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照，偌大无名山上竟只一人赏月。
佟十三独坐在高处的岩石上，月色衬着白衣在风中轻摆在身侧摆着一大坛酒，酒坛壁上写着‘无事生’三字。她手执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眉眼间多是孤寂与疏狂。
佟十三独喃:“一饮清心，二饮抒情，三饮无事生。”
放眼漫山脚下如浓墨，唯有这最高处月色如华。
那日明月楼，灯火摇曳，酒香四溢。二人放肆高杯，本举杯消愁，反愁更愁。
佟十三站立窗边，晃着手中的杯酒，颇为百无聊赖。玲五娘华服滑落，一手撑在桌子上，她眯着眼睛，语气溜出几分哀愁:“这世间能自由潇洒之人如沧海一粟，而如我万千枷锁缠身之人却比比皆是。”
不知哪户人家放的平安灯，飘飘然的往高处去，在黑夜中格外醒目，竟好似要与月亮并肩。
佟十三道:“酒过三巡，看来姑娘不吐不快。”
玲五娘缓缓道:“我叫玲五娘。”
佟十三道:“玲五娘好名字。那依你所言，这名字算不算枷锁呢，既然如此，何不以无名贯有名呢。”
玲五娘慢慢撑起身子，看着佟十三。她第一次见这样的人。一个好似生来就带着洒脱的笑，万事万物都不入眼的人。她不问你什么来历，亦不问你因何缘由，悠然自得，无拘无束，周身萦绕着浑然天成的自在。可偏偏又如此矛盾。
你若果仔细瞧见她的眼睛，又会发现其中全是疏离。
佟十三抬杯轻抿，转头，挑眉道:“如何这样瞧我，我说的不对？”
玲五娘慢慢道:“姑娘不是这儿的人吧，你可知我是谁？李府的妾室，猪狗不如的东西。腊月寒冬，我三岁时，被卖进齐王府，赐名玲五娘，你说这名姓好听，不过是我第五个入府，管教我的嬷嬷姓玲罢了，……刚入府我会反抗，嬷嬷会打我，但更多的时候是告诉我……只要我听话，日后保我穿金戴银，锦衣玉食，不屈居人下，高人一等！”
“当我是痴儿……她们用话语蚕食我的思想，操纵蛀虫撕咬的却不止我一人。十五岁那年，嬷嬷在我耳后刻下刺青，我已然麻木不仁，却不知为何深感耻辱……我反抗被毒打被辱骂，她们烦了，最后这只蝴蝶刺青只刻了半只……”说着，她掀起耳边的墨发，半副蝴蝶刺青灼然可见。
玲五娘道:“我过于刚烈的性子叫她们苦恼，便给我丢来这个李府，叫我好生看着李冯之，我无意于比，只觉得自己熬出头了，终于能好好活下去了，可那李冯之疑心我是齐王之人，怕对他不利，便对我好生虐待，好生侮辱，我时常觉得自己不配为人！李家养的狗或者都比我要快活，我恨啊，我便哄着李余流连花丛之地……他染了花柳，好些日子了，李冯之今日知晓，把帐都算到了我的头上，叫人把我打死，打到一半又怕齐王报复……那巷子漆黑……我能趁狗松懈的时候走出那院子，可我不能跑出湘水城，李府不会放过我，齐王不会管我的，我明白，没人救我，来日，我总要死在李府的……”玲五娘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将这些年的委屈与痛苦一股脑地倾诉了出来。
佟十三轻声道:“你怕黑？”
玲五娘愣愣的看她:“怕……我也怕狗，李余知道后便买了条狗栓在我院子里。”
佟十三点点头，坐到玲五娘身边，执杯道:“玲五娘，我们做个交易。李冯之五年前曾去过盘游云山，前日我听到他同他儿子讲五年前齐王给过他一封密信，你帮我找到密信的位置，我帮你扳倒李府，让你光明正大的从李府走出来，天高海阔，任你挑选，如何？”
玲五娘犹豫了一下。她也可以有天高海阔，任我挑选吗？
佟十三展颜笑道，语气笃定:“那条狗，我会杀了，如何？”
玲五娘突然就流下泪来:“成交。”
佟十三碰了下她的酒杯，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玲五娘回头擦掉眼泪，也将杯中酒喝掉了。佟十三道:“这酒有个好名字，叫‘无事生’，听闻此酒一饮清心，二饮抒情，三饮无事生，传的神乎其神，待事成那日，还是此地，请你喝庆功酒！”
之后，佟十三不能再肆不忌惮的调查李府，也不能再视李府大门为无物。李府在湘水城只手遮天，背后更有齐王撑腰，若打草惊蛇，怕玲五娘受到牵连，更怕李冯之狗急跳墙。佟十三只能等，玲五娘也在府里等，她没发现李冯之藏密信的地方，但幸运的是，等到了李冯之要传给齐王的信，她将信给佟十三，按着佟十三吩咐，模仿齐王的字表示‘同意赌约’反还给李冯之。李余对佟十三起了色心近月余，她将计就计故意在李府撒纸钱，而李余也不负众望，让她顺理成章的进了李府。
如此，只要找到李冯之贪赃枉法的铁证，从而扳倒李府，这场戏便算收尾了。
她选择了另一条更稳妥的道路 。
她心血来潮，千算万算，算到李冯之会狗急跳墙，却偏偏没算到是因为齐王。
佟十三回神，盯着酒杯。什么三饮无事生。那日在李府门前撒纸钱，她也在明月楼买了酒，回了无名山，在酒肆门前的树上一醉方休。这酒，是第三次了。脑海的记忆却比往日还要清晰，什么无事生，明月楼的老板敢骗到我的头上。
佟十三突然捏碎了酒杯，碎瓷片四溅，掌心瞬间溢出血来。她像感觉不到痛一样，起身，抬脚往山下走。
李府门口守着官兵，有睡梦中惊醒的百姓出来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
“李府被钞了，真的假的？”
“真的呗，亲眼看到的还有假，听说是京城派来的人，对，西城镇的那些狗官家也都钞了。”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就是被这狗官的儿子害死的！苍天有眼，给我女儿报仇了——”
“好！好！好！为民除害！”
突然，后院传来破天的狗叫声，极其骇人，狂吠声门口都能听到，巡逻的侍卫连忙去查看。待到时，狗叫声已经停了，或者说已经死了。满地惨状，狗血四溅，不知是何人能跟狗有如此深仇大恨，竟将狗给大卸八块。
惨目忍睹。
一侍卫道:“……我听说，这府上有个叫玲五娘的小妾被喂了狗了，不会是这只吧。”
另一个道:“少议论，去把情况禀告给沈小姐！”
*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
沈烬雪跟着陆沉舟去无名山下的酒肆，想打听下佟十三的家在何处。女老板激动的不行，显然还不知道佟十三脱险的事，又听说李府恶名远扬终于被一锅端了，更是无与伦比，一直在道谢。
女老板道:“二位英雄英雄，救百姓与水火！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太感谢了，更谢谢你们救了佟十三，我还担心她的弱身板，入了李府肯定要九死一生了，多谢二位英雄呀！”
陆沉舟一如既往的脸红。
沈烬雪心嘀咕道:就是你说的佟十三灭的李府，还杀鸡用牛刀的杀了一条狗。面上笑道:“不客气，昨日佟十三确实受了点小伤，她住在何处，我们想去看望她一番。”
女老板指路。两人顺着山路往里直走，不一会儿，见最深处有一个茅草屋便是佟十三的房子。
歪斜的屋顶，茅草稀疏，四周杂草垂落。茅草房孤零零立在那，单一个房子，连院子也没有，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架，有一种久经岁月的沧桑感。
沈烬雪震惊道:“人能住？”
陆沉舟难得不脸红的同女子讲话，他回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沈烬雪率先推门进去，其实也不用推，本身就门户大开，陆沉舟则是在原地等着，沈烬雪刚进去便出来了，道:“不在里面。”
茅草屋里面同外面的潦草不同，干净整洁，一张床，一把椅子，一个柜子，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入门便一眼望到头，沈烬雪严重怀疑佟十三有收集杂物的癖好。
陆沉舟又红着脸不说话。
沈烬雪:“……”
沈烬雪无奈道:“朋友，别脸红了，人不见了。”
陆沉舟面色恢复了些:“是……是你要找她的，我才陪你上来的。”
沈烬雪忍不住道:“我昨日就想一吐而快了，真搞不懂，你瞧瞧你，肩扛五尺大刀，又是男子，虽你应还未籍贯，但也用不着同女子讲话就脸红吧，男子气概在哪里，看的我一股无名的火气！”
陆沉舟平静的眨眨眼。
沈烬雪一口气差点给自己憋死，刚要言语。这时，佟十三的声音悠悠传来:“怎么，欺负人？”
沈烬雪闻声看去，见她从林子中钻出来，问道:“你跑里面干什么去了？”
佟十三道:“赏月。”
沈烬雪道“你不会一夜没睡吧。”
佟十三道“嗯，好困。”
沈烬雪明了:“给玲五娘立了牌位在湘水村南，你可要去看看。”
佟十三走进屋子，沈烬雪跟着进去，听她道:“尸骨无存，土里有什么，没什么看的。陆沉舟呢？他不进来。”
沈烬雪道:“他跟女子讲话都脸红，别折磨他了。”
佟十三笑了两声。
沈烬雪坐在椅子上，佟十三直接趴在床上。沈烬雪看旁边的柜子上的杂物，好奇问道:“一柜子的东西从哪里来的？”
佟十三声音多了疲倦:“捡的。”
沈烬雪惊道:“垃圾堆捡的？”
佟十三脸埋在枕头里:“好多东西别人用不上，我瞧着好玩，花钱买下来，图个开心。”
沈烬雪道:“是徒开心，还是乐于助人。”
佟十三突然翻身坐了起来，盯着沈烬雪道:“我们昨夜第一次见面，非要说相识也不过六个时辰，还没到登门拜访的程度吧。所以，沈小姐前来有什么要事，别卖关子了。”
沈烬雪怔住，半响问道:“……你以前是盘游云山的人？”
佟十三道:“显而易见。”
沈烬雪攥了攥手指:“二十面前，当朝公主在逃亡中不幸走丢，五年前齐王偶然发现证明公主身份的玉佩戴在盘游云山派的弟子身上，因此下令屠杀，只是有人先他一步将盘游云山一派全部屠尽，公主生死不明。”
佟十三点头道:“这些我都偷听到了，你到底想问什么呢？”
沈烬雪:“……”看了佟十三两眼，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你是不是公主？”
佟十三马上笑了下:“我还王子呢。”
沈烬雪顿道:“……京城称王子为皇子。”
佟十三:“我的意思是，你管我是不是。”
当朝公主。有何不同，不过是个名头。
沈烬雪紧紧盯着她:“我和娇儿公主是从小的玩伴，我们从出生起便形影不离，她下落不明十不过三岁，我很思念她。”
佟十三不躲避她的视线:“那你猜，那位娇儿公主将证明身份的玉佩随手丢掉是什么意思？”
沈烬雪沉默。
佟十三往后一仰，躺了下去。
“你是不是在想玉佩丢了不要紧，她的胎记也能证明身份。想多了，她不想同皇室有任何的交集。”
沈烬雪沉默半响，突然道:“五日后，京中举办金武会，天下武者可齐聚二十三丝城，是入京的最好时机。盘游云山灭门一案我知之甚少，但我师傅乃太医院院使林清，他或许会有头绪，而且像你这样大海捞针，不如金武城上找线索。午后我们会从李府出发回京城，李冯之一案正好需要一个证人，如果你感兴趣，我会等你半个时辰。告辞！”说完，沈烬雪转身离去，留下佟十三躺在床上。
陆沉舟见人出来，红脸道:“说了什么？”
沈烬雪道:“你管我说了什么！”
和之前一样，陆沉舟被怼后脸红就退下去了，平静道:“哦，那我带你下去吧。”
沈烬雪目瞪口呆，盯着他研究:“你这脸红还有契机的，厉害，给你写进医学史好不好。”
午后，佟十三默默爬起来，揉了揉眼睛，心道:夙兴未足，倦意萦身。通俗点，她现在疲惫缠身、精神不振，浑身的困倦乏力。再通俗点，沈烬雪非要这个时候走吗？
去李府的路上路过明月楼，差两条街的路过，反正佟十三扭头便去了明月楼。一进门，伙计便迎了上来，明月楼的伙计都嘴甜，见人进来便要用尽一切的词夸人，简直妙语连珠。
佟十三待人刚起唇便打断:“停，我赶时间，老样子。”
伙计痛快答是，没一会儿就拿了一大坛‘无事生’过来，眯着笑递上去。
佟十三接过酒坛，给了钱又余了几两碎银当赏钱。
伙计乐开了花，问道:“小姐有何吩咐？”
佟十三边往外走边道:“转告你家老板，不如将这酒改了名，就叫无事生非。”
写了改，改了再改，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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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常人杯酒诉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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