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
十几里的路程走了近两个时辰，马蹄声嗒嗒，捕头骑在马上，手中铁链哗哗作响。
佟十三身着一袭白衣，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偶尔哼起不成调的小曲，衣摆在风中飘动，除了手腕上锁着铁链以外，全然不似阶下囚的模样。
路过一处屋檐，一只野猫正窝在下面打盹。
几日前暴雨在青石板上聚起水洼还未褪尽，水洼有大有小。
佟十三心下得趣，故意踩进一个水洼，“啪嗒”一声，水花四溅，惊起了檐角的雀鸟。
身旁的捕快猝不及防被溅了一身泥水，顿时怒道:“你有病吧！”一把扯紧铁链，恶狠狠地瞪着佟十三，“老实点！省得受皮肉之苦，上花轿也不好看！”
其余捕快见状，纷纷哄笑起来，那人等着看佟十三生气的模样。然而，佟十三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唇角勾起一抹笑意：“那什么时候给我送到李公子家，今晚可行？”
这话一出，捕快们的笑声戛然而止。那开口的捕快先是一愣，随即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佟十三，压低声音与身旁的人窃窃私语，眼神中满是戏谑。片刻后，他嗤笑一声：“这么着急，早些同意便好了，也省得兄弟们还跑一趟去请你。”
“嗯，辛苦。”佟十三语气自然，嘴角的笑意不减。
捕快被噎得脸色涨紫，脖颈青筋暴起，恶狠狠啐了一口：“晚上有你好果子吃！”
最前面骑在马上的捕头突然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居高临下。
他眯起眼睛打量佟十三，目光锐利，话确是对着捕快们说的:“闹够了？闹够了便把人送过去。”手指随意点了两人，“你们俩，把人送到李府，安顿好了再回来。”
“竟甘心屈身当个小小的鹰犬。”
轻飘飘的一句话，旁人听不清，高头大马上的捕头却听的一清二楚。
风突然卷起佟十三的衣角，停下时，捕头不知何时已欺近，刀刃精准地抵在她颈间，刀锋映着月光泛着冷冽的光。
“你认识我？”
捕头的声音低沉，带着危险的意味。他周身散发的杀气，让周遭空气都仿佛凝固。佟十三却似浑然不觉，轻轻摆了摆手:“不认识。”她挑眉，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一年前结识过一个朋友，她很喜欢跟人讲故事，但都没什么人爱听。”像是回忆起往事:“我有幸听她讲，说手臂上有一道箭伤，善用双刀的人，是......”
捕头的刀又逼近几分，锋利的刀刃已经划破佟十三颈间皮肤，渗出一滴血珠:“你可以闭嘴了。”
佟十三轻轻挪开刀刃:“好，我闭嘴就是。”
捕头不再看她，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语气平淡吩咐道:“把人送去李府就回，其余的，别插手。”
两个捕快不自觉挺直了脊背。
待捕头的黑马转过街角，马蹄声渐渐消失在巷口，两个捕快才敢松懈下来。年长些的捕快抬手抹了把额角的冷汗，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年轻的那个更是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了路边的石墩上。
佟十三没有骨头似的倚着墙壁，慢条斯理擦拭颈间血迹。看着两个捕快惊魂未定的模样，突然轻笑出声：“他这么吓人呢，能吃了你们？”
年长些的捕快道：“关你屁事！管好自己！小刘，发什么呆呢？”
小刘却盯着佟十三发愣：“王叔，你说......捕头怎么突然不让看着了？这女人手无缚鸡之力，李府那些腌臜事......”
“别猜捕头心思。你就算盯着能盯几日，狗县令活着，就得听他的，这衙役里不也多的是吃里扒外的东西，盯着你呢，谁不得蹑手蹑脚的行事。”
佟十三顺势叹道：“你们衙役也够惨的了。”
王捕快道:“我们惨？！”唾沫星子快喷在她脸上了:“你倒是可怜可怜自己！昨儿个在李府门口撒什么纸片，现在好了，人死了，正愁没替罪羊呢。”
刘捕快慌忙扯住他衣袖，警惕地望向四周：“别嚷嚷！那小妾死得蹊跷，李府的人说是上吊自尽……”
佟十三愣了下，道:“……哦……死的是李公子的小妾？抓我的时候怎么不说。”
死的人……是没想到，好大的官威啊。
“上头的不敢说，我就敢了？！”
佟十三垂眸：“昨日在李府门口，还见那娘子戴着西域进贡的缠枝金步摇，李公子可真舍得，转头就把人逼死了，又除了枕边人，又想给我钉进棺材里。”
“……哪有这么好的事。”
王捕快：“自言自语什么呢！什么什么好事？”
佟十三摆手，见离李府还远，便问:“你们捕头什么来头？”
只有刘捕快回道:“不是你该打听的事就别打听，还想被刀抵着脖子？”
“照你们说，我都快死了，什么时候死不是死，你就不想知道刚刚我和你们捕头说了什么吗？”
“行，告诉你也无妨，我也不知道捕头什么来头，捕头来这也就一年吧，身手不凡，很快就坐上了捕头的位置，今天捕头刚回来，就被派去抓你了。”
佟十三道:“你们衙役收人都这么随便的吗？连他干什么的都不知道。”
刘捕快:“……又不是我收人。”
“那你们捕头叫什么名字？”
“墨刑。”
佟十三点头，半响也没再开口。
“所以，捕头你们说什么了？”
佟十三冷不丁听他问，笑了两声:“他告诉我说——谁要是在背后议论他，就一刀剐了！”
刘捕快:“……有病。”
佟十三自顾自的笑的两声。
*
夜色愈发深沉，远处李府的灯笼次第亮起光亮。朱漆大门紧闭，门前两尊石狮子龇着獠牙，爪下踩的绣球在灯笼光影里泛着幽光，倒像是蹲守猎物的凶兽。
佟十三盯着门楣上的铜钉，突然轻笑出声。铁链晃出的声响惊得门内的老管家眼皮一跳。
两个捕快上前敲门。
“吱呀——”厚重的木门缓缓开启，佝偻着背的丛管家探出半个身子，浑浊的眼珠在佟十三身上来回打转。
他咂了咂嘴，枯瘦的手指摩挲着下巴：“哎呦，可算把人盼来了，老爷在后院急得直踱步，就等着给这位姑娘......”话音未落，几锭沉甸甸的银子已滑入王捕快掌心。
“哈哈，老爷替死去的姑娘惋惜，这做父母官见不得人惨死，麻烦你们加急跑一趟了。这是老爷的一点心意，收下吧。”
刘捕快后退半步，看了眼王叔。王捕快神色如常，将银子揣进兜里：“丛管家这话说得见外了。替县令大人分忧，本就是分内之事。”
管家笑得露出几颗残缺的黄牙，眼角皱纹挤成一团：“是是是，还是王头儿懂事！那这案子今晚就结了吧，省的老爷睡不安生，听说今夜墨捕头回来了……还望您在捕头跟前多美言几句。”
王捕快:“我定会禀报。”
管家一看事成了，脸上褶皱都笑绽开了：“唉，那明早你们来接人，慢走啊，不送。”
待木门重重闭合，丛管家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浑浊眼珠在佟十三身上转了两圈，突然抬手轻抚下巴：“确实是个美人......送去西厢房，找个人一个时辰之内给她把衣服套上，好看些，公子也高兴。”
两个丫鬟闪出：“是。”
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刮擦声，佟十三被扯着转过九曲回廊。手腕传来的疼痛让她眯起眼睛，瞥见丫鬟攥着铁链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那根本不是寻常丫鬟的手。
佟十三忍不住道：“两位，其实我自己会走的，这样扯着我真的不太舒服。”
回应她的只有丫鬟木然的侧脸，她们空洞的瞳孔里映不出半点情绪，连呼吸都像是商量好的，轻得几乎听不见。
一路上安安静静给她送进西厢房。
一进去扑面而来的浓重香粉味几乎让人作呕。大红绸缎铺满整间屋子，褪色的喜字在烛光中泛着诡异的暗红，佟十三被猛地按坐在床沿。
一个丫鬟抱着红绸走进。
佟十三一脸苦涩:“别告诉我这个是嫁衣？”
没人回答，丫鬟将衣服展开，确实是件嫁衣，佟十三盯着那件霞帔，虽然做工精细，但是袖口处却有磨损的丝线，显然被反复洗过无数次，领口处还残留着脂粉味。佟十三一琢磨，这怕不是多少人穿过的呢，搞不好进这李公子家门的姑娘都是这嫁衣的主人。
这破东西要披身上，她得吐这。
丫鬟看出她的抗拒，一个上前摁住她肩膀，另一个就要给她脱衣服。
佟十三心道：连丫鬟手劲都这么大，这李府贪来的钱都花在雇人上面了吧。
佟十三懒得再和她们演戏，手腕翻转间，按着她的丫鬟还未反应过来，她的掌缘已劈在她颈侧，那人双眼圆睁，直挺挺栽倒在地。
另一个丫鬟僵在原地。她大惊失色，望着同伴直挺挺栽倒，终于舍得开了金口：“你？你怎么挣开锁链的？……不是！来——”
来人？
我让你开口了吗？
话音未落，佟十三已欺身而上。掌风擦着她耳畔掠过，丫鬟本能地偏头，却没躲过佟十三另一只手。
见两人都躺在地上，佟十三心情大好。
这辈子，佟十三见过比自己还装的人少之又少，这俩算一个，比自己还能装哑巴，装神弄鬼，古里古怪的！
佟十三斜倚在木椅上，指尖抚过腕间青紫的勒痕。
烛火摇曳，将墙上褪色的喜字投成扭曲的血影。
不久，一声猫叫刺破死寂，她眼波流转，屈指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窗棂轻颤，一道黑影如鬼魅般窜入。通体漆黑的猫咪弓着脊背立在桌上，翡翠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幽幽发亮，尾巴不耐烦地甩动着。
它被屋内刺鼻的香气激得连连哈气，利爪刨开桌上的胭脂盒。
“娇气，乖啦，回去给你奖励。”
佟十三将黑猫捞进怀中，摸了两把。她从腰间摸出块不大的金锭，在猫鼻尖晃了晃：“闻闻，去找这个。”
黑猫的瞳孔骤然收缩，伸出粉舌轻舔金锭棱角，突然纵身跃下，然后蹲坐在木门旁。
佟十三推开门，望着空无一人的游廊，真觉得这县令是很放心俩丫鬟的实力，外面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
也不对，寻常姑娘这时正被逼着穿嫁衣呢。
离开前又转身把门给关好。
做戏就做全套，她暂时还不想被察觉。
黑猫贴着青石板悄无声息地前行，佟十三晃着随手拿的半截铁链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路上几次险些遇到下人，她都轻巧避开，仿若闲庭信步般穿行李府。
路过一处垂花门时，她瞥见门内堆满乌木箱子，里面装的都是上好的丝绸；再转过回廊，是一池活水，水面漂浮着无数盏琉璃灯，成群的锦鲤在灯影下游弋。
佟十三轻声道:“看来没少贪，藏的还挺深。”
又一转，黑猫突然加快速度，跑到一颗大树下时，佟十三看着它停下不动，开始舔舐自己的毛发，忽然笑出声:“地下藏黄金......倒是符合那贪官的做派。”
佟十三蹲下摸摸黑猫：“但我要的不是这种，我要的东西，藏在地下会腐烂的。”
写的时候好好玩，马蹄螺马蹄哒哒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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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囚娇娘夜探贪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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