国家社稷危难’，不就是因为当初先皇子嗣稀薄、后继者年幼之缘故么？”
众人看向邵承翁。
“昔日之事乃是因为先皇盛年撒手之故，与子嗣并无关系。”钟景宸垂眼。
“陛下再想，先皇正值青壮年便撒手崩逝，是否也与慈昭太后高龄生产有关……”
“放肆！”钟景宸重重拍了龙椅扶手上的金龙首，群臣皆惊，低低躬身垂首。
邵承翁忙跪下：“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老臣无心之言……”
“此事不许再议！”
钟景宸愤愤丢下这一句便退朝离开，留得众臣暗暗擦了把汗。
*
“你只管说实话，朕不会怪你。你说，皇后到底还能不能有身孕？”钟景宸坐在承明殿，帘幕遮去了一半的光，看不清他此刻脸上的神情。
“回禀陛下——”太医院首领徐慬颔首道，“虽然先慈昭太后三十五岁才诞下先皇，但如今皇后娘娘因着那一次的小产，宫床损伤严重，就算如今身体看似恢复，也只怕是希望渺茫。臣但请陛下，以皇嗣为重。”
殿中陷入沉寂。
钟景宸沉沉舒了口气，过了半晌，才道：“你退下吧。”
“是，陛下。”徐慬退出承明殿。
如今皇嗣上的要紧，他并非不知，不单朝野之中议论不断，就连民间也有了风言风语。他努力控制着不让这些话传入承梧宫，可再密不透风的墙，也有被穿透的一天。
阿阮这一日都未听到他的消息，大朝是早已结束了的，于是她便径自往承明殿来。看着侍候在钟景宸身边的贴身太监佩吉被安排到了殿外，她心下便已知了几分，未让佩吉通报，便先进了去。
殿中安寂，钟景宸独自坐在殿里，青丝未束，倾泻如墨，垂散在腰间，随风轻扬。他一向严谨而注重帝王威仪，少见这般松散落拓的模样。
阿阮见他坐在那里，便朝他走去。钟景宸听到了动静，大约知道是阿阮，他身形一怔，却并没有回头。
她靠近了他，将身缓缓坐下，双手从背后攀住他的肩膀，轻轻靠在他的后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许久，阿阮听到了几滴轻微的滴落声，心中顿感一阵刺痛。
衣裾窸窣，钟景宸慢慢回过身，转到她面前。他抬起头，脸上已挂满泪水，眼里满是悲戚地望着她，随后他扑过来紧紧抱住了她的腰，将头埋在她胸前奋力哭泣着，哽咽着。
阿阮紧闭上眼，心中的剧痛将眉头晕皱。
她就这样任由着他哭了许久，胸前已沾湿了一片。待他渐渐平息下来，阿软才开口：“就按他们说的，纳妃吧。”
她平静而清晰地说出这句话，心却已被揉碎。
钟景宸不说话，仍埋在她胸前哽咽着。
“江山社稷，不可后继无人。”她又平静地说出了后面这句话。
宫里宫外的议论与流言，她都知道，虽然他从不对她提及这些话。这些年，能用的办法都用尽了，名医名药不知看了吃了多少，便是寻仙访道也都试过。她知道自己大约的确无法再孕，也知道钟景宸所面对的压力。
“昔日少年夫妻成婚之时，朕便说过，朕此生唯阿阮一人尔。为什么？为什么朕与阿阮就不能像民间的寻常夫妻一般……为什么……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牺牲……”他仍伏在阿阮的怀中。
阿阮没有说话，她知道他懂得。
“纳了妃以后，陛下仍是陛下，阿阮仍是阿阮，便同以前一样，也是差不多的……”两滴泪水就要忍不住从她的颌下滑落，被她悄悄抬手隐去。
又过了许久。
终于，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哭红的眼中似乎有了别样的坚定。
“那好，朕便将人娶进来，只将她放在这皇宫里，朕也不理睬她。不管怎样，朕的心里只有阿阮一个人，永远都是。”
阿阮没有说话，随即垂下了眼。
窗外的花瓣在风拂之下片片飞扬到承明殿的地砖上。阿阮起来背过身，朝着窗边走去。
“紫坤宫的紫薇最近开得最好。”她道。不经意抬起整理额边发丝的手，悄悄拭去颊上的泪。
昨日从紫坤宫出来时，她不觉站立观赏了很久。
“江山社稷，不可后继无人啊！阿阮，就当哀家求你了，求你劝说皇上……”
声声话语，仿佛还在耳畔回响。
钟景宸从她身后跟了过来，望着窗外，开得这样浓烈的紫薇，竟被他忽视了。
“真美。”他从背后抱住她，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
他将她抱得愈发紧，双唇吻上她的脖颈……
*
尚廷之深知“水滴石穿”的道理，他只隐在幕后，自由着别人不断去犯龙颜，最终不论于情于理，钟景宸都无法再拒绝，而这时，他只需轻轻推波助澜，便成了。
他年事已高，不知还能有几何。便是这三朝老臣，也要琢磨着为自己的子孙后代谋深远打算。
“爷爷，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入宫呀？”尚小瑗撒着娇伏在他肩头，脸上现着愁色。时光将她本就娇美的脸雕刻得愈加精妍，如一朵盛放的花儿。
“快了，快了……”尚廷之轻拍着她的手背，“如今在太后的助力劝说下，皇上这边已是松口，不日便可入宫侍奉皇上啦。”
“真的呀！”欣喜之色禁不住，她心中此刻是又激动又委屈。
自六年前中秋宫宴上，她一眼便爱上了钟景宸，这位年轻有为又俊美无双的帝王，从那时起，她便一心只有他。当她知道自己本就是许给他的以后，更加在心中暗暗坚定非他不嫁。
可这个男人……竟不肯多看她一眼！还让自己等了这么多年……
她越想越委屈，竟不禁流下两行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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