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书房。
一男一女相对而坐，男人肥硕的身躯陷在太师椅中，圆腹将玉带绷得发紧，指尖捏着狼毫笔杆。他望着案头刚临摹的登天阁图，嘴角浮起满意的笑。
烛火跳动，阁楼在宣纸上栩栩如生。
沈烬雪身着玄衣，面容冷艳，伸手撩开鬓角碎发，露出耳后淡青色的刺青——那是齐王亲卫独有的印记。她一把掀了桌案上的宣纸:“李冯之，我尊你一声县令大人，玲五娘身死，银子也断了，桩桩件件，怎么，你想造反不成？”
临摹的登天阁图飘飘而下。
李冯之慢条斯理地将狼毫插进笔山:“说笑了，我只是近日突然找到了一封多年前的信件。”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观察着女人脸上的表情，“说来也有趣，那时生怕留下什么平白惹来杀身之祸，每封信件都是焚烧殆尽的，谁知不小心就留下了一封，多不巧。”
沈烬雪的瞳孔骤然收缩，转瞬又恢复平静：“好手段，倒是小看了你。京中近日不太平，玲五娘死前传过信，不日便是京中举办金武会的时间，天下武者齐聚二十三丝城。你看齐王失势，便想用这个机会去京中攀附其他权贵？可笑！别忘了，当初暗害先帝你也有份，叛党余孽，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几乎是在怒吼。
烛火忽闪忽灭，墙上映着扭曲的阴影。
二十年前——户部尚书陆元修暗中勾结朝中奸臣，以"清君侧"为名发动叛乱。先帝在奸臣蛊惑下身陷重围，最终遇害。皇后抱着年幼的皇子与公主，连夜出逃。后驻守边关的无勇将军听闻噩耗，亲率宫卫军星夜兼程赶回京城。历经三月苦战，陆元修及其党羽被悉数剿灭，皇后与皇子被迎回，而公主在逃亡途中不慎与众人失散，从此踪迹全无。
陆元修余党虽遭重创，却仍有漏网之鱼潜伏暗处。
李冯之肥厚的脸上堆起笑容，双下巴随着笑声抖动：“二十几年前的事，谁能说得清？又有什么证据？什么叛党余孽，我不认！”
沈烬雪针锋相对，目光如炬:“信里的事情透露出去，齐王不会让你好过的！”
李冯之突然严肃起来，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错怪了，我何时说过要把事情透露出去。”
屋外，一声猫叫划破寂静。
沈烬雪冷笑一声：“那我要夸你聪明吗？识时务者，还是有谋略，有格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够能忍的！这几年忘记给你拴绳子，就把自己当人了。玲五娘你杀了，还找了个女子当替罪羊，你的狗儿子是不是乐开了花！洞房花烛夜，佳人在侧，喜笑颜开，就怕今晚脑袋倒着长，这笑也就成了哭！”
李冯之突然猛地拍案而起“我这几年什么坏事没帮你们做过！每个月从我这拿金子，逼得我只能去拿朝廷发下来的救命钱，说我是狗我也认了，你们拴着我可以，让玲五娘监视我也算了！但她敢蛊惑我儿子，教唆我儿子，挑拨我们父子关系，她就该死！”
他的脸上青筋暴起，肥肉剧烈颤动，再不复先前的平静。
“你的狗儿子是什么好东西！”
沈烬雪毫不示弱:“搜刮民脂民膏，仗权欺压百姓，你乐在其中！如今圣上要彻查当年叛党一事，你怕事情东窗事发，急忙要把自己摘清了！别忘了，五年前盘游云山杀长公主的是你，找到长公主隐瞒不报，意图谋杀。欺君罔上，谋害皇嗣，你有几条脑袋够砍！”
李冯之冷笑：“我一人，如何能叫盘游云山一派满门惨死，谁会信你。”
“你猜呢，这事你不是常干的吗？找个替罪羊呀，我看你很乐意从狗变成羊的——什么人？！！”
话音未落，窗边突然闪过一道黑影。李冯之反应极快，抄起桌案的镇纸就冲了出去。门外，一只通体漆黑的野猫正优雅地舔着爪子，见有人出来，只抬了抬眼。
“没人，一只野猫，疑神疑鬼，你齐王长齐王短，恨不得将事全讲了，要有人偷听，你我都活不了。”李冯之强作镇定，可额头上的冷汗却出卖了他的慌张。
沈烬雪心中警铃大作，却顾不上细究。她逼近李冯之，眼中寒光闪烁：“我今日来就是为了拿到信件，你想你儿子今夜平安度过，就拿信来！”
李冯之瞪大了眼睛，又惊又怒:“你拿我儿子威胁我？！”
“彼此彼此，但我是不是威胁，就看县令大人是不是爱子心切了。”沈烬雪面上冷笑，心里却乱如麻。
话落，李冯之盯着她背后瞳孔突然睁大，沈烬雪也楞住，心想:完了，不会真有人来了吧。
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她缓缓转身，只见刚刚还紧闭的屋门不知在何时门户大开。
夜风卷着枯叶灌入屋内，烛火剧烈摇晃，门缝外漆黑一片，却隐隐传来铁链拖曳的声响，“哗啦——哗啦——”。
锁铁链声戛然而止，佟十三从门边走出来，斜倚在门框上，半截铁链在她指间缠绕。
黑猫轻巧地跃上她肩头，利爪勾住她的衣襟，竖直瞳孔映着屋内两人骤然惨白的脸。
见两人如此形情，她扬了扬手中的铁链:“好热闹啊。”
黑猫也跟着叫了一声，仿佛在应和主人的话。
沈烬雪心下一沉，腰间软剑出鞘，却被黑猫扑来的利爪扫中手腕。她忍着痛，心想:这女人就是齐王派来的，如何派个病秧子过来，还带只猫？
佟十三指尖轻弹铁链，心想:齐王竟还能派人前来……当朝齐王……有意思。
李冯之如梦初醒:“你，你是什么人？”
“女人。”
佟十三简单的两个字，却带着一股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李冯之一噎，攥着衣袖的手还在发抖，但看佟十三瘦弱的身躯，找回几分底气：“大胆狂徒！这是李府，你是如何进来的，有什么目的，意欲何为？”
佟十三的回答简洁明了:“偷听啊。”
瞧瞧，瞧瞧，李府除了会贪，就是蠢。
李冯之是个蠢的，比他儿子还蠢，看了眼边上的玄衣女人。这女人被齐王派来多半是为了杀人灭口，李冯之还敢放人进来。
被我撞见，他还要谢谢我呢，不然这会儿人头也留不到这个时候，虽然早晚人头落地。
沈烬雪紧绷着肩线。
佟十三突然松手，铁链垂落，砸在地上，她轻声叹了口气。
沈烬雪心中一惊：不对！不对！
不对！
齐王的人来也不用躲在门外偷听吧。
沈烬雪急忙问道:“你是齐王派来的？”
佟十三指了指自己:“我？”
沈烬雪急切地追问:“对！”
“我是被你的县令大人抓进来当替罪羊的，今晚准备洞房花烛夜呢。”佟十三的话让李冯之瞪大了眼睛，惊呼道：“什么！！你怎么跑出来的！！人呢，来人——”
没人理会李冯之的呼喊，沈烬雪惊道：“居然搞错了。”
佟十三心下明了:“哦，你也不是齐王的人。”
“什么！！——人呢！人呢！把她们两个都抓了！！”
沈烬雪深知此刻局势混乱，必须赶紧表明身份，她深吸一口气道：“对，我是伪装的齐王的人。”说罢，露出耳后的刺青，抬手一擦就消失了“重新认识一下，在下沈烬雪，是……京中之人，专门为了调查案子而来的，我可以救你出去。”
佟十三依着桌角，盯着李冯之的视线未移:“多谢，不用救我。”
沈烬雪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佟十三苍白的指尖。她精通医术，善于观察别人。多年培养出的敏锐直觉让她瞬间捕捉到异常。对方习惯倚着东西，左手无意识地按在右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呼吸虽平稳，却带着极细微的滞涩。
当佟十三甩动铁链时，沈烬雪注意到她腕骨突出得异于常人，那双手虽握剑稳如磐石，指节却泛着不正常的青灰。她曾在太医院翻阅过无数医典，深知这是内腑积弱、气血两虚的征兆。
当佟十三甩动铁链时，袖口滑落的瞬间，沈烬雪瞥见其腕间淡紫色的血管如蛛网蔓延——这分明是长期服用虎狼之药压制疼痛留下的痕迹。
什么样的疼痛需要她用药糟蹋身体才能压制住呢？
李冯之肥厚的胸脯剧烈起伏，眼珠在两人之间疯狂转动，突然抓起倾倒的砚台狠狠砸向佟十三。黑猫“嗷呜”一声腾空跃起，利爪划过李冯之的面门，在他肥腻的脸颊上留下三道血痕
“反了！反了！！”
县令嘶吼着撞开虚掩的窗棂，粗重的喘息声在夜色里拖出长长的尾音。
还不老实。
佟十三突然道:“三年前，盘游云山被灭门，残垣焦木、断剑、尸骸……”
大山盘踞盘游之巅，又因盘游有游乐二字的解释，因此给门派起作盘游云山一名。盘游有七座主峰，如七柄倒剑直插云霄。作为剑道之首的门派，盘游云山的每一位弟子皆以守护剑道传承为己任，其威名威震江湖，令各方势力不敢小觑。
但却在三年前寒夜，大雪纷飞时。
盘游云山一夜之间门派上下无一生还。
山门处尸体纵横，白雪被鲜血染成暗红，满地上破碎的剑穗与残页，主殿凌霄阁也只剩断壁残垣，梁柱间散落着熔化的剑器，昔日珍藏的剑谱化作灰烬。弟子们的尸首姿态各异，有的握剑至死，有的蜷缩在角落。结冰的血泊中，倒映着歪斜的灯笼与破碎的匾额，
这一夜惨烈。
佟十三歪着头，轻笑一声道：“那日盘游云山血流成河，待天光大亮，有人披着的黑斗，将火把掷向藏经阁——我听他身边亲卫毕恭毕敬喊‘李大人’，你说，信上的事你以了，给自己邀功呢”她尾音拖得极长，目光盯着安静下来的李冯之。
“我找了你两年了，还真该谢谢你儿子，什么都跟玲五娘说。……我答应玲五娘，今晚过后就让她自由，摆脱她背后的人。可惜，也可恨，你们李家做人坏到这个份上，着实是让我失言了。”
李冯之肥胖的身躯剧烈颤抖，他瞪大眼睛，冷汗顺着双下巴不断往下淌：“你认识玲五娘，你怎么认识的？盘游云山的人？不！那没有活口，我上山看过的……而且……而且我只是上山，上山查看灾情，人不是我杀的！我也不知道是谁杀的，我只接到了要杀公主的密令，没有说屠杀一派的人。”一直叫喊确没有人来，李冯之慌了神。
“你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灭的门！！！！你是谁？你是谁？！”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带着哭腔的喃喃自语。
佟十三踱步上前，突然从袖口拿处一把刀抵住他的下巴:“我查了两年，线索在你这断了，承诺的事也让你给毁了……”
李冯之尖叫一声。
沈烬雪突然跨步，长剑“铮”地出鞘横在佟十三与李冯之中间，剑身映出佟十三眼底翻涌的杀意:“不能杀！他是齐王谋逆的活证！若在这里杀了他，齐王定会销毁罪，李冯之出入齐王私邸的手札、调配火油的文书，只要撬开他的嘴，定能让齐王再无翻身之地，一举歼灭所有叛党！”
死寂。
唯有李冯之急促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半响，佟十三挪开渗血的刀:“行吧，留给你就是。”
“这么简单？”沈烬雪一时没反应过来，剑尖收起，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谁？”
佟十三迎着她的目光，道:“是谁都行，你觉得呢？”
话音未落，她肩头的黑猫突然跃下，迈着优雅的步子踱到书架边，利爪抓挠着某处墙面。
李冯之用眼睛死死的盯着黑猫。
佟十三突然道:“玲五娘的尸身在哪里？”
李冯之莫名狂笑:“哈哈哈喂狗了！”
佟十三点点头。
李冯之见想看到的场面没有发生，不甘心吼道:“活着！还没死我就给她喂狗了！”
烛火忽明忽暗。
沈烬雪都忍不住想骂他，这人是不是有病啊，上赶着找死。
佟十三攥了下手又松开，慢慢道:“你是非要把忌日定在今日？激怒我？你最好祈祷自己死在二十三丝城……”
不再看李冯之恶毒的神色，佟十三移了目光，下巴冲着黑猫的方向抬了抬：“喏，看看有没有你要的密信。”
沈烬雪警惕地靠近，长剑轻敲墙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实心的，没有密室。
“剑借我一用。”
佟十三伸手，沈烬雪犹豫片刻，将剑递了过去。只见佟十三手腕翻转，剑锋如电，“砰”地劈开墙面。
沈烬雪震惊之色难掩:她！她会剑术？！
佟十三身形几不可查的轻晃了下。
砖石碎裂声中，金光倾泻而出——整面墙壁竟是用金砖砌成！
金砖上中央钻着手指粗细的孔洞，缝隙里，赫然塞着一卷泛黄的宣纸。
佟十三用剑尖挑起宣纸，纸面摊开，烛光下，“齐王亲启”四个朱砂大字在纸上泛着诡异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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