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峰人烟稀少，空院便显得多些。连以枫独居一间，钟萤夏和沈瑜占了一间，如今收拾出来的第四座院落，就归了迟淼和何歆悦。
她们这间院子大约是荒废了许久，两间空屋清扫得没了浮尘，只几件简单的家具，屋顶也被修补过，可院中杂草丛生，并未拔除干净，一棵古木参天，长势倒茂盛。
看起来，这一番“收拾”实在是很仓促。
迟淼心中有了定论，口中仍是清脆的道谢：“多谢萤夏师姐费心了。”
钟萤夏没揽下这个功劳，只摆手笑道：“师父请了人收拾的，和我没什么干系。”
说起沈韵之，她倒想起另一件事，于是嘱咐道：“我们师父性子懒散些，其他几峰早上总要点卯，大清早就要去各家师父门前，咱们四峰没这个规矩，倒不如说……”
她觑了沈瑜一眼，沈瑜便替她把话说完：“师父晨起时脾气会大一些，若没什么要紧事，清晨不必前往叨扰，也不必拘那些每日问安的虚礼。”
钟萤夏笑道：“师父好说话，初见未必觉得，时间久了，你们就知道了。”
何歆悦唯唯点头记下，无须每日前去问安，对她而言要轻松得多，眼前的萤夏师姐也如同沈师姐一般和善，她提了一路的心终于放下些许，想说些道谢的话，可绞尽脑汁，只剩下诺诺的一句“谢谢萤夏师姐”。
迟淼看得叹气，只觉得何歆悦自从出了村子，一日更比一日怯软，但与人交际这事儿急不得，她只能伸指戳了戳何歆悦，替她向钟萤夏告罪：“师姐别多心，歆悦性子软，初来乍到的，正是糊涂的时候，以后熟起来，话便能多些。”
钟萤夏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只笑眯眯回了一句“不要紧”，便见宋听白和连以枫一起往这边来了。宋听白一见她，不自觉小跑着到了跟前，她这回倒没再撞钟萤夏个踉跄，却开心唤：“萤夏师姐！”
她原地蹦了蹦：“师父准我今日留在四峰，我想和萤夏师姐挤一挤！”
宋听白的心思坦诚而炽热，左右也不是头一回挤在一张榻上，钟萤夏并未拒绝，只随口问：“师父单留下你和师弟，所为何事？”
连以枫没跟着宋听白瞎跑，这会儿正走到她面前，于是答：“是为了姚志行的事。”
但接下来的话涉及到沈瑜，他不大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师姐，又看了一眼宋听白，见她像是没有帮着接话的意思，便硬着头皮道：“师父和师姑担心大师姐与人为善，将姚志行的恶行说少了，让我和宋师妹将下山时种种说了个底儿掉，这会儿正生气呢。”
他顿了顿，嗓音便低下去，多了几分肖似何歆悦的怯怯，只听他心虚道：“……我们回来时，两位师父正在说，师姐果然说得太少了，得多教教该如何向长辈告状。”
这也得归功于极其会告状的宋听白，但这话当着她的面是不能提的，否则他高低得被萤夏师姐和听白师妹合起伙来一通排挤，所以连以枫识趣地闭了嘴，脚底抹油回了自己那间院落。
他落荒而逃，沈瑜也没想追究，钟萤夏却道：“我去主峰取香烛时听宗师兄提起，那个叫姚什么的，已经被栾师伯赶去了外门。”
她对不熟悉的人没什么印象，更没什么怜悯之心，只随口道：“若是再犯下事端，大约就要被赶出紫云门了吧。”
钟萤夏是无意，迟淼心中却一动，她正要端着笑细问，沈瑜已出声止了话题：“两位师妹应当也累了，让她们回屋歇着吧。”
她始终是那副和煦模样：“晚饭会有人送来，山上粗茶淡饭，聊以充饥。三水、歆悦，你们多歇一歇，等明日清晨，我自领你们去主峰，稍后再带你们在门中转一转。”
宋听白正扒着钟萤夏，听她这么一说，忙道：“瑜师姐记得叫我一声，我也得去主峰找宗师兄。”
她拍了拍背上鼓囊囊的包袱：“师兄托我带了些小玩意儿，我亲手给他送去。”
钟萤夏听说过这一节，此时也起了兴致，于是探头试图往她包袱里看，好奇道：“都带了些什么？”
宋听白卖了个关子，不存在的尾巴翘得高高的，故意道：“师姐想知道？”
她们那边嘀嘀咕咕打情骂俏，并不影响迟淼对沈瑜露了笑靥，她脆声道：“谢谢大师姐！”
＊
不知是因为沈瑜太过谦虚，还是因为这是她与何歆悦头一天上山，这一顿晚饭其实丰盛。月色如钩，洒了遍地银辉，她们两人吃得饱腹，早早便犯了困，第二日险些又睡过头，叫沈瑜空等。
沈瑜是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的，她神色如常地坐在院中等候，等她二人洗漱完毕，她才缓声道：“走吧。”
紫云门四座峰岭之间，各有栈道相连，栈道宽阔，却高耸，山风激荡时，几乎是打晃的，何歆悦忍不住往脚下眺望了一眼，便被吓得紧紧扒住了迟淼的小臂，紧闭了双眼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小步往前挪。
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她早将这个被她救回来的倒霉蛋当成了自己的主心骨。主心骨本人未有惧色，被她拖累着也没怎么影响步速，等何歆悦再睁眼时，双足已落在了主峰的平地上。
主峰要比四峰热闹许多，不远处许是练武场，一片齐整的喊声落在耳里，和着铮鸣刀剑声与风声，几乎叫迟淼听得手痒。她摩挲着拇指与食指，抑住心中痒意，仍旧跟着往前走。
迟淼一颗心飞到了练武场上，只心不在焉地跟着，便忘了记路，再停下时，差点就要撞上沈瑜的后背。她及时止了步，却见她们四人已进了一座厅堂，厅堂宽敞，长案后坐着个与她们年纪相仿的成年男性，正翻阅案上书册，一见她们便露了笑，要起身来迎。
迟淼猜，这大概就是那位宗掌门的亲生儿子、紫云门的大师兄宗云深了。
沈瑜和宋听白果然道：“宗师兄。”
迟淼与何歆悦依葫芦画瓢，宗云深忙还了礼，又问沈瑜：“这就是沈师姑新收的两位师妹了？”
招呼都是提前打过的，宗云深也不多废话，只从书架上取了名册，仔细问过二人的名讳、写法，待落了笔，吹干了墨，才又对沈瑜道：“腰牌带了吗？”
这几日沈瑜一直在着力刻写她二人的腰牌，今日自然也不会忘了携带，宗云深接过手，确认过无误，说过一句“稍等”，便回身取了个带锁的盒子，拿出了其中的印章。
想在木牌上落印，用铁烙要比玉石的印章简单些。铁烙的刻子烧红了，在木牌上轻盈一落，便烙出了“紫云门”这三个篆字。
宗云深对这一套流程极为熟悉，只将铁烙搁在一边，要等烙子凉透再还回盒中。见他闲下来，宋听白才将搜罗来的小玩意儿递给他，邀功道：“师兄托我寻的新奇玩意儿，都在这里了。”
她信誓旦旦打了包票：“昨晚上萤夏师姐都看得入迷，保管让师兄要送的那位姑娘满意。”
宗云深失笑：“多谢听白师妹。”
宋听白是忍不住八卦的，她几乎要趴在长案上，满脸都写着兴起：“宗师兄藏得深，我大老远选了这么些有趣玩意儿，师兄也不愿漏一句口风，说说是瞧上谁家姑娘了？”
她也不是第一次问了，宗云深仍旧封口不答，只腼腆地笑了笑，道：“师妹不认识的。”
他告饶般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听白师妹可别再问了，若是真定下了，师兄自然会说的。”
宗云深这模样少见，宋听白也不好意思再调笑他，他便转开了话题，对沈瑜道：“前些天钟师姑与沈师姑寻栾师伯吵了一架，二峰有个姚志行，已被调到了外门，日后想要再被调回内门，怕是难了。”
他母亲甘雪鹤前去劝过架，只是去得晚了些，她到时，架已经吵完了，但钟书蕊不解气，拉着甘雪鹤又念叨了许久，事情的起因，他也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
在宗云深看来，沈瑜做得并没有错，他提这一句也是想叫她放宽心，却听她身后有个新来的师妹“咦”了一声：“原来还能被调回内门的吗？”
宗云深循声望去，先唤了一声：“迟师妹。”
他为她解惑：“本该是可以的。”
紫云门的弟子，并非只有四峰弟子。外门弟子不拘天赋出身，只需交足了每年的学费，便可入外门习武，倘若实在掏不出银两，也可在门中劳作或是耕种以换取学习的机会。
外门弟子每隔两年即可参加选拔，通过了测验或得了某位师伯或师姑的青眼，就可以转入内门，也无须再交学费，可若是三次选拔之后还未能进入内门，就只能打道回府，离开紫云门了。
选拔并非仅看名次，实力、心性、眼缘诸如此类，都可能对结果有所影响，何况天赋不足的，完全可以在这六年中依靠努力补足。
宗云深道：“我查过记录，姚志行原本就是在第三次选拔时误打误撞被选入了二峰，天赋实力其实都不算充足。如今再被赶回外门，便只能给他一次机会，但三峰四峰不喜他，我父亲身体欠佳，母亲也不愿收他，栾师伯恐怕也不想再招惹两位师姑。”
他摇了摇头：“只剩一个在外云游、从未收过徒的谢小师叔。下一回选拔，姚志行多半是留不下了。”
宗云深从不为他惋惜，只细细叮嘱她们四人：“但小人难防，姚志行没什么本事，心性却很不佳，只怕他会记恨上你们，几位师妹千万小心些，别着了他的道。”
他有时是会像这样絮絮叨叨想东想西，沈瑜并不反驳，只笑着道了谢，又听那边的十万个为什么疑惑道：“耕种？”
宗云深并不嫌迟淼问得太多，为师妹介绍门中概况本就是他的职责所在，所以他回答道：“紫云山下有一片农田，是我们紫云门买下的。”
农田边聚了一片村落，都是些租了田地的农人，有紫云门庇护，每年交上些不影响生活的赁金，或以米粮折算，便可在山下安居乐业。
主峰半山腰住了部分外门弟子与门中雇来负责杂事的姑子或杂役，另一部分弟子住在山下村中，既可戍卫村庄，也可帮着耕作。
宗云深解释得细致，迟淼恍然大悟般点了头，赞叹道：“紫云门大家大户，果然名不虚传。”
她的夸奖是随意拣的，宗云深却听得受用，再看迟淼时，顿时觉得更顺眼了几分，但身为大师兄不应当厚此薄彼，于是他亲切道：“两位师妹若有什么难处，尽管来主峰同我说，我尽力帮忙。”
有了他这一句，迟淼眼中漫出一点儿意味不明的笑意，嘴上却乖，只拉着何歆悦一起道：“多谢大师兄。”
她这些天说的“谢”字，都快赶上前半辈子的总和了。但迟淼不很介意，毕竟她在紫云门中的停留肉眼可见地成了通途，她的心情颇为美妙，对宗云深也客气。
宗云深领了她的谢意，忽然又想起件紧要事，忙从钥匙堆里仔细找出一把送给沈瑜，道：“险些都要忘了，——沈师姑交代过，等两位师妹来了，得领她们去武器库里，先选两柄趁手的宝剑将就用着。烦请沈师妹多跑一趟，等选定之后，再登记入册、将钥匙送还给我。”
沈瑜记得，这类事一贯是他亲力亲为的，于是捏着钥匙询问：“师兄不去吗？”
宗云深摇了摇头，抱歉道：“我在等江师妹。”
大约是怕两位新来的师妹不识得，他细心介绍道：“就是那位折了玄朔的江玉莹江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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