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空寂的官道上辘辘前行。车轮碾过初春刚解冻、尚未完全硬实的泥泞路面，发出沉闷而粘滞的咕噜声。车厢在持续的颠簸中微微摇晃，如同风暴来临前海面上漂浮的小舟。车辕上悬挂的两盏灯笼被夜风吹得剧烈摇摆，昏黄微弱的光晕在漆黑的夜幕里切割出忽明忽暗、狭长摇晃的甬道，只能照亮前方几丈之内被车轮反复碾轧过的、泥水混杂的潮湿车辙印。
车帘低垂，隔绝了大部分的寒气，也将浓得化不开的夜的黑与冰冷的湿气关在外面。逼仄的车厢内弥漫着陈旧的木质气息，混合着尘土的味道。
秦卿玥紧靠着冰冷的、包裹着硬质皮革的车厢壁板。身体在持续的颠簸中微微起伏。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眉心微蹙，似乎在忍耐着某种深层的疲惫与不适。身上还穿着回门那身还算体面、但款式早已是两三年前过时的银红暗花绸面的夹袄和撒花洋绉裙，袖口处露出一小截被布料遮掩的手腕，细瘦得伶仃。
对面坐着铃兰。小丫头脸色惨白，眼圈发红，双手紧紧抓着膝上的衣襟，身体随着车厢的每一次晃动而绷紧，眼神惊恐地盯着那低垂晃动的车帘，仿佛那厚重的绒布帘子外面，潜藏着能随时吞噬一切的巨口。从驶出董鄂府那座沉闷压抑的囚笼大门起，她就一直保持着这种高度惊惧的状态。董鄂府那些冰冷审视又隐含恶意的面孔，主母那句皮笑肉不笑、裹着糖衣的刀子般锋利的“提醒”——“记着你是攀了谁才戴上这枝凤凰翅子的！”——都成了铃兰噩梦的根源，让她对返程的路途充满了灭顶般的恐惧。
车轮碾过一道深坑。
“咣当！”车厢剧烈地向上弹跳了一下！
“啊——！”铃兰短促地尖叫了一声，双手死死捂住了嘴，身体蜷缩起来。
秦卿玥也被这剧烈的颠簸震得身体离座，肩胛重重撞回硬木板壁。撞击带来的闷痛让她眉心蹙得更紧。眼皮下的眼珠不安地滚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微微震颤，却终究没有睁开。
她在抗拒苏醒。身体像是被无形的巨物碾压过，深处有一种被掏空般的虚弱感，从丹田最深处隐隐透出，蔓延到四肢末梢。昨夜……花厅赐婚那场几乎耗尽心血的恐惧鏖战、其后如同提线木偶般被拉扯完成的繁复昏聩的礼数、洞房里那场惊世骇俗的“饼破僵局”……每一幕都如同淬毒的针，扎在灵魂最深处。尤其是强行驱动空间秘术《凤舞九天》救下胤禟的那一刻——
一股尖锐的、仿佛灵魂被硬生生撕扯掉一部分的剧痛猛地从丹田深处炸开！
“唔！”秦卿玥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喉间挤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一直紧握放在腿上的双手猛地攥紧！指甲瞬间深深陷进掌心细嫩的皮肉里！
掌心被刺破的疼痛感尖锐而清晰，却奇异地压过了丹田深处那阵诡异的、如同生命流失般的锐痛！
她倏地睁开眼！
眼神涣散，带着初醒的迷茫和深深的倦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不对！
就在这虚弱痛苦、意志松动的一刹那！一种极其阴冷、如同滑腻毒蛇缠绕上颈项的致命预感，毫无征兆地顺着脊柱阴森森地窜了上来！比之前在轿中感受到的所有杀机都更隐晦！更阴毒！带着浓重的、被刻意压抑的、只为等待最佳时机的极致恶意！
贴在她心口下方的玉佩猛地一沉！随即疯狂地震颤起来！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摇晃！一股沛然莫御的冰冷意念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警告，如同洪水般瞬间冲垮她混沌疲惫的意识！
危险！侧面！
意念下达的瞬间！比思考更快！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攫住了她的身体！属于《凤舞九天》那诡秘奇绝的身法被本能地驱动！
身体如同失去了全部骨骼的重量！以一种违背物理规律的、肉眼难以捕捉的疾速向下柔韧塌陷！如同柳絮般紧贴着冰冷的车板向下飘落！
几乎是秦卿玥身体刚刚离座的同一时间！
“笃！笃！笃！笃！”一连串极其密集、尖锐得足以刺破耳膜的利器破空声！如同蝗虫群集、夺命蜂鸣！毫无预兆地撕裂了车厢侧方那厚重的、被寒风反复拍打的深蓝色呢绒帘子！
数道细长乌黑的棱锥状物体！带着刺骨死寂的寒芒！如同从地狱深渊射出的毒牙！瞬间穿透了刚才秦卿玥头颅所倚靠位置的车厢壁板！
木屑和碎裂的呢绒碎末如同黑色的雪片猛烈崩溅、弥漫！坚硬的木质壁板在绝对的速度和穿透力面前如同朽木纸片！数支精钢打造的袖箭（或更阴毒的机簧弩箭）带着刺鼻的火药和金属冰冷摩擦的腥气，狠狠地钉在了秦卿玥方才坐席的位置！箭簇尽数没入厚厚的坐垫，只剩一点乌沉沉、毫无反光的尾羽，整齐得如同墓碑！
一股极其细微、却如同跗骨之蛆的、甜中带腥的铁锈与硫磺混合的死亡气味，瞬间在逼仄的车厢内弥漫开来！浓烈得令人作呕！
“啊——！！！”这一次，铃兰的尖叫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带着撕心裂肺的恐惧和歇斯底里彻底爆发出来！她整个人向后猛缩，后背狠狠撞在车厢的另一侧，双手胡乱在空中挥舞，眼睛惊恐地瞪大到了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机摄走魂魄！
车厢外！骏马在致命威胁下的惊嘶与护卫杂乱的怒喝、拔刀声此起彼伏地炸响！如同点燃了乱世的引信！
“护驾！”
“有刺客！快！护住九爷福晋！！”
马蹄狂暴地践踏着泥泞的地面，兵刃的寒光在昏暗的灯笼光晕下短暂地交错闪烁，投射在车厢壁板上如同鬼影憧憧！喊杀声、兵刃碰撞声、□□被重击的闷响、痛苦的闷哼……如同暴风雨般从车帘的缝隙猛烈地灌入这方寸之地！
时间被切割成血腥而混乱的碎片！生与死的界限在每一道寒光的交替中模糊不清！
就在这地狱般的混乱嘶吼几乎要彻底淹没一切意识的核心——
“嗡——！”
一声低沉、宏远、仿佛来自九霄云外又如同响在灵魂深处的庄严嗡鸣！毫无预兆地自秦卿玥精神识海的最深处轰然炸响！
不再是玉佩那贴身温热的警示！那声音仿佛直接跨越了空间的距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法则启动般的庄严感，从玉佩空间的核心之地轰鸣传递而来！
紧接着！
一股如同宇宙初开般的璀璨金光！骤然自识海深处那块古朴温润的空间石台上方猛烈爆发！那金色的光芒是如此耀眼夺目，瞬间充斥了她的整个精神世界！石台中央那泊泊流淌的灵泉仿佛被注入了某种伟力，清冽的泉流瞬间化为奔涌的光河！那泉水上方的“灵泉”二字古老篆文金光灿灿，如同被熔铸成实质！而在角落，《凤舞九天》的竹简书架已经被金光彻底笼罩，变得模糊不清！
就在这片浩荡的金色光海之中！一排排更加古老、厚重、散发着沉甸甸历史尘埃气息与无尽睿智光芒的古朴篆体大字，如同被无形的巨笔蘸满浓金，自无尽光海的中心缓缓升起！每一笔一划都仿佛承载着天地至理！
那字迹异常清晰：
“【真源开启，需承天眷——】空间解锁第二重：真龙御玺之祝佑！”
真龙……御玺……之祝佑？！
这冰冷肃穆的空间提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法则威严，如同烙印般狠狠砸落在秦卿玥意识的核心！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
“龙”与“玺”二字仿佛带着实质的、足以焚山煮海的灼热！烫得她的灵魂都在颤抖！
龙——九五之尊！天子象征！胤禟……他的父亲？！
“保护福晋！”
“该死！拦下他们！”
车厢外的厮杀声浪如同狂暴的海啸骤然炸到顶峰！兵刃碰撞的激烈锐响密集如骤雨！伴随着血肉被劈砍时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和濒死前短促凄厉的惨嚎！
“护我左翼！”胤禟冰冷沉凝到极致、甚至听不出一丝情绪波动的命令声穿透混乱，如同冰锥凿入人心！随即是刀锋撕裂空气的锐啸，以及数道重物倒地的沉闷撞击声！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铁锈和内脏腥甜气的血气，透过被撕裂的车帘缝隙，冰冷地涌入车厢！
与此同时！一股远比之前更加纯粹、更加暴戾、也更为接近的杀意！如同从血泊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带着**裸的、不死不休的执念！精准无比地再次锁定了车厢！目标直指那个刚刚展示了神鬼莫测身手的福晋！
这锁定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不顾一切！那冰冷的意念如同毒蛇吐信，死死缠绕上她的灵魂！让她瞬间寒毛倒竖！
秦卿玥蜷伏在冰冷坚硬的车底木板上，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开胸腔！丹田深处那诡异的撕裂感依旧如同烧红的铁钎在搅动！空间刚刚炸开的金字提示灼烧着她的意识——“真龙御玺之祝佑”！
内外交困！致命的锁链已经收拢！
就在那道新的、更强的死亡寒意即将穿过车壁屏障，给予最后一击的瞬间！
秦卿玥眼中那片因痛苦而涣散的光芒，骤然被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凶狠与决绝所取代！
不能再被动！不能等死！
管他真龙假龙！活着才有资格去想！
意念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投入丹田那片被撕裂的剧痛之中！那里，《凤舞九天》初次运转后强行打通又被撕裂的微弱气感正在疯狂动荡！如同被外力强行抽走的生命力！
空间之力！给我开！
“刷——！”
一道极其淡薄、如同水银泻地般的月白色光晕，毫无征兆地自她蜷缩的身体表面流淌而过！速度快得如同错觉！那光晕一闪即逝，却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尘世的、如同凛冽月华般的清冷纯净之气！
光晕过处！那道穿透车壁、带着浓烈硫磺腥气的致命黑影！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叹息之壁！轨迹在空中极其明显地停顿了一瞬！
就是现在！
秦卿玥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掌从车底平地托起！脚下踩着某种玄奥的节点！姿势极其别扭诡异，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扭曲了关节！整个人如同折翼之凤，以一种完全违背人体结构的姿态骤然拧转！腰肢带着惊人的柔韧与爆发力狠狠一甩！
那支擦着她腹部衣袂而过的乌黑箭矢！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被这一拧一甩之力带的瞬间偏移！箭头猛地向下扎去！狠狠贯入了车底那厚实的硬杂木板中！深可及寸！箭尾嗡嗡剧颤！
嗖！嗖！嗖！
又是数道破空声自身后暴袭而至！但她的身体在甩脱那支冷箭的瞬间，已然如失去重力的落叶般再次飘忽下坠！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快逾电闪！那几支接踵而至的暗箭只徒劳地穿透了她落地前扬起的裙裾一角！
“噗！”
一口无法抑制的、带着浓郁铁锈味的猩甜，猛地冲上喉头！秦卿玥身体猛地一弓！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单膝跪倒在冰冷坚硬的车底木板上！双手死死撑住地面！一口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在深色的木板上洇开刺目的艳红花斑！
丹田内那片刚刚被空间之力强行刺激、运转的微薄气海，在驱动这远超负荷的身法后彻底枯竭！如同被风暴碾过的小池塘！那股如同生命流失的剧痛再次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几乎将她彻底撕碎！
“福晋！！”铃兰哭喊着扑过来，却被她抬手死死拦住。
秦卿玥艰难地抬起头，汗水和血污混合着沾湿了颊边的碎发，脸色惨白如金纸。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燃烧着近乎狰狞的、不屈的狠意，死死盯着那还在微微颤动的、深插进车板的乌黑箭尾！
力量……真正的力量……她需要……足以碾压一切规则束缚、改变既定命运的力量！
那“真龙御玺之祝佑”！如同一柄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车厢外，杀戮似乎短暂的凝滞了一瞬。所有拼杀的呐喊、临死的哀嚎似乎都在这诡异而精准的闪避后化作了震惊的死寂。
下一秒！
“呲啦——！”
一道雪亮至极的寒芒！带着凌厉无匹、如同撕裂整个夜空的怒焰锐气！猛地从车帘外刺了进来！
目标并非秦卿玥！而是直指那支深深钉在车板上的乌黑箭簇！
寒光掠过！
“锵！”一声轻微的金属脆鸣。
那支阴毒的暗箭，连同尾羽一起，被那道闪电般的寒芒精准无比地齐根削断！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裹着象征皇权尊贵的玄青色袍袖，猛地掀开了支离破碎的车帘！
冰冷刺骨的夜风夹裹着浓烈的血腥气味倒灌而入！掀起了秦卿玥被冷汗和血污浸透的额发！
胤禟。
他就站在车辕上，高大的身影如同嵌入这狂暴混乱夜幕中的冰冷磐石。手中的长刀雪亮的刃锋上，一抹暗红粘稠的血迹正缓缓沿着刀尖滑落，滴在车辕的泥污中，消失不见。他身上那件象征着地位的袍服染满了飞溅的血点污秽，腰间的墨玉带扣在混乱的灯火下却依旧闪烁着幽深冰冷的光泽。
他的视线穿透弥漫的血腥气，穿透车内昏暗的光线，没有半分落在昏迷惊厥的铃兰身上，而是如同两道实质的探照光束，牢牢地、毫不留情地攫住了那个单膝跪地、口角染血、狼狈不堪，唯独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燃着狠戾不屈光芒的女人！
那眼神……锐利！审度！冰冷得足以冻结血液！在最深处，却似乎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并非刻意伪装，而是被这前所未见、超越理解的瞬间爆发所点燃的、原始而纯粹的震撼！如同一块寒玉核心，猝然燃起了幽蓝色的奇异火星！
他居高临下，玄色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刀尖的血还在滴落。冰冷的气场笼罩了一切。
他没有说话。但那眼神，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表达着一种冷酷而强大的宣判——
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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