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惊鸿一瞥的、暗藏深意的温和停顿,如同投入寒潭的一粒微石,在秦卿玥死寂的心湖中漾开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随即被铺天盖地汹涌而来的更深重窒息感彻底淹没。
乾清宫总管梁九功的声音在死寂的庭院里扩散开来,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铜钉敲进耳膜:“……为圣驾前导,请诸位福晋移步,于西花厅候选。”
“福晋移驾——!”尖锐的唱喏声划破压抑的空气。
原本凝固如铁桶般的正院,瞬间被无形的巨力砸开一道裂口!乌泱泱的人群猛地骚动起来。身着各式命妇礼服的夫人们脸上强作的镇定再也无法维持,惊慌失措地被各自的仆妇搀扶着,如受惊的羊群被驱赶,潮水般涌向通往西花厅方向的侧门。钗环碰撞声、压抑的惊呼和沉重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刮擦着紧绷的神经。
秀女的队伍则被几个面无表情、身着墨绿宫装的老嬷嬷强行从中截断、收束、勒紧!像一张无形的巨网骤然收口,将几十名精心打扮的少女死死束缚在早已预设好的位置上,动弹不得。秦卿玥只觉得一股蛮力从背后传来,两个冰冷的、力道极大的手掌同时按住了她单薄的肩胛,毫不留情地将她向前推搡了两步!脚下踉跄,差点摔倒!
“列队!”其中一个嬷嬷声音不大,却像是用砂纸摩擦铁器般刺耳冰冷,“低头,噤声!”
秦卿玥被强行按在队列中段靠后的位置,垂着眼。额前的刘海和几缕精心散落的碎发几乎遮住了大半眉眼。她深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衣襟下玉佩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那沉静的微凉仿佛已与她的血肉相连,在巨大的恐惧浪潮中成为唯一的锚点。
绝不能被发现…绝不能…
不知是如何被推搡着,跟随沉默而紧绷的人流穿过一道又一道高大的朱漆门洞。回廊幽深曲折,光线迅速暗淡下去。最后一道门框仿佛吞噬光线的兽口,踏入的瞬间,光线由昏黄陡然坠入一片近乎绝对的死寂幽暗!
秦卿玥被身后的力量猛地向前一推,几乎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稳住身形,才惊觉自己已置身一处光线极其晦暗的所在。空气里流动着一种陈年木质和冰冷水汽混合的味道,阴冷得能钻进骨髓。头顶是高不可测的阴影,深邃得像是沉入了古潭之底。
前方影影绰绰,在极远处、隔着仿佛永夜般隔断的虚空,一丝极微弱的光晕仿佛隔着浓雾透来。光芒之下,隐约显露出两排更为庄重沉默、如同石雕般凝固的人影——是更高级别的宫中内侍嬷嬷,个个身姿如同磐石,神情比脚下的石板还要冷硬。
无声之中,她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锥,早已在此“恭候”。那视线穿破稀薄的幽暗空气,重重落在每一个踏入此地的秀女身上。
那是被剥光了衣服、彻底暴露在冰天雪地里的感觉!
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宰牲前的审视!
秦卿玥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那目光穿透而来的一刹那冻结!身体内部,一股强烈的、源自本能的警报疯狂拉响!比昨夜在小摊前感受到的杀机更加隐晦、更加庞大、更加…不容抗拒!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恐惧像冰冷的水银,瞬间灌满了四肢百骸。每一寸皮肤都在尖叫着颤栗!
走…走…不行!会死!立刻就会死!
脚步像被无形的巨钉钉死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肺腑灼烧,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针刺般的痛感!冷汗瞬间沁透了里衣。
就在这魂魄几乎要离体飞散的关键一瞬——
贴在她胸骨正下方的那块玉佩,毫无征兆地猛然一沉!
一股极其精纯的、冰凉澈骨的奇异水流感,如同自无垠雪山之巅奔流而下的冰川融水,骤然自那一点爆发!带着一股沛然莫御的清冽生机,瞬间冲刷过她全身被恐惧冻结的奇经八脉!所过之处,经脉中那因极度惊恐而狂乱冲撞的气血如同被无形的巨掌强行捋顺、安抚!
头脑中那要将人撕裂的剧痛和眩晕感,如同滚烫浓雾遭遇极北罡风,骤然被涤荡!连紧绷得即将断裂的神经也被这股冰泉无声地覆盖、冰镇!
所有因外环境而产生的、被放大到极致的恐惧感,如同退潮般迅速剥离。
视野瞬间清晰!穿透了那片模糊粘稠的黑暗!
脚步似乎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掌控权。她甚至在队列后方一个秀女因恐惧而步伐僵滞的推搡中,微微侧身让开了半步,动作流畅得连她自己都感到一丝冰冷的陌生。她垂下眼,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柔顺得没有一丝差错。
但她的心境已然不同。
那是一种从极度恐慌中骤然拔离后,诡异的、置身事外的澄澈。心脏依旧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搏动,每一次搏动都仿佛在印证一个事实——她正在一场巨大的、关乎生死的漩涡中穿行。
前方终于抵达那片微光源头所在的区域。那是一座极其轩敞、却因某种特殊构造而光线永远处于半明半暗状态的宽阔厅堂。空气压抑沉闷得如同凝固的油。
前方墨绿宫装嬷嬷的队伍骤然停下。
前方花梨木嵌螺钿的座椅上,坐着几位珠光宝气、气势渊深莫测的宫装贵妇。中间一人身着绛紫色百鸟朝凤妆花宫袍,眉宇间蕴着一股含而不露的威仪与疏离,是位份最高的佟贵妃。左侧浅樱底缠枝莲宫装的美妇,眉梢微挑,眼角透着难以形容的明丽与锐利,当是宜妃。右侧沉香色云纹宫袍的贵妇神情温婉沉静,眼眸深邃似古井,应是德妃。荣妃稍远些,一身藏蓝滚金边宫袍,神色略显严肃。
无数道高高在上、带着精准研判意味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冰冷地切割着每一寸暴露在外的肌肤。
“镶红旗董鄂氏六十之女,董鄂·卿玥。”负责唱名的太监扯着尖利的嗓子喊出她的名字。
背后一道不容置疑的力道传来——推她上前!
秦卿玥被那股力量推得微微踉跄,向前跨了一小步。整个厅堂的死寂像一块巨大的铅块压了下来,空气凝滞得无法呼吸。前方高位上那几位娘娘如同神祇般端坐,目光如同无形的线,在她身上来回梭织。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佟贵妃目光深处一闪而过的审视、宜妃毫不掩饰的锐利打量、以及德妃那看似温婉,却似能洞察幽微的平静注视。
时间被拉得极长,每一秒都漫长如一个世纪。
冷汗顺着额角的碎发无声滑落,痒意钻心。
“啧……”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毫不掩饰挑剔意味的咂嘴声突然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坐在宜妃后侧面,一位身着湖蓝盘金彩绣宫装、神情傲慢明艳的年轻妃嫔。她手中绞着一张绣了粉蝶扑花的丝帕,指尖染着鲜红的蔻丹,对着秦卿玥的脸毫不客气地点了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让前排所有人都能听见:“额娘,您看这位……这身打扮……灰头土脸!这领口镶滚的料子,怕不是前朝府里管库门的老嬷嬷压箱底子的货色吧?那脸上这粉扑的……啧,不知抹了几斤铅粉石灰,生怕显出一点水色?这哪里像是选秀,倒像是奔着灵堂守孝去的!”
刻薄的话语如同淬毒的针,在压抑的空气中炸开!
佟贵妃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德妃垂眼摩挲着腕上一串碧玉佛珠,神情如古井无波。
宜妃却忽地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如同玉珠落盘,清脆好听,眼神里那股锐利如同淬毒的匕首。“年轻轻的丫头,穿这么一身倒真是惹眼。”宜妃红唇微启,目光漫不经心地在秦卿玥身上一扫,“不过……”她的视线最后落在秦卿玥的眉宇间,那双上挑的凤眼微微眯起,似乎在评估一件意想不到的物件,“这副灰败样子底下,倒是藏了点意思……这身板儿绷得倒挺直,精气神也……不像外头裹的那层泥壳子那么死气沉沉……怪了。”
她的目光停顿了一秒,随即扬起下巴,姿态慵懒随意,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感,对着唱名的老嬷嬷道:“记下来瞧瞧吧?这般藏头缩脑的,留个牌儿,让万岁爷瞧瞧?指不定是个……有趣的?”
此话一出,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啪嗒!”那湖蓝宫装的年轻妃嫔手中的丝帕似乎被拧得变了形。
佟贵妃端坐不动,端起手边的缠枝莲纹青玉茶盏,轻轻撇了撇茶沫,似乎未闻。
荣妃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德妃的目光终于从腕上佛珠抬起,再次落在秦卿玥脸上。她的眼神依旧是那种近乎慈悲的温和与沉静,仿佛能穿透皮相,看到更深层的东西。这次,她的目光似乎在秦卿玥苍白却不枯槁的唇色,以及那掩盖在厚厚铅粉下依旧隐隐透着一丝水润光泽的脸颊上,极其隐晦地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评判,只有一丝了然般的、极深的探究。
她没有说话。
但主持唱名的乾清宫总管梁九功,如同接收到了无声的信号。他那双似乎永远隐藏在阴影里的眼睛极其锐利地在整个厅堂内扫过一遍,随后便是一声毫无情绪起伏的、穿透力极强的宣告:
“镶红旗董鄂氏六十之女董鄂·卿玥——留牌子,记名!”
声音不大,却如同晴天霹雳,炸响在秦卿玥的耳畔!
留牌子?!
一阵轻微的骚动如同涟漪般在秀女队伍中无法抑制地荡开。惊疑、妒忌、难以置信……各种复杂情绪交织的目光瞬间从四面八方聚焦在秦卿玥身上!
秦卿玥只觉得一股冰冷的风猛地倒灌进口鼻!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完了!真的留牌子了?!
她强迫自己保持垂头的姿态,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刺痛完全被巨大的恐慌和荒谬感覆盖。为什么会留下?!就因为她这身刻意为之的灰败下的“精气神”?!还是……
一股极寒的恐惧感顺着脊柱向上蔓延!难道昨晚……那张华服贵气的脸、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不能想!绝对不能想!
几乎在留牌子宣告落下的瞬间,一道极其深沉、穿透力极强的男性声音穿透厅堂内残余的细微骚动和压抑氛围,如同九天之上投下的谕旨,从西花厅那最里间、被整幅巨大的、绣着九条五爪金龙的明黄帷幕严密遮盖的后方响起——
“哦?留牌子了?”
那声音如同上古洪钟在沉厚的绸缎后敲响,带着一种令人血脉凝滞的、掌控一切的绝对力量与漠然的威严。整个西花厅瞬间死寂!所有细微的声响、甚至呼吸都骤然凝固!
一道高大模糊的身影在帷幕后微微前倾,轮廓在明黄色的绣面上晃动。
梁九功立刻如同被唤醒的忠诚獒犬,微微侧身对着帷幕方向,以一种极其恭谨却清晰的声调禀告:“回万岁爷,是镶红旗董鄂氏之女,方才已……留牌子。”
“嗯……”帷幕后的身影似乎略微颔首。沉默。那沉默带着千钧压力。随即,那洪钟般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对眼前这波澜无奇场面的倦怠,直接点明了下一个环节:“既如此……胤禟?”
这个名字被吐出的瞬间,如同投入寒潭的巨石!
秦卿玥的心脏瞬间抽紧!这个名字……这个姓氏……皇子!大清皇九子,胤禟?!难道……
在众人尚未从这石破天惊的问句中完全回神的瞬间,那遮掩一切的、厚重的明黄金龙帷幕,毫无征兆地从侧边被一只骨节分明、戴着黑玉扳指的手挑开一条缝隙!
刺目的光线瞬间涌入那片深沉的帷幕阴影!一个年轻挺拔的身影从容不迫地自那无上权威的核心之地迈步而出!锦缎的玄青色袍角在骤然明亮的灯光下划过一道流利的弧光,袍摆下压绣的云龙暗纹随着步伐隐约浮动,如同蛰伏的巨兽。腰间墨玉带扣在无数烛火的映照下,折射出寒冰般冷硬逼人的光华,衬得他如同包裹在玄色光芒中的神祗降临凡尘!
那张脸——
秦卿玥呼吸骤停!
清隽绝伦的五官在无数烛火的映照下,完美得不似凡人!墨玉般深邃的瞳仁,如同吸纳了所有光线的深海漩涡,此刻正精准无比地锁定在她身上!唇角依旧噙着那抹昨夜在昏黄灯火下惊鸿一瞥、令她心胆俱裂的熟悉笑意,如同打磨得最锋锐的玉刀边缘那若有似无的光晕!那笑意在他清绝的脸上,混合出一种令人心魂剧颤的奇异魔力!
他缓步向前,玄青色的袍袖微微拂动,站定在与那几位高位宫妃几乎平行的前方,距离秦卿玥不过数步之遥。目光如同无形的锁链,将她的身影牢牢锁在那片空旷的殿选场地中央。
“皇阿玛,”九阿哥胤禟的声音低沉动听,如同玉石在溪水中相互叩击,清晰地响彻在落针可闻的花厅里,每一个字都带着无与伦比的穿透力和一种绝对掌控之下的玩味。
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丝丝缕缕缠绕在秦卿玥的脸上,唇角勾起一个无懈可击、却足够让秦卿玥瞬间坠入冰窟的弧度,字字清晰,如同在寂静湖心投下一颗巨大而精准的石子——
“这位……儿臣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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