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京城的风已带了暖意,可西关酒楼三层的雅间里,却像凝着化不开的寒气。
雕花木窗半敞着,能望见楼下青石板路上往来的车马,卖花担子摇着铜铃走过,甜腻的花香漫进来,却驱不散室内的冷意。
阮玉竹坐在梨花木椅上,素手握着微凉的青瓷茶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衣裙,领口袖缘绣着几枝浅碧的兰草,外罩了一件玄色斗篷,乌黑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了支金步摇,可精致的妆容也掩不住眼底的疲惫。
窗外的阳光斜斜落在她肩头,却照不进她那双蒙着寒霜的眸子。
雅间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桌上的茶烟袅袅升起,在半空凝成细雾,又缓缓散开,像极了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她等了约莫两刻钟,燕王才推门进来,带起一阵穿堂的风,吹得窗棂上的竹帘轻轻晃动。
燕王今日着了身藏青色锦袍,腰间系着玉带,墨发用玉冠束起,身姿依旧挺拔如松。
只是他眼下也带着淡淡的倦色,眉宇间拢着一层化不开的郁色,进门时脚步微顿,目光落在阮玉竹身上,带着几分复杂难辨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自阮玉竹身边走过,立在窗边抬眸远望。
阮玉竹便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相触,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她也起身,与燕王并肩而立,一同看向窗外。
窗外传来孩童的嬉笑声,还有商贩的吆喝声,一派市井的热闹,可这热闹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进不来这雅间分毫。
她回身,如上次一样倒了一杯茶过去:“燕王殿下,喝茶。”
燕王终于回身,伸手接过茶杯,缓缓抿了一口。
依旧是冷茶,依旧带着涩意。
“燕王殿下,你既不肯娶我,又为何要阻我成婚?”阮玉竹凝视着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像一把磨得锋利的匕首,划破了表面的平静。
燕王执杯的手微顿,目光落在杯中浮沉的茶叶上,许久才抬眸看她,眼神平静无波:“阮姑娘。”
他顿了顿,语气淡漠,“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阮玉竹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只让她眼里染上几分嘲讽。
“半月前,京郊松林。”
他不肯承认,阮玉竹便说的直白,一字一顿的开口,“我担惊受怕了三日,难道燕王殿下竟敢做不敢当?”
她这样说着,不由想起了山中庄园的那几日,也不由想起了沈六。
除去惊变之时,后头其实算不得担惊受怕,沈六谨慎守礼,将她与翠乔照顾的很好。
燕王的脸色沉了沉,指尖泛白,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指节都有些发青。
他避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那片湛蓝的天,声音冷得像冰:“阮姑娘遇袭一事,京兆尹早已结案。”
是呀,京郊阮家遭劫案,京兆尹早已结案了。
山匪已经落网,认罪画押,与她这受害者的说辞分毫不差,人证物证俱在,早已定性是一件求财的意外。
“阮姑娘怕是误会了。”
燕王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此事只是意外,与我无关。”
“误会?”
阮玉竹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三哥面前,你也是这么说吗?”
她往前倾了倾身,目光锐利地盯着他,像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燕王殿下,你可别告诉我,三哥不曾问过你。”
燕王的喉结动了动,却没说话。
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可阮玉竹还是看到了,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痛苦,像被针扎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阮玉竹知道,三哥一定问过他。
她不肯说实话,三哥不忍逼她,就只能去问这幕后之人。
她甚至能想象到,三哥与燕王,又会因此事爆发一场多激烈的争吵,在他们本就破碎的所剩无几的情谊里再添几分罅隙。
雅间里的茶盏泛着冷光,阮玉竹指尖划过杯沿,冰凉的触感顺着血脉漫到心口。
她抬眼看向对面的燕王,他正垂眸看着自己的靴尖,玄色云纹靴面上落了点茶渍,却依旧挺直着脊背,像株被寒雪压着的青松。
楚飞鸿自然早已质问过他。
那日楚飞鸿闯进燕王府,一路扯着他去往书房,斥退所有下人,紫檀木书案上的砚台许是被挥袖扫落在地,墨汁溅在描金地毯上,像泼开的血。
楚飞鸿攥着他的衣襟,愤如烈火,声音却比水更寒凉:“青青遇袭,是不是你做的?
“不是。”
他自然不肯承认,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可在楚飞鸿燃着怒火的眸光里,那点强装的平静寸寸龟裂,心虚从眼底漫出来,像宣纸上晕开的墨。
“你看着青青长大……”
楚飞鸿的声音带着颤抖,气到极致反而发不出狠劲,“怎能如此不顾她的安危与名节?”
“谢四,你当真是变了!”旧时的称呼脱口而出,带着少年时的熟稔,也带着如今的失望,“只为了争权,就什么都能布局,什么都能利用了吗?”
他猛地甩开楚飞鸿的手,案上的青铜镇纸被带得撞在墙上,发出嗡的一声闷响。
“我哪里不顾青青的安危与名节了?我费尽心血,不就是为了保住她的名节吗?”
他又急又气,带着被误解的委屈,也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怨忿,“三哥,你总是说我变了。那你呢?你难道没变吗?”
他们再次翻起旧账,又一次吵得不可开交,楚飞鸿摔门而去时,那声巨响,震得他心口发疼。
可面对阮玉竹,他只是抿紧了唇,声音低沉:“那是我与楚大人之间的事。”
阮玉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这些年来,他总是这样,无论心里翻涌着怎样的惊涛骇浪,面上都能维持着不动声色。
可从前,他明明不是这样的。
在八年前甚至更早的少年时光里,三哥热烈恣意,四哥却是沉静温和的。
三哥耐不住性子,可他会陪着她一起读书写字,耐心的陪她画画,陪她放风筝,陪着她走街串巷,一同等待炒锅上的糖炒栗子。
那时他眼底的笑是亮的,像盛夏夜里缀满天空的星辰,抬手就能摘到。
可如今,那双眼睛里就如深不见底的潭水,让人再也望不穿、摸不透。
“你不承认也没用。”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涩意,试探着说,“沈公子都告诉我了。”
燕王猛地抬眸,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那惊讶里带着几分茫然,几分疑惑,像是真的毫不知情:“什么沈公子?”
他演得真像,像极了一个局外人。
阮玉竹只觉得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累。
她不想再猜,不想再试探,只想把话说清楚,然后彻底了断。
“沈六什么都不曾与我说,是我猜的。”
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那几日承蒙沈公子照顾,请燕王殿下替我谢谢他。”
燕王沉默着没有接话。
“四哥。”
阮玉竹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只是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再见了。”
说完这句,她站起身,转身就走。
金步摇在发间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为这段无疾而终的情愫,奏响最后的挽歌。
她走下楼梯,西关酒楼里的喧嚣扑面而来,饭菜的香气,酒的醇香,还有人们的说笑声,将她包裹其中。
阳光透过酒楼的窗棂,洒在她身上,带着暖暖的温度,可她的心,却依旧是冷的。
她想起年少时画的那幅《三友图》。
三哥站在梅树下,笑得张扬,四哥坐在松边,眉眼温和,她躲在竹后,只露出半张脸。
那时以为,这幅画会一直鲜活,就像他们三人的情谊。
可如今再想,那画怕是早已褪色,墨迹在时光里晕开,模糊了原本的轮廓。
她曾以为凭着少时情谊,总能敲开燕王那座密不透风的城池,却不知那城门从一开始,就没为她开过。
那不过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执念。
他从不肯让她看见真实的情绪,那些挣扎、那些痛苦、那些哀伤难过,甚至是那些欢喜开心,都被他藏得严严实实。
她终于明白,哪怕有少时情谊打底,可她从未走进燕王心里,燕王也永不会信任她。
就如燕王所言,她在他心里,始终是三哥的未婚妻。
一出酒楼,风就卷着沙尘扑面而来,吹乱了她鬓角的碎发。
阮玉竹拢了拢斗篷,玄色的毛边蹭着脸颊,为她带来一丝暖意。
她回身最后望了一眼西关酒楼,三层的窗棂后,藏青色的身影依旧立在那里,视线平静深远,像株沉默的树。
可她再也不会如从前那样追逐着这身影,而是轻轻掠了过去。
这里,她再也不会来了。
年少的回忆再美满幸福,也终究只是回忆,终究只是过去。
而她要走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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