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水少年
“我是不是说过,二十几道工序一道都不能少?
“你自己好好看看,这底胎一看就是生漆没刷够!
“还有,刷完生漆是不是没有荫干二十四个小时?”
被训的女生泪眼汪汪,抽抽搭搭地反驳:“别人又不懂大漆工艺,你那么认真给谁看?”
熟悉的话语让苏星禾白了一张脸,曾几何时,那个人也这样对她说过。
陆云祁刚走到教室门口,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苏星禾高高扎起的马尾,和一截白皙漂亮的脖颈,而那个微微昂着头,一脸不服气的女生,正是他的表妹许幼薇。
他生生顿住脚步。
人群里的议论声变得此起彼伏。
“学姐今天怎么了?从没见她这样……凶过。”
“学姐好像心情不太好,幼薇小学妹好可怜。”
“是啊,小学妹都快哭了。学姐以前好温柔的,不知道遇到什么事了……”
“嘘,小点声,别说了。”
…………
苏星禾自然也听到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她这是怎么了?
不就是小学妹没有耐心一遍又一遍地刷生漆再荫干吗?
不就是小学妹的那句话曾经也有人对她说过吗?
苏星禾握紧拳头,不着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她走得急,等察觉门口站着人时,已经来不及了。
她直直地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鼻梁传来一阵轻微的痛感。
抬头时,那句令她情绪失控的话仿佛裹挟着春风,灌得她的耳膜里,嗡嗡作响。
十六岁的少年,站在赤红如火的三角梅下,站在春水镇杨柳风拂面的街尾,眉目清冷,嘴角弯起不以为然的弧度。
他说:“苏星禾,别人又不懂大漆工艺,你那么认真给谁看?”
二、大漆少女
春水镇,杨柳街。
苏星禾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在她短短的十五年人生中,顺风顺水,有老师爱,被师父疼,父母也十分宠溺她。
直到那个夏天,那个少年的出现,打破了她生命里所有的平静。
九月的天空高远湛蓝,金桂飘香。
苏星禾拒绝了父母的陪同要求,独自前往新高中报到。校园广场上熙熙攘攘的,都是家长和新生,还有穿着红色T恤的志愿者在维护纪律和组织报名。
南市三中生源优秀,师资力量雄厚,毫不夸张地说,只要踏入这所学校,约等于一只脚踏入了重点大学的校门。
苏星禾放眼望去,入目是碧空辽阔,树木葱郁,绿水幽幽,亭台阁楼,回廊池鱼……她不禁看呆了。
三中不愧是园林式校园,韵味十足。
就在她优哉游哉地欣赏眼前的美景时,不和谐的对话声传来。
“不去,不去,别来烦我!什么大漆工艺?听不懂你说什么。”男生指着宣传页上的图片,语气里满是不屑,“就这玩意儿,要九十天才能做完?糊弄谁呢?某宝上一个也就十几块钱吧,这不是随便买!”
“就是,就是,我看网上做的比这个漂亮多了。我们走吧,看看别的社团去。”男生的同伴附和道,而后二人说说笑笑,大步朝动漫社走去。
独留手握一沓宣传页的少年站在原地,自嘲地勾起嘴角,也笑了笑:“是啊,什么大漆工艺?不过十几块钱的东西罢了。”
听见少年的自言自语,苏星禾气不打一处来,几步走到他面前。
还未等她开口,少年就扯着慵懒的笑,声音听起来吊儿郎当的:“小学妹,有没有兴趣来刷漆?”
说话的同时递给她一张彩色的宣传页。
苏星禾不满于少年刚刚对大漆工艺的评价,明知故问:“刷什么漆?搞装修?”
少年又是一笑:“是啊,搞装修。”
苏星禾气极:“你!”
她扫了一眼宣传页,是大漆工艺社的招新活动。
就他这个态度,能招到人?
“你叫什么名字?”苏星禾叉着腰,对少年道。
面对少女的怒气冲冲,他一愣,不由收起顽劣的笑:“在下不才,陆云祁。”
“陆云祁是吧?你们社长是谁?”
少年又是一愣:“怎么?”
苏星禾恨铁不成钢道:“你们社长不行,建议换我当。”
陆云祁:“……”
三、晚星坠落
苏星禾大笔一挥填好报名表的第三天,是大漆工艺社的终面日。
当她和陆云祁大眼瞪小眼,当她听到有人喊“陆社长”时,她满脑子只有两个字——完了。
“陆云……啊,不,陆社长,我可以解释的!”苏星禾的嘴在前面飞,脑子在后面追,“不是你不行,是我不行!”
她越描越黑:“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不是说你不行,我——”
在众人看戏的暧昧眼神中,她说不下去了。
反观陆云祁,闲适地坐在那里,嘴角甚至勾着笑,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
他说:“我觉得你的建议不错。”
别人不知道建议的内容是什么,可是苏星禾心里门儿清,霎时羞得脸颊发烫,连耳朵也跟着泛红。
她这副模样怎么看都像是在害羞,教室内顿时多了暧昧不清的起哄声。
有人欢笑有人愁,苏星禾当真是愁死了。
她在终面时的胡言乱语,加上陆云祁别有深意的笑容,以及最后成功加入大漆社,这一连串事件下来,让大漆社所有干部成功认定她和陆云祁之间有故事。
天地良心,他们之间清清白白,没有故事,只有“谋朝篡位”的事故。
那天大放厥词过后,苏星禾特意查了一下本校的大漆工艺社。
大漆工艺社是年轻社团,仅成立两年,是社长历经艰难险阻,跨越重重困难,才在众多社团立项中脱颖而出。
了解完建社史,她还到社团大楼的展示厅观摩了不少社长的大漆作品,件件精美如艺术品。此人一看就是比她这个自诩“大漆天才”的天才还要天才的人物,让她折服不已。
折服的心情没有持续太久,便被羞愧所取代。
她怎么敢如此大言不惭,说陆云祁不配当社长?
后来,无论是开会,还是练习作品,苏星禾都有意无意地躲着陆云祁。
事实上,她根本不需要刻意躲避,因为陆云祁已经连续一周没有在大漆教室露过面了。
她有如百爪挠心,想找人打听打听他的行踪,又怕被人起哄。
就这样又过了三天,在周末的一次作业练习中,她终于听到了陆云祁的消息。
除了她,大漆社只有两位新人,整个练习室冷冷清清,他们边给底胎上漆边闲聊。
“你们听说了没?陆学长好像要辞去社长的职位了。”
“为什么呀?陆学长那么厉害。”
“可能是为了准备那个漆艺大赛?”
“我看不像,准备大赛怎么会不来练习室呢?”
“你说得对。”
“我还听说他最近成绩掉得厉害……”
…………
看苏星禾埋着头,手上却没动作,新人中的女生推了推她:“小禾,你怎么不说话?”
苏星禾瞬间回神,搪塞道:“昨晚没睡好,有些犯困。”
“这样啊。”女生不疑有他,目光无意间落到工作台上的某样东西,“咦,小禾,你对生漆过敏吗?”
“啊?你怎么知道?”苏星禾不解道。
“喏,你的工作台上总是放着不同的过敏药膏。”女生自顾自地说着,“不过这不奇怪啦,陆学长也对生漆过敏。”
经她这么一说,苏星禾才环视了一下每个人的工作台,果然只有自己和陆云祁的工作台上放着各种包装的过敏药膏。
她之前一直以为过敏药膏是每个工作台常备的,原来不是吗?
那过敏药膏是谁放的?是陆云祁吗?他怎么知道她对生漆过敏?
他为什么要辞去社长之位?因为要参加漆艺大赛吗?
他的成绩为什么掉得厉害?因为要准备比赛而受影响了吗?
一时之间,苏星禾有满肚子的问题想要亲口问问他。
她心不在焉地打磨着已经上过漆并荫干的底胎,不由自主回想起陆云祁给他们上第一节课时说的话。
“漆艺作品的漆取材天然漆,即大漆,是漆中之王,距今已有七八千年历史……
“生漆是很神奇的,刚从树上割下来的时候呈乳白色,接触空气之后氧化,产生拉花的效果,十分漂亮。
“天然大漆有一定的致敏性,但是只有手艺人会过敏,成品不会让人过敏。生漆是无毒的……
“先给底胎薄薄地上一层生漆,刷完放入荫房里干燥一天……
“生漆干燥之后,用2000目的砂纸进行粗磨……”
这些话虽然苏星禾早就从师父那里听过无数遍,可经过少年清越干爽的嗓音说出来,不知为何就是格外动听,也格外让人肃然起敬。
大概是因为少年眼中有她没见过的热忱,让人一不小心就会沉沦在那双清澈的眼眸里。
两个小时的练习时间结束后,苏星禾有些闷闷不乐,但还是像往常一样,准备去师父家里陪他老人家吃晚饭。
不承想,给她开门的人竟是熟悉的人。
少年冲她咧开嘴,笑得一如初见那般顽劣:“小师妹,你来啦。”
四、花晨月夕
饭桌上,春先生笑眯眯地看着两位小的,连汤都比平时多喝了一碗。
春先生如今的身体大不如前,颈椎问题尤其严重,犯病时头晕恶心,觉睡不好,饭也吃不香,鲜少有胃口这样好的时候。
“说起来你们小时候还见过呢。”春先生边说边给苏星禾和陆云祁各夹了一个鸡腿放到碗里。
苏星禾只顾埋头吃饭,她一直知道自己有个师兄,但从未见过面,春先生口中也只是“那小子,那小子”地叫,语气虽嫌弃,满脸的自豪却是掩饰不住的。
她加入大漆工艺社,她苦练大漆手艺,她追逐优秀如陆云祁的脚步,都是为了赢过“那小子”,让春先生心中的自豪能够有她的一席之地。
不承想,她近日里仰视的正是她这些年来一直想要超越的。
这种心情十分复杂,既惊喜又不甘,既兴奋又惶恐。矛盾之情充满少女的内心,以至于她一顿饭下来不发一语。
在春先生的絮絮叨叨中,苏星禾回想起了和少年真正的初见。
那年,她十岁。只要有时间,她便偷偷跑到春先生的工作室,不厌其烦地看着他给底胎刷漆、荫干、打磨、推光……
一日又一日,她就这样看着春先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些枯燥无聊的工作。经过三十二道工序,历时九十天手工制作,一件精美的大漆艺术品才得以完成。
她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什么华丽的词藻,只觉得春先生的手真巧,做出来的东西真好看,要是她也能像春先生一样妙手生花便好了。
“春先生,你可以教教我吗?我也想像师兄一样,给妈妈做漂亮的首饰。”
春先生的工作室一直有位小小少年在学艺,长得白皙漂亮,性子安静乖巧。苏星禾有时候甚至会忘记他的存在,直到在春先生的指导下,少年亲手做出了一对由夜光贝点缀而制成的大漆耳环。大漆温润的黑底上,衬着螺钿闪闪的光,就像七彩的鱼儿遨游在深邃的海底,轻盈又自由自在。
苏星禾看着那对耳环,久久无法移开目光。
她也想像那夜光贝一样,将自己的美丽发挥到极致;想像那鱼儿一样,自由地遨游在广褒无垠的海洋之中。
她没等来春先生的回答,先听到苏母扯着嗓子大喊:“苏星禾!我说了多少遍了,不许碰油漆,不许碰油漆,你怎么就是不听?!”
“妈妈,那不是油漆,是生漆——”苏星禾耷拉着脑袋走出春先生的工作室,嘴上还不忘反驳。
“油漆和生漆有什么区别?都不许碰!听到没有?!”苏母的声音拔高了几分。
苏星禾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大人看不懂的渴望,“可是我喜欢……”
苏母一上来就揪着她的耳朵,怒气冲冲道:“喜欢什么喜欢?你看看你身上,又起红疹子了!你就不痒不难受吗?啊?”
苏母手上没用多少力气,苏星禾没觉得多疼,但身上是真的痒。
“我不痒!我不难受!”苏星禾狠狠咬着嘴唇,说什么都不去抓挠,任由难忍的痒意爬满全身,倔强的模样让苏母挫败不已。
“小禾啊,妈妈是不想你跟你爸爸一样……”后面的话苏母再也说不下去。
她转而对春先生道:“春先生,实在对不住,小禾叨扰多时,以后不会了。”
说完,她拉起苏星禾的手,踏着夕阳一步步走远,细碎的金光洒在一长一短的两道影子上,平添了几分落寞。
春先生立于如火的三角梅旁,轻轻地叹了口气:“老苏后继有人哪,却不知是福是祸。”
这是几年前写的,后被我改成长篇了,即《渐渐热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云起岁未晚(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