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刚过,天光微明,紫禁城还笼罩在一片静谧的青色之中。
晓棠捧着皇后昨日赏赐的首饰,取出一支足金宝石虫纹扁方。
这支扁方长约一尺,通体赤金打造,錾刻着精细的虫草纹,正中嵌着一颗红宝石,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她将扁方横插入许怀素的发髻中央,稳稳固定住旗头的骨架,又取出那对点翠镶宝石簪,对称地簪在两侧,翠羽的蓝与金器的黄相映成趣。
"这匹湖蓝缠枝莲纹的料子,倒是赶巧了。"
晓桃抖开一件新裁的春装,暗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这是之前就就备下的。
因着之前针线房做的总是太慢,晓桃和晓棠总是会提前先自己做一套。这次正好就用上了。
“主子,时辰正好。”晓棠在一旁轻声提醒。
许怀素颔首,带着晓桃步出。福安提着素纱宫灯候在廊下,昏黄光晕在微明晨色中晕开。
初夏晨风微凉。宫道空旷,只闻零星洒扫太监长柄扫帚划过青石板的“沙沙”声。
长春宫侧殿内,已到了数位常在、答应。殿内空间不小,但因人不多,反而显得有些空阔安静。
许怀素跟着纯妃身后,踏入殿门的瞬间,原本低低的交谈声倏地一静,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来,带着或真心或假意的恭贺,以及难以掩饰的打量与探究。
林常在站在人群稍后处,见许怀素进来,不着痕迹地朝她弯了弯嘴角,眼神里带着一丝熟稔的笑意,算是无声打过招呼。
“给纯妃娘娘请安,伊贵人请安。”几位常在、答应依礼上前,屈膝问好。声音或清脆或柔和,在安静的殿内清晰可闻。
许怀素还了半礼,神色平静。
她目光在殿内略一扫过,便自然地在林常在身侧不远处落座。
“瞧这身新料子,”林常在微微侧身,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低语,带着点戏谑的调侃,“针线房那群人的手脚,什么时候这般利索了?莫不是看着贵人娘娘的面子?”
许怀素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同样低声回应:“提前做的,我哪有那么大的威风让她们一天就做好。”
两人点到即止,不再多言。
殿外通传声陡然拔高,带着特有的抑扬顿挫,打破了侧殿的宁静:
“高贵妃娘娘到!”
“娴妃娘娘到!”
“嘉嫔娘娘到!”
“舒贵人、陈贵人到!”
“柏贵人到!”
侧殿内霎时噤声,落针可闻,众人齐刷刷垂首肃立。
人影晃动,珠翠生辉。高贵妃一身玫瑰紫妆花缎宫装,华贵夺目,金簪步摇随着她利落的步伐微微晃动,在晨光中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她下巴微抬,目光如淬了冰的刀锋,带着惯有的凌厉气势扫过殿内众人。那目光在新晋的许怀素身上略略一顿,似乎掂量了一下。
随即又带着更浓的审视与不悦,牢牢钉在紧随其后进殿的柏贵人身上,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冷笑。
娴妃仪态端方地随后步入,面容清丽依旧,神色却如古井深潭,静默得没有一丝涟漪。舒贵人依旧是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陈贵人则习惯性地低眉顺眼,紧随在娴妃身侧。
最后进殿的是储秀宫的柏贵人。
她穿着一身簇新的桃红色银洋花罗纹妆花缎旗装,那鲜亮明媚的颜色如同枝头怒放的芍药,衬得她容光焕发,眉眼间的喜气几乎要满溢出来。
甫一进殿,她的目光便精准地捕捉到许怀素,立刻扬起一个极其明媚灿烂的笑容,声音清脆响亮,带着毫不掩饰的亲近:“伊妹妹!早啊!今日这香色锦可真衬你!端庄大气!”
鲜亮的桃红和轻快的语调,在肃穆中格外突兀,引得高贵妃眉头瞬间紧蹙,眼神更冷了几分。
“柏姐姐安好。”许怀素起身,浅笑回应。
恰在此时,正殿方向传来内监更高亢悠长的唱喏:
“皇后娘娘驾到!”
威严唱喏声压过一切。殿内霎时一片寂静,众人垂手恭立。
富察皇后在宫人簇拥下缓缓步入正殿。一身宝蓝色八团喜相逢纹吉服袍,雍容华贵,衬得她气度非凡。
她神态温和而端凝,目光平和地扫过众人,在主位上安然落座。
“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整齐划一的请安声如潮水般响起,回荡在殿宇梁间。
“都起吧。”皇后的声音温润平和,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赐座,看茶。”
众人依序落座,动作轻缓。训练有素的宫女们悄无声息地穿梭其间,为各人奉上热气氤氲的香茗。
殿内气氛稍缓,转为日常的闲话。皇后关切地问了些各宫起居饮食,又提到近日天气转热,嘱咐大家注意消暑。
几位高位妃嫔顺着话题聊了几句园中景致、时令瓜果,话语间皆是平和。
柏贵人显然按捺不住心头的雀跃,趁着皇后停顿的空隙,霍地站起身,朝着皇后方向深深福了下去,声音清亮,带着刻意压制的激动:
“回皇后娘娘,嫔妾昨日蒙天恩浩荡,晋了贵人位份,欢喜感念,一夜未眠!今日特来叩谢娘娘恩典,只盼能更尽心侍奉皇上,不负娘娘平日谆谆教导!”
她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兴奋,仿佛要将这份喜悦昭告天下。
殿内原本和缓的闲聊声戛然而止。嘉嫔露出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娴妃依旧垂眸,专注地看着手中茶盏里沉浮的茶叶。纯妃神色如常,仿佛未闻。
许怀素静静坐着,视线落在自己面前那盏青瓷茶盅上,茶汤清亮,映着她沉静无波的眼眸,姿态安稳如山。
“啪!”一声清脆的轻响。高贵妃将手中的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在了紫檀木案几上。
她目光锐利如电,先是在许怀素身上冷冷掠过,随即牢牢钉在柏贵人那身刺目的桃红上,嘴角噙着冰冷的讽意,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压迫感:
“本宫瞧着,有些人晋了位份,倒把宫中的规矩一并忘了!这长春宫大殿上,是你大呼小叫、喧哗表功的地方?”
柏贵人脸上的笑容一滞,忙道:“高贵妃娘娘明鉴,嫔妾只是感念天恩……”
"本宫记得,"高贵妃不紧不慢地打断,指尖轻点案几,"这桃红妆花缎是江南织造上月进贡的?皇后娘娘统共就赏了储秀宫三匹吧?"
皇后温和地接话:"年轻人穿鲜亮些也好。"
"娘娘仁慈。"高贵妃转向皇后时语气稍缓,随即又盯住柏贵人,"可有些人把恩典当显摆。昨儿领赏时闹得储秀宫人仰马翻,今日又在这长春宫大呼小叫......"
柏贵人脸色涨红,强撑着辩解:“嫔妾只是想着要向皇后娘娘表忠心……”
“表忠心?”高贵妃嗤笑一声,指尖轻敲桌案,“表忠心靠的是本分行事,不是靠穿红戴绿、扯着嗓子喊!你当这是市井街坊,由着你吆喝叫卖呢?”
她越说越锐利,“本宫看你是得意忘形了!才晋了贵人,就这般轻狂,日后还了得?”
柏贵人被堵得哑口无言,手指绞着帕子,声音已带了几分委屈:“嫔妾不敢……嫔妾只是……”
启祥宫嘉嫔忽然轻笑出声:"高姐姐息怒。新人不懂事,慢慢教就是了。"
轻描淡写间,却把"柏贵人不懂规矩"的罪名坐得更实。
柏贵人脸色煞白,手指死死绞着帕子,再不敢出声。
皇后适时出声:“好了。”她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柏贵人年轻,一时欢喜过了头也是有的。高贵妃提点得是,但也不必太过严厉。”
她看向柏贵人,语气转为教导,“日后谨言慎行便是。”
高贵妃见皇后开口,这才冷哼一声:“皇后娘娘仁慈。今日看在皇后娘娘面上,本宫就不多说了。你好自为之。”
柏贵人如蒙大赦,连忙跪下:“谢皇后娘娘恩典,谢高贵妃娘娘教诲!”声音已带了几分哽咽,之前的飞扬之态荡然无存。
殿内气氛凝滞到了极点,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嘉嫔垂眸,把玩着腕上的玉镯,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纯妃和娴妃等人面上波澜不惊,如同戴上了完美的面具。
只有低阶的常在答应们,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皇后仿佛未曾感受到这凝重的气氛,从容地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沫,温声道:“这天眼见着就热起来了。御膳房新进了些上好的乌梅,熬了冰镇酸梅汤,清甜解暑。待会儿散了,各宫都领些回去尝尝。”
娴妃适时地放下茶盏,:“谢皇后娘娘体恤。臣妾宫里小厨房新得了些新鲜荷叶,做了些荷叶粥,最是清热解暑,改日送些来请娘娘尝尝鲜。”
皇后含笑点头,目光温和:“你有心了。那便尝尝你的手艺。”
气氛这才如同解冻的冰河,在皇后与娴妃的一问一答间,慢慢流动、缓和下来。
约莫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皇后放下茶盏,微微颔首,面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倦意。众人心领神会,齐刷刷起身行礼告退。
步出长春宫正殿大门,一股带着草木清香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殿内压抑沉闷的气息。许怀素在心里舒了一口气,稍微放松了一点。
今日长春宫这一场,真是侥幸。若非柏贵人那般张扬忘形,成了高贵妃杀鸡儆猴的靶子,按今日的情形,自己恐怕也要被高贵妃找个由头说教一顿。
枪打出头鸟,柏贵人恰好替她吸引了全部的火力。
身后不远处,储秀宫的柏贵人正由贴身宫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眼圈微红。她脚步虚浮,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委屈和怨怼对宫女抱怨:“……她……她怎能这般当众羞辱……我不过是……”话未说完,又被宫女低声劝慰制止。
前方,高贵妃目不斜视,在一众宫人太监的簇拥下,如同高傲的凤凰,扬长而去,仿佛刚才那场疾风骤雨与她毫无关系。
纯妃与娴妃正低声交谈着什么,步履从容,缓缓离开。舒贵人和陈贵人则默默无声地跟随在各自宫主位身后。
林常在踱到许怀素身边,与她并肩而立,望着高贵妃远去的方向,轻声道:“高娘娘今日……火气着实不小。”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和后怕。
许怀素未置可否:“回吧。”
两人并肩回走,默契地将话题转到御花园芍药、内务府冰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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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枪打出头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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