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夜深了,点灯的已经没有几户人家。
焦倩望着街景,想起过去他喜欢逛夜市,非要他陪他。总是要买好些零食,他在前面像只大白猫一样,看什么都要买。自己跟在后面拿着糖葫芦、糯米糕、炸丸子一类东西,两只手根本拿不过来,还要在后面替他付钱。有一次两个人在外面喝醉了,也是这样深夜的街道,他非要他背他回去。
焦倩思虑着过去的往事,见到街边有人在逗一只黄狗。
“握手啊,你会不会握手。”
那小狗咧着嘴朝那人笑,开心的摇着尾巴,把一只爪子放在他手里,再换另一只就不会了。
“你是左撇子吗?怎么只会握一只啊。”
小狗和那人玩耍的很开心。焦倩想起他当年也是那么喜欢小动物,街上遇到猫狗总要玩一会儿,要是受伤了一定要抱回去治伤。泠醇当年没少捉弄羞辱那些权贵,对贫苦百姓和小动物却特别的好。他总是说他分不清轻重,太糊涂。
焦倩以为是过去的幻觉,直到马车已经走了一段他才意识到不是幻觉,停了车从上面下去。
泠醇和小狗玩耍了一会儿,腿有些酸了,就站起来,起的太急头晕,晃了一下。焦倩忙上前扶了他一下。
泠醇转头见是他,笑道:“是锦王殿下,怎么也有兴致赏夜景啊。”
焦倩刚要开口,一个少年过来,手里拿着一张大荷叶,上面热腾腾刚烤好的烤肉,一股诱人的肉香味。
泠醇把肉吹凉些喂那小狗,那小狗迫不及待热腾腾的就抢着吃起来。
泠醇侍从道:“公子,该回去了,又玩起来没完了。”
泠醇抓起一块肉吃起来,道:“少管我,你越来越唠叨了。”
“这牛肉和公子今日吃的药相冲,不能吃太多的。”
泠醇的侍从见旁边还有人,是锦王,道:“锦王殿下怎么也在。”
焦倩道:“喝的有些醉了,散一散。”
泠醇仍旧蹲下喂小狗吃肉玩耍。焦倩望着他也不讲话,这是离得最近的一次,灯影里人很憔悴。泠醇在诸国出名的病容美。
“下次还能不能见到你啊。”他握着小狗的两只前爪。
侍从扶着他起来,道:“咱们回去吧。”
泠醇点点头。刚走了几步,焦倩赶上去,局促道:“泠醇……我们好久不见了。”
泠醇笑道:“锦王有何示下。”
“我,我想我们叙叙旧。”
泠醇笑道:“我与锦王并不深交,恐怕没什么好叙的。”
焦倩终于鼓足勇气道:“我知道你恨我。”
泠醇轻蔑笑道:“你不配。”
焦倩不敢上前,呆呆的站在那里。回去侍从向泠醇道:“他怎么还有那个脸。”
泠醇道:“倒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他还是他。”
凌融,子泠醇。烨国上卿荣勋侯、护国将军褚霆独孙。十二岁袭爵,时人称冰琼公子。后因意图莫逆被削爵,流放边境。
泠醇那时候才十六岁,现在身体这样不好就是在边地那几年落下的病根,为了逃出去也是搭进去半条命。后来颠沛流离多年,风餐露宿,投军上阵,身体越来越差,到了今日的地步。
泠醇回到府邸,喝下今日最后一次药,收拾了上床休息。他养的小猫跳上来,对他又蹭又小声叫。
泠醇搂进怀里摸着它的猫,道:“小猫猫,想我吗?”
十几年了,他以为再见到焦倩会百感交集,控制不住自己的记忆。没想到就这样平静,刻意想起过去的事也不过只是往昔罢了,渐渐搂着小猫就睡着了。
焦倩这一夜却没有睡着,那一段年华翻江倒海全喷涌而来。
那年他十六岁,他二十二岁。对于这位年轻的荣勋侯他早有耳闻,可以说全烨国没有不知道他的。
老荣勋侯褚霆戎马一生,官场战场上皆是游刃有余,一代风云人物。他这辈子作人算是作到了头,位极人臣,没什么遗憾。可惜虎父犬子,总共有两个儿子养成人,都是不成器。
两子各为妾室所出,长子薄才软弱,文官武官都作不好。次子还不如长子,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样样不落。
长子虽没有什么大建树,却也会些缠绵悱恻蒙骗少女的本事。当年引诱了一位教书凌先生的独生女儿,那女子不图他荣华富贵,痴痴看中他才貌。又听他讲父亲如何严厉不赏识他,他又是庶出人危命蹇,越发怜惜起来。后来那女子未婚先孕,生下个儿子,就是泠醇。
泠醇的生父得知他母亲有了身孕,担心被父亲责备,就丢下手再也不管了。褚霆要家仆送了钱去,从此一刀两断,褚家不可能认这个孙子。泠醇生母也是有志气,钱一文没要,自此不往来了。
几年后褚霆两个儿子先后病死。好在大房留下两个孙子,二房留下一个,褚霆想着怎么样也不至于绝了后。不曾想又过了几年,有孩子得了戾病,一个传一个,不到一个月,三个全没了。
褚霆一条老命差点也跟着搭进去。这时候他想起来外面还有一个,要人去打听还活着吗?那时候泠醇已经八岁,褚家说明了缘由,想要泠醇认祖归宗,也肯给泠醇的母亲名份。泠醇的母亲带着泠醇告别他外公,和来人进了褚府。
泠醇被他母亲外公教养的很好,不只清秀聪明,学业极好,人也懂事知礼。褚霆看孙子如此,也略略欣慰些。
道:“这是天意,要成全你们母子。”
泠醇和母亲又认过了大房嫡母,就在褚府住下。他第一次住这样大的房子,晚饭吃的东西也第一次这么多,夜里他开心的对母亲道:“什么时候把姥爷也接过来。”
母亲道:“不能把你姥爷接来。过几天我们回去看他。”
“那姥爷一个人会孤单的。”
她母亲眼里也映出泪光来。
到了褚府第三天,人说夜里老太爷想要孙子和他睡,他母亲没有多想,就要人把他送到凌霆房里去了。褚霆给他讲了好多故事,都是当年战场官场上的大事,他觉得特别有意思很刺激。
“你长大了可不能像你爹和你叔叔一样,不争气,也要做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才行。”
他想起外公来,外公教他读书,也总是说男人长大要有出息。
“爷爷,能把我姥爷也接来吗?”
褚霆道:“你是褚家的人,你外公不姓褚。不是一个姓的人不能住在一个屋檐。”
“那我和外公还在一起住啊。”
褚霆道:“以后你就和爷爷一起住了。”
“那我能回去看姥爷吗?”
褚霆想了想,道:“以后可以。”
他听了很开心,这里有一些好吃的,他可以送给外公。
第二天他回到房里见不到他母亲,丫鬟说他母亲回去看他外公了。
“娘说要和我一起回去看姥爷的。”
丫鬟道:“过几天就回来了。”
泠醇是懂事的,他知道这里并不算自己的家,在人家家里不能要求太多,就等着有一天他母亲回来。每天都问丫鬟什么时候,丫鬟总是讲就快了。
“那是几天啊?”
“就快了。”
“快了是几天呢?”
丫鬟只得道:“过十几天就可以了。”
他就一天一天数着日子,什么时候母亲能回来。每一天褚霆都会给他好多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夜里哄他睡觉,还给他盖被子。
丫鬟见他把一些坚果糖食用手帕包好,藏在枕头底下问他做什么。
他道:“留着给妈妈和姥爷。”
到了第十三天他问道:“娘什么时候回来。”
丫鬟道:“再等几天。”
一直二十天过去了,他再也不相信丫鬟的话了,问道:“娘什么时候回来!”
终于有一天他大哭起来,什么玩具吃的都哄不好,就是嚷着要娘。
褚霆道:“以后你嫡母就是你娘,那个不是你娘。”
他大喊道:“我要我自己的娘,她不是我娘!”
褚霆一巴掌打到他脸上,他反而不哭了,伸出两只小手打他道:“我要回家,我要找我娘和姥爷!”
褚霆道:“你再闹,把你扔进山里喂狼。”
“喂狼我也不在你家里呆了,我要回我自己的家!”
众人都以为小孩子唬几句打几下就吓住,尤其他平时特别乖,没想到现在吓不住也打不住了。以后几天他开始绝食,小小年纪真的下定了决心一口饭都不吃。有家仆唬他道:“你偷偷吃,老爷不知道。”
他还是不肯吃。褚霆也没有办法,一天非常认真的和他讲,好像是大人对大人讲话一样。
“你听我说,你娘和你外公都死了,你没有地方去了。你不喜欢呆在这里,出去就要饿死。除了我没有人肯管你了,你离开这里也见不到他们了。”
他哇的大哭起来。他不相信他娘和外公会死,他们之前还好好的,他们不会不要他的。
后来他知道他被抱到褚霆那里的夜里,他们就把他娘赶了出去。为了他有个好前程他娘回了家里,夜里山路难走跌进山谷里。他外公年纪大了,还要背着他娘出去看大夫。有一次出去给他娘抓药到第二天也没回去,被人发现倒在路上人已经不在了。他娘不久也伤心过度过世了。
从那以后那个听话懂事的乖孩子再也不见了。他知道他无处可去,只能留在那里。娘和外公都是被他们害死的,他不会要他们安生一天。他没有叫过褚霆一声爷爷,他一辈子就叫他老不死的。他把历代国君赏赐的礼物能砸的都砸个稀巴烂,碎片都要扔进池塘里。砸不坏的就想办法毁掉,反正最后褚家当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家,竟然一件御赐的东西都找不出来了。
也不知道他小小年纪是怎么把褚霆的官印弄到手,大人们怎么防就是防不住他一个小孩子。
他两只手把官印举国头顶,褚霆道:“你砸吧,砸了是欺君的大罪,全家都完了!”
他听完故作紧张道:“皇上会怎么发落你。”
“灭族!”
他说着把印往地上狠狠一砸,顷刻成了碎片,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褚霆后来亲自去领罪,好在那时候褚家盛宠,也就没有大事。
除了御赐的东西,他还把褚霆的书画烧过几次,褚霆最心爱的字画古书都付之一炬。他只要不高兴就要烧房子,褚府不知道被他烧过多少次。为此潜火司特意在褚府旁边设了衙门,方便及时扑救。
除了毁东西,他还有其他的闹法。比如在府里驰马,在屋子里放烟火,收留了几百只流浪猫流浪狗,大堂一家人在吃饭,满地的猫狗在吃猫粮狗粮。褚霆大寿,他出来敬酒,当着满堂宾客讲《佞臣传》《董卓传》。最离谱的是他在祠堂饮酒,喝醉了把祖宗牌位都砸了个遍,边砸边骂他们生出猪狗不如的子孙来。
此外他出了褚府还喜欢捉弄嘲讽其他富家子弟和朝廷重臣。自此烨国无人不知,荣勋侯英雄一世,偏偏生出一个生母低贱,不忠不孝的不孝子孙来。
泠醇记得褚霆临断气对他道:“你叫我声爷。”
褚霆驰骋沙场一辈子,第一次眼神中有恳求的神色。
他满不在乎道:“老不死的,你也配!”
褚霆笑道:“你不认我你也是我的种,和你不成器的爹和叔叔不一样。你将来一定能比我更英雄,你不认人也都知道你是我的孙子,还是我家的荣耀。”
说完大笑而逝。
他怒道:“老不死的,我非要败光你的家业,要你家身败名裂。你作梦我会给你光宗耀祖,你作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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