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问云漓,是哪三个时刻改变了她的一生。她会说,见到段清叙的第一眼,高考填志愿的确认键。
以及段启成打来的那个电话。
那是一个中午,晴光明媚。老人在生病后,声音沙哑了许多,没有以往的精气神。
但他亲切和蔼如旧,笑着问:“云丫头,什么时候来看看爷爷?爷爷有话和你说。”
云漓那时还在设计院工作。院里人才济济,她想站稳脚跟,难免更卷一点。
接到那个电话后,她入职以来,头一回请假。
开车去医院的路上,云漓一直惴惴不安,生怕段爷爷是心灰意冷,想要托付身后事。
她想了一路该怎么劝爷爷,让他积极一些,不要放弃希望。
结果一开病房门,出乎意料,病房里全是书和包装精致的点心。药瓶旁摆着英伦风格的香水瓶,一派享受生活的劲头。
段启成半戴着一副银丝老花镜,正笑眯眯地在西语书上写着什么,抬头看到云漓,双眼清亮。
“来啦?坐这儿。耽误你工作了吧,爷爷先给你道个歉。”
“没事儿爷爷,他们本来就欠我好多假期呢。”云漓把带来的鸢尾花收在花瓶里。
段启成歪头看了会那花,似乎颇为中意,随口道:“whatever returns from oblivion…”
云漓跟着接下来:“…returns to find a voice.”
每一种从长眠中的复活,一定会彰显有声。
段启成看她,祖孙俩相视一笑。
这是一首写鸢尾花的诗,前两年刚拿了诺贝尔文学奖。
段启成不是那种爱卖弄才华的老人,他提起这句诗,是因为相信云漓给他买鸢尾花,就是这个意思。
至于为什么有这种直觉,可能这就是同类人之间的心有灵犀,跟血缘和年龄都没有关系。
病房里再没别人,云漓陪段启成说了会话,聊到设计院内部最近有哪些革新,又说等五一假期,她想去巴塞罗那看圣家堂。
这栋教堂已经建了一个多世纪,还没有完工。
段启成很怀念:“我年轻时也去过两次,不知道现在建成什么样了。我有个本科那阵带过的学生,博士论文想写圣家堂。要是我这身子骨还好,真想带他一起去看看。”
云漓沉吟片刻:“不然,让他跟我同行?”
“不用。”段启成笑了,“就一气人的臭小子,不管他。”
聊了两句,段启成又从别人送的点心里找出最好的一盒,拆开给云漓吃。
云漓不好意思,段启成说:“这是蜜红豆馅,我专门给你留的。别告诉他们。”
云漓难却盛情,坐在病床旁小口地吃着点心,想起中学那会儿她跟父母去段家做客。
段昭威严,宋冉外热内冷,只有段爷爷,威望最高却不摆架子,看出她对建筑设计的懵懂兴趣,就送给她很多相关的书和展览门票。
那时的段爷爷精神矍铄,上午爬完山,下午就去海钓。怎么才退休没几年,还没来得及好好享享清福,就生了这样的病呢。
酸意沁入鼻腔,红豆也没有那么甜了。云漓囫囵吞下,不敢流露出一丝感伤。
夕阳西下,迟暮的光线笼罩在老人身上。
病情进展到心衰晚期,他瘦骨嶙峋,已然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不时发出两声费力的咳喘。
那是云漓第一次直面生老病死的残忍。
可段启成却不以为意。人生苦短,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说、要做。
段启成在夕阳下勉力坐直身体,收起笑意,流露出两分严肃庄重。
“今天叫你来,是因为爷爷有一个想法,现在还没有跟别人说,先问问你的意思。”
“如果你不愿意,那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爷爷什么话都没提过,好不好?”
云漓正襟危坐,微微埋下头,是恭谨的姿势:“您说。”
段启成的声音和缓、平静,不像病入膏肓,倒像是站在讲台上授课,有种慈祥的苦口婆心。
“云丫头,是这样。”
“爷爷想让你,和小叙结婚。”
等反应过来段启成的意思,云漓睁大了眼睛。
心跳漏过一拍的瞬间,面颊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
落日璀璨如金,照亮她鼻尖上的薄汗,几乎能听到脉搏疯狂跳动的声音。
秘不可宣的暗恋,埋藏多年的心事,年少时期的梦想。
从来没有想过,会以这样一种形式,重见天日。
云漓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平复自己的呼吸。
等她终于勉强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这才敢抬头,看向段启成。
老人脸上是宽慰的笑意。
他说:“爷爷猜对了。是不是?”
-
那天的晚霞是粉色的,旖旎如梦。云漓跨越半个城市回到家里,彻夜未眠。
之后那个周末,她在段启成的病房门口,见到了好久不见的段清叙。
男人脸色不太好,穿得很单薄,眸底有种沉沉的倦态。
自从爷爷确诊心衰后,他的性格比以前更冷了,话也更少。
云漓心里一皱,担心的话脱口而出:“你是不是最近都没怎么睡觉?”
段清叙用食指骨节揉了揉太阳穴,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还好。”
云漓张了张唇,又合上。
段清叙给人的距离感真的很强。好像除了几个地位特殊的家人,其他人和他之间,都隔着玻璃做的屏障。
她有时能穿过这道屏障,大多时候不能。
云漓垂了垂眸,但还挂念着病床上的老人,等到走进病房,她的落寞已经被完完全全地藏了起来。
云漓笑吟吟拎起手里的礼物盒:“爷爷,我们来看您啦。您猜这是什么?”
是一盒切片饼干,但饼干上的花纹精致繁丽,不是寻常可见的花朵或卡通图,而是一幢恢弘的建筑物。
段启成一眼认出,这是云漓自己画的圣家堂简绘。
“还是云丫头主意最多。”老人哑然失笑,“怕爷爷看不到它完工,心里有遗憾,干脆做成饼干,让我吃到肚子里?”
云漓一本正经:“下次您学生过来看您,您就说,您不仅亲自去过圣家堂,还亲口吃过。”
段启成笑得不行,面色红润起来,显得气血都更充沛了些。
他拈起饼干,像欣赏艺术品一样细细地看,感慨:“真是个做设计的好苗子,这手比我可巧多了。”
云漓:“您亲手做的纸模现在还在学校里放着呢,我可搓不出头发丝那么细的门柱。”
祖孙两人有来有回地聊着。一旁的段清叙不曾插话,唇畔却不自觉扬起几分。
午后的阳光洒进病房,将他的衣角也晒成金色,多了几分暖意。
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等到云漓把饼干递给他的时候,一股没来由的冲动在心底萌生。
段清叙接过饼干,而后,就那样顺势,牵起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小,皮肤绵软,掌心还沾着一点甜香的饼干渣。
两个人坐在陪护椅上,段清叙将身体朝云漓的方向微微靠过去,像是亲昵,又似纵容。
他大拇指抵在云漓的掌心,仿佛捏住她整个人身上最柔软的部分。
云漓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做,目光躲闪,鸦黑的长睫颤个不停。
很奇怪。看到她躲,他就想更往前一步。
段清叙又靠近她一寸,这才轻声开口。
“听爷爷说,你已经答应了。”
云漓抬眸,见他目光深笃,温淡的笑意挂在唇边,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
仿佛人生头一回,段清叙把她当成一个女性,而不是身边的妹妹看待。
仿佛是这样的。
她短暂地忘记了病床上的段爷爷,无论目光,还是内心,都被面前的男人全数占据。
就在这一刻的怔忡里,她听见段清叙的声音。
像是个疑问句,却有尘埃落定的语气。
“那,我们结婚?”
-
那大概是云漓生命中,最开心的一段时光。仿佛漂浮在云端,做梦一样不真实。
梦醒是在那之后。
跟两方家长商量后,订婚宴的日期就定了下来。
段清叙起草好为期两年的结婚协议,加上他名下的两处房产和一笔生意,当面交给云漓。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谢谢你愿意为我家里老人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云漓一眼就明白,之所以写两年,是因为医生说过,段启成活不过两年了。
她在空白处签上自己的名字,最后一笔洇开一小团墨迹。
订婚宴办得很正式,地点在南沪一家很有名的宾馆。
其实他们原则上只接待达官显要,是通过段启成早年教过的学生才订到的。
场地价格不菲,段昭本来要全出这笔钱,但云檀升坚持也要出一半。
他说,这只是一场协议婚姻,不是真的。所以两家应该共同承担。
两位父亲暗地里争执的时候,云漓穿着珊瑚粉色的小礼服从更衣室走出。
段清叙在门口等她,一身矜贵的黑西装,酒红色领带结饱满硬挺。
他手上戴着白手套,手里握着一束花。
云漓走过去,他把花束递给云漓,又帮她系好肩膀上的缎带蝴蝶结。
那顿饭吃得表面热闹,但每个人好像都各有心事。
除了段启成。
老人坐在主位,手背上还打着吊瓶,苍白的面色难掩疲态。
可他是发自内心地高兴,用两只皱纹苍苍的手牵过这对新人,再把他们的手交叠在一起。
“小叙,你要有一个新家。”
“云丫头,爷爷祝你幸福。”
……
起草好离婚协议发给段清叙的时候,云漓曾发过誓,再也不要想起这些事情。
但等她从海林离开,一口气埋头走出两公里,才发现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还是这些旧时回忆。
段清叙没有跟上来,她也没有去看,他最后是什么表情。
她想,这就是结局了。
夜色渐深,八车道的马路上车来车往。
比起宽阔的道路和高架桥,人行道真是又窄又渺小,更不用提上面的行人了。
晚风卷起云漓鬓旁的碎发。她抬起头,扫了一眼路标,发现自己下意识朝安茜家的方向走去。
云漓打开跟安茜周荟的那个三人群,发消息@安茜:[在家吗?我来找你]
安茜回得很快:[在。你来。]
周荟紧接着发了个小兔探头的表情包:[要聚要聚,我也来!加完班就去!]
云漓笑了下:[好,一会见]
安茜租的不是公寓,是一个上世纪九十年代建的居民小区。
房子很老,每层都有十几户。隔音也不太好。
云漓问过安茜会不会觉得吵,安茜说不会,她就喜欢这股热闹的人气儿。
这会儿,云漓拎着两瓶酒走上四楼。刚路过安茜旁边这户,一位笑意温柔的阿姨正好拎着喷壶出门。
“茜茜的朋友啊?欢迎来玩。”
云漓给她让路:“您好。”
阿姨仔仔细细地浇着阳台上的绿植,问她:“这花可娇气了,你认识吗?”
云漓看着那盆只打了半个花苞的绿叶子,勉强猜测:“……是不是绣球?”
“哎!年轻小姑娘聪明的呀。”阿姨很惊喜的样子。
安茜听见声音,开门把云漓迎进去,又拎着包东西出来:“林姐,绣球得施磷钾肥才开花的嘛。你试试这个。”
“这怎么好意思的呀。”阿姨没收,反而回屋里端了两盘自己做的点心出来。
阿姨小声对安茜说,“你这个好朋友好像心情不大好,吃点这个,甜甜的。少喝点酒的伐。”
安茜看了一眼自家虚掩的房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那包肥料放在绣球盆栽旁边,接过了点心。
“谢谢林姐。”
-
周荟刚进门,就看到安茜在跟云漓争抢一只酒瓶,两个人谁都不让谁。
云漓:“就喝一点,我又没开车,就一点。”
安茜:“不行,这瓶肯定一开就见底了!你什么时候变成酒鬼了!”
周荟甩掉高跟鞋,冲上去加入战局:“小漓,听茜茜的,咱们喝果汁吧。”
云漓就没有再争,两条手臂垂下去,目光黯淡,望着空空的酒杯出神。
“发生什么事了?工作上的?家里的?”
安茜抱着个抱枕在云漓旁边坐下,反手把抱枕塞她怀里。
是她们之前一起去迪士尼买的星黛露。紫色的毛绒兔子,怀里抱着星星。
云漓抱着星黛露摇摇头。
安茜跟周荟对视一眼。
“那就是,段清叙?”
云漓闷着低了一会儿头,小声说:“你们会不会觉得我很矫情,这么久了,还是这样。”
“怎么会呢。”
周荟拍拍她的手背。
“我大学那阵儿给暧昧的男神表白,结果发现他一直在养鱼,整整一年都没走出来。你记得吗?”
云漓点头。
周荟:“那时候,不是你一直陪着我吗?我哭得眼睛肿了见不了人,是你给我带吃的,还专门去学校外面给我买煲仔饭。”
“我大半夜emo,也是你听我说话。咱俩怕吵到其他舍友,就裹着被子在阳台上吹冷风。那次期末周,你都冻感冒了……”
周荟笑起来:“但还是考得很好。”
“我卯着劲考的。”云漓用纸巾揉了揉鼻子,“不然你肯定更难受了。”
“是啊,我当时就想,一定要跟你一直当好朋友。”周荟说。
她抬起胳膊,捏了捏云漓怀里的星黛露的手。
确切来说,也不是手,只是手臂末端的小尖。
“我那时候其实有点奇怪,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纵容我。”
直到我看见,你在婚礼上看段清叙的眼神。
这后半句,周荟没说。
云漓看着周荟,嗓音有点哑,语调仍习惯性地含着半分笑意,不知是自嘲,还是自我保护。
“那你现在,是在纵容回来吗?”
“嗯。”
周荟弯起眼眸,小小的圆脸上浮现一个酒窝。
“因为,你自己都不纵容自己呀。”
-
安茜的洗发露是清爽的柚子味,云漓擦着头发走出浴室,已经换上了柔软的睡衣。
她们三个人,每个人的家里都有这么三套睡衣,可以随时开睡衣趴。
周荟也换下了OL套装。卸掉眼皮上的小烟熏,她素颜看起来年龄很小,仿佛二十刚出头。
安茜忍不住捏她的脸:“荟荟最可爱了。”
周荟边躲边生气,更可爱了。
三个人围着矮矮的茶几坐下,安茜吃着西瓜说:“给你们讲个事儿,特搞笑。我上周进了个短剧的组,遇到一奇葩。”
云漓:“你不是不爱跟短剧吗?”
安茜指尖轻捏,作虚空数钱状:“没办法,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
“那个奇葩怎么了?”周荟问。
安茜说:“我们导演找了片树林草地拍剧,勉强算出外景吧。结果天刚黑,男主角忽然大叫,说他被蛇咬了。”
云漓跟周荟都怔住了:“然后呢?”
安茜:“然后他哭天喊地,闹得全剧组不得安生,导演也不敢继续拍了,紧急找了两个小伙子陪他去医院。”
说到这儿,安茜顿了顿:“你们猜医生怎么说?”
她又气又好笑:“医生说,问题不大,就是蚊子叮的。”
短暂静默三秒,屋里哄堂大笑。
云漓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这个故事不知为什么特别戳她的笑点。
周荟也抱着肚子笑,脑门差点磕在茶几上。
安茜幽幽地说:“这年头,真的什么人都有。”
空调是舒服的二十五度,换气扇送来徐徐微风。
风里漂浮着沐浴露和护肤品的香味,还有安茜和周荟的气息。很熟悉,也很温柔。
云漓挖了一勺西瓜,长长舒了一口气。
“还是要跟你们在一块,我现在心情好多了。”
“所以说,到底发生什么了?”安茜这才敢问,“你跟段清叙……不是早就离婚了吗?”
云漓咬着勺子想了想:“感觉,这次才是真的彻底离掉了。”
安茜:“什么意思?”
云漓:“就是,他好像还是想像个哥哥那样照顾我,履行对爷爷的承诺。”
“但我不想再这样了。”
这种心思太幽微,安茜不明白。她性格爽快,天生是不会陷在感情里的人,往往别人喜欢她,她还意识不到,把人当哥们处。
但周荟明白。她小声跟安茜解释:“没有结果的暧昧最伤人了。”
安茜烦恼地抓了抓头发。
“搞不懂你们。既然这么不清不楚,干嘛还要继续喜欢下去?”
周荟说:“就是因为不清楚啊。时而出乎意料地幸福,时而又隐隐约约地痛苦。但这种痛苦,如果自欺欺人,大部分都会消失掉。”
“所以就,断不开。”
云漓抱着膝盖,偏头看她:“你现在倒是看得很透。”
周荟:“我走出来很久了嘛。”
“……真羡慕你啊。”云漓垂下眸。
周荟却说:“不用羡慕我,你不是已经跟他说清楚了吗?”
也是。她点点头。
就算整理心情还需要一段时间。
至少行动上,先干脆一些。
浓夜渐深,卧室熄了灯。
三个人一起挤在安茜的双人床上,就这样睡着了。
半夜,周荟一脚踢醒两个人。安茜又把她的腿搬回去,云漓给她盖好被子。
次日清晨,云漓是最早醒来的一个。
她的睡眠质量还是没有恢复得很好。
本来打算蹑手蹑脚地去上班,没想到洗把脸的功夫,安茜跟周荟都醒了,睡眼朦胧地挤在门口送她。
安茜:“听我的,不就是个男人嘛,有的是办法纾解心情。你跟我俩大哭一场,大骂一场都行。反正别藏在心里,一个人喝闷酒,伤身体的。”
周荟点头,认真补了句:“会长结节的。”
“知道啦。回去睡吧,拜拜。”
熹微晨风里,云漓朝她们挥挥手,眸底是莹亮的光。
停滞许久的时钟,再度开始走动。
-
海林门口是一座景观喷泉,用海蓝色瓷砖铺底,望之清凉。
水波潋滟,倒映出蔚蓝晴天。
这是云漓的设计,当初落实还费了一番波折。
因为公司初创时很缺资金,徐海歆咬了咬牙才同意做它。
后来证明并不是无用功。她们这种独奢酒店的管理公司,一处惊艳的设计是门面,能让生意更好谈。
云漓脚步未停,路过人力资源的办公区,偏头问了句:“人到了吗?”
HR站起身:“到了,在会议室里。”
Raphael的简历前两天刚发到云漓邮箱,称得上金光闪闪。
他之前在世界五百强的知名连锁酒店当首席设计师,代表作数不胜数。
云漓去北欧时,还抄绘过他设计的悬崖套房。
单论设计经验,这人在她之上。
云漓从没想过,徐海歆会找来这么一个神仙。
更没想过,他会来海林面试,而自己要当他的上司。
面试这天,云漓画了全妆,又穿上高跟鞋。
推开会议室的门,左喻已经坐在里面了。
这人很敢穿。黄铜色的金属项链,棕白格纹的不规则上衣,搭黑色阔腿束脚裤,两条长腿随意敞着。
单眼皮,头发稍长,眼睛有种厌世感。面无表情的时候,给人感觉就是一副臭脸。
云漓随手放下平板,在他对面坐下。
左喻抬眼,目光扫过她的腕表。
玫瑰金的锁链设计,小众而独特,钻光含着温吞的刺。
他眉峰稍挑,略微坐直了点。
“你好,我是云漓,你可以叫我Stella。”
对面懒懒点头:“左喻。”
云漓低头看他简历,第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离开原来的公司?”
左喻:“因为我直属上司换了个印度人,跟他不太对付。”
云漓一时没法接茬。
这人居然,完全没有要在面试里美化自己的自觉,也不打算装成谦虚听话的下属。
深究就尴尬了,她只能佯作没听见。
其实这波技术面就是走个过场。在此之前,徐海歆已经亲自跟他谈过待遇的事。
左喻过来也是技术入股。
云漓想揭过不提,他却继续说了下去。
“没有种族歧视的意思,单纯说我遇到的这个。甩锅一把好手,大半夜连环call,关键是那个咖喱英语,我用翻译软件都识别不出来。”
他说着抬眼看云漓:“你不是印度人吧。”
云漓:“……你说呢?”
从会议室出来,云漓有点惆怅。
专业度是没问题,但这么狂的人,真能好好融入到团队里吗?
其实她半开玩笑地问过徐海歆,这种大神进来,她这个总监的位子是不是得让贤。
徐海歆认真地说,你们只是设计风格不同,能力没有高下之分。
而且他不爱干凝聚团队之类的事,更懒得跟不懂设计的其他岗位多说什么,连大老板也不放在眼里。
云漓当时还能置身事外地吐槽:“……天才都这么难搞吗?”
徐海歆笑嘻嘻:“像你这么平易近人的可不多见。”
木已成舟,再多担心也是无用。
云漓朝办公区走去。想起面试最后,她问左喻还有什么问题。
左喻顿了顿,才问:“听说门口那个喷泉,是你设计的?”
云漓点了下头。
不知怎的,他眼里掠过一线光,没头没尾来了句:“徐海歆倒是没骗我。”
说完,他伸出手,主动跟她握了一下。
-
眼看日历翻到九月,气温却迟迟没有转凉。
好在中秋将至,打工人的劲头明显高涨了许多。午休时段,连睡觉的人都少了,都热火朝天地,在聊三天小长假该怎么过。
云漓从财务那儿领了九个红包,一一分给大家。办公室里洋溢着快乐的气息,只有Coco小心地问:“Stella姐,没过试用期也有吗?”
“有啊。”云漓说,“我们的福利可是业界楷模。”
“公司真大方!”Coco开心接过红包,双手交叠捧在胸口。
其他几个人都笑了,Kim道:“女孩子就是实心眼,你看人家。”
说着朝左喻的方向努了努嘴。
左喻来的时间更短,但已经把红包拆开了,当着现场所有人的面,旁若无人地在看厚度。
见众人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而是弹了弹红包的封皮:“想知道有多少吗?”
大家有些唯唯诺诺,好奇但不好意思问。
左喻善解人意地笑了下,然后拉开抽屉,把红包扔了进去。
“想知道,自己数去。”
云漓又开始担心团队建设的问题。这个大爷脾气,真的不会挨打吗?
……可看其他人的反应,至少女同事还挺吃他这套。她们都说左喻长得不赖。
耳边忽然传来惊呼声:“楼下什么情况?这么多豪车!”
循声望过去,Coco正贴在打不开的玻璃窗上,踮着脚尖往楼下看。
“大佬的车吧,今天要开投资人说明会。”
Kim端着咖啡来到她身后,鸟瞰片刻,也惊了,眉毛飞得老高。
“乖乖,咱们公司这么发达了?那是幻影吗?”
云漓对投资人开了什么车不感兴趣,打了个哈欠,回自己位置上吃了片普拉唑仑。
上周去睡眠科复查,医生发现常规剂量对她还是不太管用,就又给她加了一点量。
但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做好血压管理。因为这个药本来是降血压用的。
云漓记在心里,这两天都规律饮食,也没碰酒。只是今天实在没胃口,就没吃午饭。
她托着脑袋刷了会手机,给朋友圈点了几个赞。
视线忽然变得模糊,脑袋也轻飘飘的,像一团棉花。
云漓揉了揉眼睛,想去洗手间照下镜子,看看自己是怎么了。
刚站起身,双腿忽然一软。
嘈杂的声音逐渐远去,而后是视觉,最后连痛觉都关闭了。
她晕倒在座位旁。
“什么声音?”Coco抬头看Loft楼上,惊叫了一声,“Stella姐!”
大家慌慌张张地赶上来,有人说打120,有人说直接送她去医院,还有人说应该先把她带到开阔的地方,呼吸新鲜空气。
Coco跟另一个女同事试着把云漓扶起来,但她俩身板都不壮,没法把她带下楼。
现场乱成一团,左喻看得不耐烦,撸起袖子道:“让开,我来。”
他刚伸出手,还没碰到云漓,手腕忽然被另一只手臂格住。
对方衬衫袖口半卷,露出漂亮的薄肌线条,手背上青筋凸显,腕骨冷冽又分明。
不知道办公室里什么时候进来了这么一个人。
众人愣愣地抬起头,看到一张陌生而清俊的脸,身形高大,穿着极有质感的高定西装,矜贵却又拒人千里。
当着众人的面,他一把抱起云漓,小心地护住她的头。
云漓尚未恢复意识,却似感受到什么气息,无意识地朝他怀中偏过头去。
男人转身要走,Kim急忙拦住他:“等等,你是谁?你要带我们总监到哪去?”
“我姓段。”
段清叙回答着Kim的话,双眼却只看着左喻,一字一句地开口。
“去跟你们徐总说一声,我送她去医院。开会的事下次再约时间。”
他来去都干脆利落。直到人影彻底消失在门外,众人才堪堪回过神来。
Kim:“……他是来听投资人说明会的?”
另一个人接过话头:“也就是说——是我们要争取的,金主爸爸?”
被镇住的气氛重新躁动起来,Coco带头跑到窗边,眼睁睁看到男人抱着云漓上了车,激动得不行。
“居然是库里南,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呢!顶豪的豪车!帅死了!”
刚才一起扶云漓的女同事也揉了揉肩膀:“我本来以为,比明星还帅的年轻企业家都是营销P图的产物。原来不是啊!”
热闹的八卦氛围里,左喻打电话给保卫办,问今天的来宾登记有没有人姓段,是什么身份。
确定是叙合资本的CEO,他眉心还是紧蹙着,又给徐海歆打电话,结果占线。
Kim过来给他宽心:“没事,马上开会,徐总应该在忙。”
左喻冷冷道:“就算他是来投资的,就算他长得人模人样,云漓认识他吗?你们就这样让一个陌生人把你们总监带走?”
众人都不说话了。
左喻还要重拨,徐海歆的声音忽然在走廊里响起,由远及近。
“好好好,段清叙,段大哥,我错了,没照顾好云漓。都是我不对。”
“你们去哪个医院?行,我记下来了。北院是吧?等开完会,我立刻过去赔罪。”
她边说边走进设计部的办公室,电话没挂,朝Coco打了个手势,用气声道:“把你们总监的包给我,手机之类的都装里面。我之后带过去。”
“……我说什么来着,肯定没事吧。”
徐海歆走后,Kim一身冷汗地绽开个笑容,这才对左喻说:“你看,他们都是旧相识。”
-
云漓睁开双眼的时候,听觉暂时没恢复,耳边像蒙着一层雾。
她发现自己在一个人的怀里。这个人的怀抱很平稳、很可靠。
一抬头,就看到段清叙流畅而明晰的下颌线,凸起的喉结,矜冷的西装衬领。
他正一脸焦急,跟面前穿白大褂的人说着什么。
有那么几秒钟,云漓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有点恍惚,虽然告诉自己,不能再沉溺于似是而非的温暖里。但没有规定过,不可以再做有他的梦。
听觉是在这以后才恢复的。
杂音和实感似浪潮般涌入,云漓渐渐清楚了现在的情况。
“段清叙,我醒了。”
“你放我下来吧。”
头晕还没有彻底缓解,云漓躺靠在急诊室的座椅上,一字一句对医生解释病情。
“二十六岁,最近在服用普拉唑仑,今天没有吃午饭。晕倒前有视力模糊的症状。”
医生皱起眉:“你这是低血压引起的晕厥。为什么要吃普拉唑仑?”
云漓看了一眼段清叙,这才小声说:“因为总做噩梦。”
医生:“哦,影响到睡眠了是吗?吃药是治标不治本,这种情况还是建议看心理咨询。看过了吗?”
云漓的声音更小了:“……在看。”
医生这才反应过来什么,抬头看段清叙:“家属先回避一下。”
“不用了。”云漓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反正她想说的不想说的,也已经全被听见了。
虽然晕厥只持续了几分钟,但保险起见,医生还是开了几项检查。
云漓觉得没必要做,也不想他耽误工作,透露出一丝想要开溜的口风。
云漓:“这医院人也太多了……其实我下午还有点事。”
段清叙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我是抱你过来的,不介意再把你抱到检查室里去。”
云漓左右看了看,医院大厅人来人往,有推着轮椅的老人,戴口罩的年轻情侣,还有个小男孩哭叫着不要打针,被他爸扛在肩上带了进去。
云漓:“……”
跑也跑不掉,她只好顺从地量了血压,做了倾斜台测试,还有心电图。
幸好今天没穿连衣裙,医生将探测头从上衣下摆伸进去,倒也不算很尴尬。
等她躺好,医生把帘子拉上,在电脑前操作。
段清叙这才进来,背对着云漓的方向,低声询问:“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医生:“什么症状来的医院?”
段清叙:“她工作的时候突然晕倒了。”
尽管他是背对,云漓还是有点紧张。
帘子是医生随手拉的,中间有条缝,两边也露光。
就在咫尺之隔的地方,她能听到段清叙的声音,看到他的西装衣角。
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冷柑橘气息。
而她平躺在里面的检查床上,为了方便心电图监测,内衣是掀起来的。
云漓脸颊有点发红,心跳也不受控制地加速了。
哪怕她告诉自己,这是在做心电图,不可以有多余的杂念。
但就算她已经闭上眼睛,色即是空地背诵起了设计学的考点顺口溜。
她还是听到医生发出一声“咦”。
屏幕上的心电图走出诡异的波浪。医生推了推眼镜,看着前后对比,自言自语。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心动过速了?”
她看了一眼检查床,又瞟到旁边的段清叙,醍醐灌顶。
医生:“这样哈,地方也挺小的,家属先出去。在外面等。”
段清叙:“不是现场出结果吗?”
医生:“对的,一会儿报告出来,我会给云小姐仔细讲一遍。”
段清叙垂了垂眸,鞋尖稍稍动了下,但整个人有种不情不愿的感觉。
就这么虚晃一枪,还是没走。
“怎么了吗?”医生问。
“我也想听结果。”段清叙低声问,“过会可以叫我进来吗?”
医生搞不懂了:“想听你问云小姐呗。”
段清叙默了一瞬。
他那张脸明明好看得不食人间烟火,此刻却有种生动的鲜活。
似乎是正认真地烦恼着什么,又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落寞,轻声道:“但她会瞒着我。”
下章也是零点更~
老左是友情兼同事线哈,就像安茜、周荟、祁阳,是主角生活圈子里的一部分。不涉及感情纠葛,请放心食用=w=
(PS:但不愿透露姓名的段某会偶尔吃吃飞醋)
whatever returns from oblivion returns to find a voice.——美国诗人Louise Glück《野鸢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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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红豆·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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