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夜雨缠缠绵绵,打在回春堂的青瓦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子时刚过,街面早已断了行人,唯有医馆檐下那盏旧灯笼,在风里摇摇晃晃,将“回春堂”三个字的影子投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忽明忽暗。
学徒阿竹攥着药杵的手有些发僵。方才他去后堂取烘干的艾草,路过师父的诊室时,竟听见里面传来一声闷响。
像装满药材的麻袋坠地,又像谁被捂住嘴发出的挣扎。
他唤了两声“师父”,回应他的只有窗缝钻进来的雨丝,凉得刺骨。
阿竹推门时却发现门从里面锁着。
这不合常理,周大夫素来晚睡,但他的门从不上锁。
况且,周大夫说“医者门户,生死皆开”,今夜怎会……
阿竹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
“师父?”阿竹又推了推门板,指节敲在木头上,发出空洞的回响。雨丝顺着窗缝钻进来,落在他手背上,让他忍不住瑟缩。
阿竹心中隐有不祥的预感。
他绕到后窗,借着灯笼的光往里瞧,霎时浑身的血都像冻住了。
周大夫趴在诊案旁的地面上,右手还攥着半支没写完的药方,脖颈处一片深色的濡湿,正顺着衣领往青砖上渗。
窗纸被阿竹的拳头撞破个洞,他翻窗进去时,带起的风卷得烛火猛地一窜,照亮了诊室的狼藉:药罐翻倒在炭炉边,黑色的药汁淌了一地,混着血。
他直接惨叫出声。
几排药柜的抽屉被拉开了大半,药材散得满地都是,其中一味“红信石”的瓷瓶摔在墙角,碎片闪着冷光。
捕头谢瓷赶到时,回春堂已经围了几个邻居,被衙役拦在门外窃窃私语。她蹲下身,指尖避开周大夫脖颈处的伤口,却注意到一个古怪的细节:
死者右手食指的指甲缝里,嵌着一点极细的银粉,而诊案上那半张药方的墨迹尚未干透。
最后一个“甘草”的“甘”字,末笔却陡然歪斜,像是写字时突然遭了变故。最后一笔拖出蜈蚣般的颤痕。
她皱了下眉头。
“周大夫为人谨慎,从不碰剧毒药材,这红信石是哪来的?”谢瓷问阿竹。
红信石,又叫鹤顶红。
学徒脸色惨白,声音发颤:“前几日有个穿青布衫的客人来配药,说要治牲畜误食毒物,先生查了他的路引,才按规矩给了这味药,当时还特意锁在了最下层的柜子里……”
谢瓷转头看向药柜。最下层的抽屉果然虚掩着,锁扣断了,断面很新,像是被人用蛮力撬开的。
但她伸手摸了摸抽屉内侧,眉头皱了起来。里面没有灰尘,反而有一道浅浅的划痕。
内侧有三道平行刻痕,间距如簪尾粗细。
像是被什么硬物反复刮过,这绝非撬锁时能留下的痕迹。这倒是奇怪。
更蹊跷的是周大夫的伤口。伤口在左侧脖颈,呈莲花瓣状排列的三道细痕,边缘整齐,却不深,按说不足以致命。
可他身下的血迹比伤口应有的量多了近一倍,且血渍边缘泛着淡淡的青黑色,倒像是中了毒。
“最后一个见周大夫的是谁?”谢瓷起身时,目光扫过诊室角落的一盆晚兰。花瓣上沾着几点泥渍,不像是医馆里的土。
回春堂的花土都是筛过的细壤,而这泥渍里混着细小的沙砾。
阿竹想了想,声音更低了:“是……城南的柳寡妇。她夫君前几日咳血,傍晚来抓药,先生留她坐了会儿,说要再诊脉看看。柳寡妇走时大概是亥时,我亲眼看着她出了门。”
谢瓷走到窗边,望着雨幕里城南的方向。柳寡妇的夫君是个镖师,上个月护送一批绸缎时失踪了,至今杳无音讯。
她记得前日查访镖师失踪案时,曾路过柳家,院里种着几株月季,花土正是带沙砾的那种。
她夫君失踪那夜,回春堂的出货簿上,赫然记着“红信石三钱”。
这时,衙役从周大夫的袖袋里摸出一块玉佩,递了过来。玉佩是常见的和田玉,雕着半朵莲花,边缘有处磕碰的缺口。
谢瓷指尖摩挲着缺口,忽然想起柳寡妇腰间也挂着块玉佩,上次见时,似乎也是半朵莲花,那是夫妻合佩的样式。
灯笼在风中打了个旋,光晕扫过青砖上蜿蜒的血迹,那痕迹竟像极了解开的莲花纹。
雨还在下,灯笼的光晕里,无数雨丝像密不透风的网。谢瓷看向周先生攥着药方的手,忽然示意阿竹:“把药方拿来。”
药方上的字迹已经被血浸了大半,只剩“甘草三钱、当归……”几个字清晰。
谢瓷盯着那“当归”二字,忽然问:“周先生给柳寡妇夫君开的方子,有当归吗?”
阿竹愣了愣:“没有。镖师是肺热咳血,当归性温,先生从不给这类病人用……”
阿竹话音未落,医馆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青布衫的妇人跌跌撞撞跑来,正是柳寡妇,头发和衣衫都湿透了,手里还攥着一把油纸伞,伞骨断了一根,伞骨断裂处有新鲜墨渍。
“官爷!我、我落了只银簪在周先生这儿……”
她话音发颤,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脸色瞬间煞白,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谢瓷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髻上,那里空空如也,确实少了一支簪子。
但她注意到,她右手的袖口沾着一点深褐色的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染过,而那颜色,与诊案上打翻的药汁倒有几分相似。
谢瓷不动声色地挡住那片污渍。
柳寡妇突然扑向尸体:“周大哥明明说能救……”话音戛然而止。
周大夫半睁的眼里,竟凝着一小片淡紫花瓣,正是她家月季的颜色。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
谢瓷视线落在周先生僵硬的指节上,那染血的指甲缝里,除了银粉,还沾着半片淡紫色的花瓣。城南柳家的月季,正是这个颜色。
窗棂咚咚作响。谢瓷捡起那半张药方,忽然发现纸背隐隐有压痕,像是用指甲刻过字。
她对着烛光举起纸,压痕渐渐清晰,是两个没刻完的字:“莲……归……”
“莲归”是指柳寡妇的合佩,还是别的什么?
阿竹突然喃喃:“莲心当归...先生常说是‘毒可攻心,药须归经’……”
柳寡妇还在地上啜泣,肩膀抖得厉害。谢瓷看向她那把断了骨的油纸伞,伞面上除了雨水,还沾着几片干枯的柏叶。
回春堂周围没有柏树,而城郊的乱葬岗旁,种着一片老柏。镖师失踪后,柳寡妇曾去乱葬岗烧过纸。
周先生脖颈的伤口为何不深却失血过多?药柜抽屉的划痕是谁留的?药方上的“当归”和纸背的“莲归”藏着什么意思?柳寡妇的银簪,真的是落在医馆了吗?
谢瓷将药方折好,转身对衙役道:“去柳家看看,再查上个月镖师护送的那批绸缎,到底是什么货。”
她转头轻声道:“柳夫人,夜深露重,小心身子,我等下派人送你回去吧。”
雨声里,周大夫的眼睛还半睁着,像是在盯着药柜最下层的抽屉。
那里除了撬开的锁,或许还藏着比鹤顶红更致命的秘密。
比如,一个关于镖师失踪、寡妇藏簪,以及半朵莲花玉佩的真相。
衙役抬尸时,一枚银簪从周大夫袖中滑落。簪头雕着莲蓬,莲孔里嵌着粒沙砾大小的金珠。
那是走镖人藏密信的惯用手法。谢瓷用指甲挑开金珠,里面滚出颗干枯的当归籽。
掌心躺着的银簪头雕莲蓬,簪尾沾着暗红。
她捻着当归籽走向雨幕时,没看见柳寡妇袖中滑落的半块莲花佩,那缺口正适合嵌进一颗金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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