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星离雨散
从春先生家离开后,苏星禾再也没有去过大漆社的练习室,而是下午一放学就和同桌搬着小桌子,在学校不远处的小商品街摆起了地摊,每天一个小时,雷打不动。
苏星禾本来就因为漂亮的成绩和脸蛋在三中颇有人气,加上那条小街也是三中学生所钟爱的地方,不出两日,她在摆地摊卖大漆工艺品的消息便在学校里小范围传开了。
自然也传到了陆云祁的耳朵里。
他起初不相信,直到亲眼看到少女埋着头边吃盒饭边和蹲下来的客人介绍那些半成品大漆耳环、手镯时,他心里一闪而过的全是茫然和愤怒。
“苏星禾,你在做什么?”
苏星禾被少年冷不丁的声音吓了一跳,自盒饭中抬起头,看到他愤怒的脸时,脸上的错愕瞬间转为无所谓:“大师兄,你来啦。”
陆云祁没有回答她,看她又低头和客人细致地介绍起大漆工艺。
等客人走后,苏星禾耳边传来一声清晰的冷笑。
十六岁的少年,站在赤红如火的三角梅下,站在春水镇杨柳风拂面的街尾,眉目清冷,嘴角弯起不以为然的弧度。
他冷笑道:“苏星禾,别人又不懂大漆工艺,你那么认真给谁看?”
“这样显得我专业呀!”苏星禾拿着刚刚赚到的钞票,喜滋滋道,“看,认真是可以换钱的。”
陆云祁的声音听起来越发冷了:“既然你专业,那你怎么不告诉他们这些都是半成品?!”
苏星禾数着钞票的手一顿,声音也硬了起来:“大师兄,别人又不懂大漆工艺,那么认真给谁看?这话可是你说的。”
“苏星禾,你太让我失望了!”
少年说完这话便大步离开,二人不欢而散。
看着陆云祁愤怒的背影,同桌姜也扯了扯苏星禾的衣袖:“小禾,陆学长他……”
苏星禾哼了一声:“不用管他,他就这臭脾气!”
当晚,苏星禾便被春先生叫到了家里。
她一进门就看到了门神一样的陆云祁,那张好看的脸黑得跟盛夏午后暴风雨前的乌云。
她没搭理他,自顾自坐在沙发的另一端。
“快来,快来,师傅今天做了你们爱吃的菜。”春先生很快招呼他们去餐厅吃饭。
直至落座,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眼神一对视也立刻移开,谁都看对方不顺眼。
等春先生也上了桌,苏星禾才拿出精心挑选的按摩仪,说了第一句话:“师父,这是我孝敬您的,脖子不舒服了就用它。一会儿吃晚饭我教您怎么使用。”
她话刚说完,就换来少年一声冷哼。
“小禾真乖。”春先生欣慰道,“这按摩仪看着就不便宜,小禾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可千万不能干傻事。”
“师父,您就放心吧,这钱是我自己攒的!”
“自己攒的?”陆云祁终于忍不住开口,“师父,您别听她的!这钱是她贩卖‘非遗’得来的,是骗来的!”
“陆云祁,你别太过分!”苏星禾气得攥紧拳头,一张小脸也变得通红。
“我说错了吗?售卖半成品大漆工艺品难道不是欺骗顾客吗?!啊?”陆云祁拿起放在桌上的按摩仪,狠狠地往地上摔去,“骗来的东西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按摩仪我会给师父买,用不着你!”
“陆云祁,我讨厌你!”
说完这句话,苏星禾便红着眼眶夺门而出。
六、温澜潮生
苏星禾退出了大漆工艺社,也不再摆摊售卖大漆工艺品。
日子如水般流逝着,她再去春先生家时都会刻意避开陆云祁在的时候,可在学校里她又忍不住竖起耳朵听有关他的一切。
她知道他重新对大漆工艺拾起信心,如期参加了大漆工艺赛,并取得了喜人的名次,为学校争了光。
她知道他没有辞去社长一职,兢兢业业地打理着大漆工艺社,在他升上高三的那年,社团成员比原来翻了好几番,成了学校的热门社团之一。
她还从副社长口中得知,他对生漆根本不过敏,工作台上那些形形色色的过敏药膏都是给她买的,为了不让她感到苦恼,他才对社员谎称自己也过敏……
天空照了一束光在黑暗的大地上,可光产生了偏差,没有落到每个人身上。
但只要落在了他身上就好。
他大步朝前走着,不再有顾虑,满身是光芒,也满身是希望。
苏星禾这样想着,便满足地笑了。
姜也摇摇头,看不下去,忍不住问:“为什么不告诉他?你明明是故意糟蹋大漆工艺刺激陆学长的,你看现在效果这么好,陆学长又对大漆工艺恢复了自信,要是我我就屁颠屁颠地去邀功了。看着你们僵成这样我都替你难受,早知道我就不陪你演什么摆摊的戏了,事后也不去找那些顾客把半成品耳环换回来了。真不知道你图什么……”
苏星禾摇着姜也的胳膊,撒娇道:“好姜也,你最好了。答应我,不要告诉他好不好?”
姜也叹气:“真是拿你没办法。”
陆云祁不负众望考取了一所重点院校。
高三举办毕业晚会那天,苏星禾悄悄去了现场,就站在大礼堂的最后面,看着那个身披荣光的少年发表毕业感言,也听他弹奏了一曲钢琴。
她才知道原来他钢琴也弹得那样好,这世上还有他做不好的事情吗?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站在舞台中央的少年是那样耀眼,夺目到让人几乎睁不开眼,却也挪不开眼。
她暗暗攥紧拳头,发誓自己也要成为那样光芒四射的人。
苏星禾,加油!你可以的!
她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
可惜事与愿违,她沉心静气,努力了一年,还是没能考上陆云祁所在的大学。
至于为什么会在自己学校的大漆工艺社练习室里看到本应在十公里外的陆云祁,苏星禾心中满是茫然。
直到学妹许幼薇开口才将她的思绪彻底拉回来。
“阿祈,你终于来了!”许幼薇一改方才不服气的模样,连蹦带跳地走到陆云祁身边,自然而然地挽住他的手臂,话语神态尽是娇媚,“人家等你好久啦。”
苏星禾原本混沌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嗫嚅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等陆云祁说话,她便想逃,可后门关着,前门被挡着,她只好硬着头皮道:“抱歉,同学,请让一让。”
陆云祁什么也没说,侧身让她出了教室。
看着她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他不禁摇了摇头。
少女一如从前,还是那般倔强要面子。
七、和光同尘
苏星禾最近本就挺心烦的,突然重逢陆云祁更是让她的心烦指数直线上升。于是,她趁着周末躲回了家中。
然而一进家门她就感觉气氛不对劲,家里静悄悄的。
她打开灯才看到母亲正端坐在沙发上,冷不丁被吓一跳:“妈,你干吗不开灯?吓死我了。”
见母亲一脸严肃,苏星禾赶紧笑眯眯地跑过去挨着她坐下:“妈,我好想你呀。”
不知为何,她有些心虚。
果然,母亲开口第一句就是:“网上的消息我都知道了。”
苏星禾心里咯噔一下。
高考结束后,她本以为在报考漆艺专业一事上会和母亲展开一段拉锯战,没想到母亲并未反对,一切顺风顺水。
如今她已经大二了,在这两年的时间里,她更加系统地学习了大漆工艺,对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也有了不一样的领悟与造诣,只是她总觉得缺了什么。
于是她开始在网上开直播,想让更多人了解大漆工艺,了解匠人精神。她踌躇满志,干劲十足,不承想换来的是网友的不理解,甚至谩骂,骂她消费“非遗”,骂她打着“非遗”的幌子招摇撞骗……
她百口莫辩,整个人越发焦躁起来,就连指导学妹都失去了往日的耐心,这才有了训斥许幼薇那一幕。
偏偏被陆云祁看了个正着。
苏星禾说不出是因为自己情绪失控被陆云祁撞见而觉得难为情,还是因为自己训了陆云祁的女朋友而感到不好意思,总之,她只要一想起重逢那天的点点滴滴就觉得浑身别扭,不愿意面对。
见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苏母心疼地抱了抱她,温柔道:“小禾,不管怎么样,妈妈都支持你。知道妈妈当年为什么不反对你读漆艺专业吗?”
“为什么?”这是苏星禾一直以来都想知道的答案。
在她八岁那年,父亲上山采集生漆,途中遇到了大暴雨,大暴雨引发重大泥石流,那样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样永远留在了山里,再也没能回家抱抱妻子和女儿。
因为恐惧再经历一次失去,苏母起初十分反对女儿接触大漆工艺。可随着时间的流逝,看着女儿对大漆工艺的喜爱和坚持,她那颗坚硬的心也逐渐被融化,她甚至能在女儿的某些神态中看到丈夫的影子,一样的认真,一样的执着。
苏母轻轻抚摸着苏星禾柔软的头发:“因为你爸爸曾说过,做人要有信仰。他前半生的信仰是对大漆工艺的热爱,后来他的信仰——是你。”
“妈妈不想毁了你爸爸的信仰,也不想剥夺你的热爱。”苏母轻声道。
苏星禾听得鼻子发酸,疲软的心却仿佛顷刻间被注入了某种神秘的力量,蓬勃的种子正在一点一点地生根发芽。
八、云开月明
第二天吃过午饭,苏星禾便重新回到了学校。
她卸载了所有社交平台,不再关心网友们说什么。
像往常一样,她心平气和地前往练习室里设计新作品,却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避之不及的人再度出现在面前,苏星禾眼神闪躲地问道。
“学姐,是我拜托阿祈来指导指导我们的。”许幼薇自陆云祁身后钻出来,冲她眨了眨眼睛,“学姐不会介意吧?”
苏星禾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讷讷道:“当然不介意。”
各大高校的社团之间本就秉着友好交流、共同进步的宗旨,只要理由充分,社员之间进行适当沟通是没有问题的。
她没什么好介意的。
陆云祁就这样留在了练习室,充当一个外援指导的角色,学妹们都十分热情地围在他身边问东问西,他也都一一耐心地解答——
“生漆已经干燥了,需要用2000目的砂纸进行粗磨……
“这一步需要用用3000目的砂纸进行精细的打磨,相当于抛光……
“不要着急,做大漆的时候,反复地打磨和上漆是很常见的事情……”
在这清朗的声音里,苏星禾几次失神,忘记了手上的动作。
陆云祁却误会了,主动温柔地询问:“需要帮助吗?”
陡然靠近的温热让苏星禾下意识地往后退,不小心碰倒了一旁的仪器,练习室里顿时发出哗啦啦一片声响,所有人都停下动作齐刷刷地看向他们。
而此时,陆云祁因为生怕苏星禾摔倒,一只手正紧紧揽着她的腰,二人姿势暧昧。
腰间那只手的温度烫得惊人,但苏星禾知道自己的脸必定更加灼热。她慌乱地离开那个滚烫的怀抱,想要再次当缩头乌龟,却在逃跑的前一秒被陆云祁强势地握住手:“别动。”
她竟真的乖乖站在原地不动了。
他带着她坐到一旁的空闲工作台上,并从旁拿出了药箱。
原来是她最近没日没夜设计新作品,连手指受伤了都没发现。看着少年细心地为自己上药,她感觉一颗心躁动不安。
而真正的躁动在她不小心看到他放在一旁突然亮起的手机屏幕时达到顶峰。
少年依旧低着头,给她搽药的动作又轻又柔,嗓音更是如水温和:“疼吗?”
苏星禾沉浸在惊涛骇浪的真相里,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没有得到回答,陆云祁终于抬头看她,却撞见她双眼通红,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要掉不掉的模样。
他顿时一阵慌张,手上的动作更轻:“你怎么哭了?是我弄疼你了吗?那我再轻一点。”
苏星禾猛地摇头,而后笑了。
她又哭又笑的样子让陆云祁更加紧张,一时手足无措起来,搽药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练习室不知何时已经空了,许幼薇带着众人出去之前还轻轻地关上了门,此时只有他们二人在这里。
“陆云祁,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少女的声音轻轻的。
“好,你问。”
“与星是谁?”她刚才在少年的手机屏幕上无意间看到微博有人提到了他,内容不全,却还是能看到几个肮脏不堪的文字——他遭到了网友的攻击。
而那些攻击的言论此前她每一天都在经历,唯独一个昵称为“与星”的人一直在后台私信她,安慰她,给她加油打气,告诉她不要放弃。
从她开播第一天,到如今整整两年,无论春夏秋冬,他一直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默默陪伴着。
原来那个人正是陆云祁。
“小师妹——”陆云祁叫出久违的称呼,“对不起,这几年我一直没有勇气当面跟你说出这三个字。”
九、长歌有和
再次来到春先生家,苏星禾竟然有些局促不安,原因无他,只因这次是陆云祁约她一起的。
自从按摩仪事件过后,他们再也没有一起出现在春先生家过。
这回给她开门的是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许幼薇……怎么是你?”
但转念一想,怎么不能是她?
她可是陆云祁的女朋友,带女朋友来见师傅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想到这里,她心里酸酸的,却也只能迅速收拾好心情,跟着许幼薇进了屋。
春先生家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热闹,陆云祁冲她扬起笑脸:“你来啦,小师妹。”
而后姜也自他身后探出头,笑嘻嘻道:“我的老天爷啊,你们可算和好了,这两年可把我和春爷爷急坏了。”
在她们高考结束后,她见苏星禾依旧别别扭扭不肯面对陆云祁,终于忍不住对少年全盘托出当年摆摊事件的真相。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陆云祁平时看着冷静自持,结果也是个拧巴的,转眼间她们都上大二了,他和苏星禾别说冰释前嫌重归于好,就连面都没正儿八经见过。
唉,感情的事是她不懂了,不过好在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姜也自觉是半个红娘,狮子大开口道:“我不管啊,到时候你们结婚必须给我包一个大大大大的红包!”
苏星禾大惊失色,拿胳膊肘撞了撞她:“你瞎说什么呢?陆师兄的女朋友还在这里呢。”
“女朋友?”许幼薇瞳孔震惊,“学姐,你该不会是说我吧?”
“难道不是吗?”苏星禾不明所以。
许幼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表哥,我未来表嫂说我是你的女朋友……你还不快解释解释?”
“小师妹,我还有机会解释吗?”
当着春先生的面,当着自家表妹和共同好友的面,陆云祁第一次认真地看着苏星禾,一如当年那个站在赤红如火的三角梅下的少年。
当时是因不理解而愤怒,如今是因心动而赤忱。
幸运的是,换来了他心心念念之人坚定的点头。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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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云起岁未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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