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的清晨，薄雾还未褪尽，京城北角的阮府外早已立着一道玄色身影。
楚飞鸿身披一件暗纹锦袍，领口袖缘滚着银线，在料峭春寒里透着几分清贵的暖意。
他腰间悬着枚羊脂玉佩，随着偶尔的转身轻轻碰撞，发出细碎温润的声响。
“吱呀”一声，铜环轻叩木门的声响划破晨静。
阮玉竹披着件白色斗篷，兜帽边缘镶着圈雪白狐裘，衬得她下颌线愈发莹润，像块浸在清泉里的暖玉。翠乔低眉顺眼的跟在她身后，手里提着个素布包。
见到楚飞鸿，阮玉竹便停住脚步，眼尾弯出浅淡的弧：“三哥，久等了。”
楚飞鸿下意识的回：“我也刚到。”
阮玉竹弯了弯眉:“三哥，初春露重。”
楚飞鸿也笑:“也就一炷香吧，不是很久。”
阮玉竹掀起兜帽，露出鬓边斜插的一支白玉簪，碎发被风拂到颊边，她抬手掠开时，露出小巧的耳垂：“三哥今日不用当值吗？”
楚飞鸿声音温和:“请了一日假。”
阮玉竹知道他还记着自己先前遭劫的事，是担心她的安危特意前来，解释道:“这次进香，阿爹特意给我加派了护卫，我不会有事的。三哥，你正事要紧，不用……”
“林姨走时，我尚在北境。”
楚飞鸿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回京以后，我还不曾去见过林姨。”
他喉结滚了滚，声音低了些，“今日去静安寺不只是陪你，主要是去给林姨上香的。”
他提起了去世的阮夫人，阮玉竹便不再说话。
阿娘与楚夫人之间情同姐妹，一向待三哥极好。尤其是三哥八岁那年，楚夫人前往北境探亲后，更是对三哥与她一视同仁。
无论是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还是新做的衣裳，新绣的鞋样，只要有她一份，就有三哥一份。
马车在街角候着，乌木车厢配着黄铜饰件，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楚飞鸿扶着阮玉竹上车时，瞥见她斗篷下露出的白色素裙，裙角绣着几枝兰草，是林姨生前最爱绣的纹样。
车厢里铺着厚厚的云锦棉垫，楚飞鸿从食盒里取出一碟梅花酥、一包桂花藕饼，笑道：“顺路买的，还热着，先垫垫肚子。”
阮玉竹捏起一块，酥皮簌簌落在指尖，甜香在喉中弥漫开来。
是城东“闻记”的口味，楚府与阮府皆位于城北，可顺路不到那去。
阮玉竹却并未拆穿，而是凝视着他眉骨上的那道疤。
近两个月过去，疤痕不过淡了些许，依旧狰狞地缀在那里，像凝着北境的凛冽风霜，又带着挥之不去的沉凝煞气。
她忽然有些好奇:“三哥在北境时，常想起京城吗？”
楚飞鸿抬眸，眼里漾着笑：“怎么不想？想林姨做的莲子羹，想街角的糖炒栗子，想你总偷藏起来的蜜饯，还想那年偷喝的西关酒。”
他顿了顿，目光飘向窗外，“只是北境风沙大，夜里躺在帐中，听着胡笳声，倒有些记不清这些滋味了。”
气氛一时有些伤感，就此静了下来。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咯噔”声。
窗外的街景缓缓后退：挑着担子的货郎，扫雪的老丈，开门的铺子掌柜……
早春的京城还带着冬的余韵，屋檐下的冰棱在阳光下闪着碎光，墙角的枯草里却已冒出点点新绿。
阮玉竹望着身侧的楚飞鸿，忽然弯起唇角，颊边的梨涡浅浅漾开，像盛着年少时未凉的月光：“三哥可还记得，我十岁生辰那日？”
“自然记得。”
楚飞鸿的声音里瞬间浸了暖意，侧脸在晨光里柔和了轮廓，剑眉舒展时，依稀可见少年时的飞扬，“那日你拿了林姨的梳妆盒，说是要学着描眉画眼，还非让我来。我哪里懂这些，胡乱蘸了胭脂香粉往你脸上抹，把你气哭了，我哄了半个时辰都没用，最后只能让你在我脸上原样抹回来。”
“明明是你先说的。”
阮玉竹偏过头反驳，眉眼里尽是娇嗔，“你说‘青青长大了，该学学上妆了，三哥替你画，定比林姨还美’。结果把我画得像戏台上的吊死鬼，铜镜里的影子把我都吓哭了。”
她顿了顿，又扬着下巴补充，“而且我哪有原样抹，阿娘都说我给你画的可是年画娃娃，比你抹的好看多了！”
楚飞鸿低笑出声，喉间的震动带着久居北境的沉厚：“是，好看得林姨掀帘进来时，手里的茶盏都掉在了地上，最后还是她取了温热的帕子，一点点替我们擦干净的。”
“阿娘还说我‘尽是胡闹’，又转头对你笑，说‘别什么事都陪着她瞎闹’。”
阮玉竹气鼓鼓地攥紧了袖角，“明明是你先闹得，那日还是我生辰呢！”
“后来我不是用草叶编了蚱蜢、兔子、兰花赔罪么？”楚飞鸿的目光深远，耳边依稀能响起当年的蝉鸣。
“是，我十岁生辰，你就送了我一包糖炒栗子。”
阮玉竹故意拖长了调子，见他耳尖微红，才抿唇笑道，“见我抿着嘴不说话，才蹲在院子里扯了把草叶，三两下编了这些玩意儿，还说是什么我从前没见过的新奇东西。”
好像是这样。
楚飞鸿抬手摸了摸鼻尖，有些讪然：“可你不是挺喜欢吗？宝贝似的到处炫耀，连我都不让碰。”
马车碾过青石板的轻响里，往事像浸了水的棉絮，一点点涨满了车厢。不知不觉间，静安寺的山门已在晨雾中显露出黛色的轮廓，檐角的铜铃被风拂过，叮咚声清越，像要把时光里的尘埃都荡开。
偏殿里燃着陈年的檀香，阮玉竹将素白的手指搭在牌位前，指尖触到冰凉的木面，轻声道：“阿娘，三哥来看你了。”
她添了新的灯油，剪去燃尽的灯芯，火光在她眼底跳动，映得睫毛像沾了金粉。
楚飞鸿站在她身侧，玄色衣袍上还沾着路尘，却在牌位前敛了所有锋芒。
他们敬了三炷香，在袅袅上升的烟尘里，跪在了蒲团上。
阮玉竹闭上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阿娘，三哥回来了。八年了，他变了很多，可也什么都没变。在我面前，他还是从前那个三哥。
佛像垂目俯瞰，鎏金的衣纹在微光里流动。
楚飞鸿从不信轮回鬼神，可此刻望着那慈悲的眉眼，竟真的生出一丝祈愿。
若真有佛，便让林姨、母亲、姑姑、二嫂往生极乐，让北境战场上埋骨的父兄、同袍以及那些连姓名都没留下的士兵，能得以安息。让那北境风中的血和泪，让那些呜咽般的哭嚎，能早日平息。
他叩首时，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声音沉得像埋在土里的誓言：“林姨，飞鸿来看您了。请您放心，我会用一生护着青青，让她一世安稳，喜乐无忧。”
归途时，太阳已升至中天。
再经过那日的弯道时，阮玉竹便掀了车帘，春风呼啸着掠过她的裙摆，将她鬓边的碎发吹得乱了。
她凝目望向旁边的松林，此刻在阳光下泛着青黛色，远不是那日的深远幽暗。
阮玉竹忽然道：“三哥，停一下吧，我想下车走会儿。”
阮玉竹一直往前走，直至走到官道的边缘，即将进入那片松林方才停下。
她凝目望着满地深绿的松针，思考了许久，才将久藏于心的那个问题问出了口：“三哥，你喜欢我吗？”
从前她总以为，对燕王那点心思是藏在锦盒里的秘密，直到那日他说“燕王不是你的良人”，她才惊觉，他顶着与自己的婚约，将她那些少女心事看得通透，却始终沉默着，像守着一座不会倾塌的山。
三哥说，她若不肯嫁，婚约他会处理。
从小到大，三哥一向对她很好很好。可这份好，究竟是因为她是他的未婚妻，还是因为他喜欢她？
楚飞鸿站在她身侧，目光始终凝在眼前那片黑松林上。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道：“青青，除了赵王，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是呀，楚家满门忠烈，如今竟只剩了他一人。
阮玉竹记得，自三哥十四岁起，楚府的白幡就再也没有撤下来过。
三哥十四岁那年，楚家大哥刚满十八，甚至还未娶妻，就已丧命在了重燃不过一年的北境烽烟里。
三哥的母亲，她的苏姨，身体本就不好，楚家大哥死讯传来后，便日渐衰颓，亡在了第二年的春日。
三哥十六岁那年，他唯一的姑姑，当年宠冠后宫的昭慧皇后，用三尺白绫自缢而亡，只留下当时才六岁的七皇子，如今也不过十四岁的赵王殿下。
三哥十八岁那年，北境烽火连绵，战事连连败退，楚家军以伤亡过半的巨大代价勉强换来了一场惨胜，他的父亲亦因此丧命。
三哥十九岁那年，他至亲的二哥同样命丧战场，二嫂早产，一尸两命。
每一次想到这些，阮玉竹就心疼他。
从前在京中时，面对亲人的离世，三哥还尚有阿娘宽慰，有自己和四哥陪伴。
可到了北境，面对着亲人一个个离世，最终只剩下孤身一人的自己时，三哥只能独自舔舐心中的伤口。
“那你喜欢我吗？”
虽然心疼，阮玉竹却仍旧执拗的寻一个答案，“三哥，不是亲人的喜欢，而是爱人的喜欢。”
风穿过松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叹息。
楚飞鸿站了很久，久到阮玉竹的指尖都有些发凉，才听到他的声音，混着松涛传来：“我不知道。”
“青青，自我六岁与你相识起，娘就告诉我，你是我未来的妻子，是我要用一生去照顾呵护的人。”
楚飞鸿的目光掠过她微颤的睫毛，带着北境的风霜，也带着春日的温和，“从六岁到十六岁，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你想要的，我拿给你；你喜欢的，我替你去争取；你不想做的，我替你做。”
你喜欢的，我替你去争取。
阮玉竹眼睫一颤，忽然就明白了:“所以，你总让四哥陪我？”
“而十六岁之后，北境与京城相隔千里，我再也无法照顾你。”
楚飞鸿并不回答，只继续道，“我再不知你喜，也不知你忧。你想要的，我再也没办法拿给你。你喜欢的，我也无法再为你争取。”
“三哥，我想要的会自己去拿，喜欢的也会自己去争取。苏姨也好，阿娘也罢，你若只为了对她们的承诺而照顾我一生，这对你不公平。”
阮玉竹凝视着他，眼神清亮澄澈，温柔婉转的声音掩不住心疼，更掩不住那坚定的执拗，“三哥，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亲人，还是爱人？”
这次楚飞鸿沉默了更久，认真思考过后，方才开口:“青青，我们有婚约在身，你愿意嫁我，我很欢喜，此生绝不负你。可你若寻到良人，不愿嫁我，我也欢喜。”
“你想□□人，我们就是爱人；你想做亲人，我们就是亲人。”
他望着她，眉眼一如从前，干净清亮，盛着满目星光，“青青，我只希望，你一生幸福圆满。”
风又起了，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飘过，落在楚飞鸿的玄色衣袍上，落在阮玉竹的白色斗篷上，像一场无声的叹息。
阮玉竹看着他干净清亮的眼神，率先移开了视线。
她知道，这个问题，或许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也或许，这就是三哥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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