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星河最后那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凿进袁一一摇摇欲坠的意志里。
“告诉我，峨眉后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又是谁？”
昏黄的灯火在他身后跳跃，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审判者。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牢牢锁着她，锐利、冰冷、带着一种穿透皮囊直抵灵魂的洞悉力，不容她再有任何闪躲和伪装。
袁一一瘫在粗糙的麻布被褥上，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月白色的细棉短襦领口在方才的挣扎和威压中敞得更开，露出大片细腻却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肌肤。凌乱的青丝铺散，几缕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苍白的脸颊上。泪水无声滑落，留下湿亮的痕迹，洗刷着脂粉，也洗刷着最后的侥幸。羞愤、恐惧、虚脱……种种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苏木清就在门外，那冰冷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随时可能再次降临。眼前这个男人，刚刚才用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将她从苏木清眼皮底下“保”了下来，转瞬却又将她逼到了更深的悬崖边缘。他知道了她的虚弱，她的恐惧，现在，他要撕开她最后的秘密。
“我……”袁一一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绝望的颤抖，“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峨眉山发生了什么……” 这是实话，原主死前的记忆碎片混乱而血腥，只有恐惧和冰冷的刀锋。
万星河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眼神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继续。
袁一一被他看得心胆俱裂，巨大的压力让她几乎窒息。她猛地闭上眼，仿佛这样就能逃避那洞穿一切的目光。黑暗中，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门外死寂的夜。苏木清……他一定没走远！他就在外面！像一条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等着她露出破绽，等着将她连同万星河一起拖入深渊！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与其被苏木清抓住，被当成奸细或妖孽处置，不如……赌一把！赌眼前这个引雷的男人，对“异类”的接受度！或者，赌他对“峨眉山真相”的执着，大于对一个“孤魂野鬼”的杀意！
“我……”袁一一猛地睁开眼，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但她强迫自己迎上万星河的目光。那眼神里，除了巨大的恐惧，还多了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她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却清晰地吐出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我不是她！我不是袁一一！”
话音落下的瞬间，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连那盏跳跃的素纱灯笼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万星河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沉静如深潭。但袁一一却敏锐地捕捉到，他负在身后的那只手，指节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锐利的审视之光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骤然翻涌起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波澜——是震惊？是果然如此的了然？还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触及了某种禁忌的凝重？
他没有立刻质问，没有斥责她妖言惑众，只是那目光变得更加幽深莫测，如同实质般缠绕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栗的重量。
压力！比刚才苏木清在门外时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压力！袁一一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这种无声的审视下发出呻吟。她像一条被扔在砧板上的鱼，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继续。”万星河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任何厉声质问更让袁一一恐惧。那两个字，仿佛打开了地狱的闸门。
袁一一浑身一颤，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她死死攥紧身下粗糙的被褥，指甲几乎要抠破布料，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点支撑的力量。她闭上眼，不敢再看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断断续续地，开始编织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诞离奇的故事：
“我……我不知道自己是谁……醒来……就在峨眉后山……冰冷的……全是血……她的血……” 她努力调动着原主死前残留的恐惧记忆碎片，声音带着真实的、梦魇般的颤抖，“我什么都不知道……脑子里只有一些混乱的……属于她的记忆碎片……苏府……爹娘……练功……” 她语无伦次，试图描述那种灵魂被硬塞进陌生躯壳的撕裂感和恐惧，“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只知道……有人要杀她……现在……也要杀我！”
她猛地睁开眼，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看向万星河，像一个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不是妖怪！我只是……莫名其妙地活在了她的身体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想活下去！”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嘶喊出来的，带着一种濒死的悲鸣。
房间里，只剩下她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灯火不安的噼啪声。
万星河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靛青的布衣在昏暗中如同凝固的夜色。他脸上的表情被跳动的灯火阴影切割得明暗不定，看不出喜怒。只有那双眼睛，幽深得如同无星无月的夜空，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辨。震惊？或许有。了然？似乎更多。但最深的，是一种仿佛触及了某种古老禁忌、某种沉重真相的凝重。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袁一一的心沉到了无底深渊，等待着最后的审判——是雷霆一击？还是被当成疯子丢给苏木清？
终于，万星河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前踏了一步。这一步，让袁一一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像一只受惊的刺猬，袖中紧攥的“夺魂泪”瓷瓶几乎要被捏碎！
然而，万星河并未出手。他只是走到桌边，拿起那个空了的粗陶茶杯。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杯沿，目光依旧沉凝，仿佛透过那粗糙的陶土，看到了某些更加久远而沉重的东西。
“魂魄离体，异世寄居……”他低声自语，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古老卷轴般的沉重感，“天道有常，亦无常……原来……并非虚妄……”
袁一一愕然地看着他。他在说什么？他……信了？不但信了，似乎还知道些什么？！
万星河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袁一一身上。这一次，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而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有凝重，有探究，甚至还有一丝……近乎怜悯的了然？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被卷入滔天巨浪中、身不由己的浮萍。
“所以，”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你顶着袁家小姐的身份，却丢了她的武功，像个空壳，在苏府这潭深水里挣扎求生？而暗处的人，不仅知道峨眉山那具身体‘死’了，更可能……察觉了你这个‘活’过来的‘异类’？” 他的推理清晰而冰冷，直指核心。
袁一一被他话语中蕴含的信息量惊得浑身发冷。他不仅信了，还瞬间理清了所有关窍！甚至点出了她最深的恐惧——暗处的人，可能已经知道她不是原主！她只能僵硬地点点头，喉咙像是被堵住，发不出声音。
“幽影阁的锁魂锥……”万星河沉吟着，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粗糙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每一下都敲在袁一一紧绷的神经上，“目标明确，直取眉心，是灭口。看来，‘袁一一’在峨眉山知道的秘密，足以让幕后之人不惜代价，连她‘死而复生’的躯壳，也要彻底摧毁。”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更加锐利，如同出鞘的寒锋，直刺袁一一的眼底，“而你，这个‘异世孤魂’，就是他们计划中最大的变数，也是最需要抹除的‘意外’！”
变数！意外！抹除！
这几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袁一一的心脏！她浑身冰凉，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原来，她的处境比她想象的还要凶险百倍！她不仅是失去了爪牙的猎物，更是棋盘上突兀出现、必须被清除的“错误”！
“那我……我该怎么办？”袁一一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的绝望。在这深不可测的苏府漩涡里，在这个对她而言全然陌生、危机四伏的世界里，她像一只迷失在暴风雨中的小船，随时可能倾覆。
万星河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无助，眉头紧锁。他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昏黄的灯火在他脸上跳跃，明暗不定。最终，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
“活下去。”他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磐石般的坚定，“用尽一切办法活下去。藏好你的秘密，藏好你的……不同。” 他深深地看了袁一一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苏府的水，比你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浊。暗流之下，藏着的东西，足以颠覆你所认知的一切。”
颠覆一切？袁一一的心猛地一沉。他指的是什么？苏府的秘密？还是……更可怕的东西？
万星河没有解释。他移开目光，看向紧闭的门扉，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外面浓重的夜色和潜伏的危险。“苏木清，”他低声道，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笃定，“他还在外面。像条猎犬，等着猎物自己露出破绽。”
袁一一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苏木清没走？！他一直在外面？！
“他怀疑你，也怀疑我。”万星河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贴着耳廓刮过的寒风，“今晚之后，他的疑心会更重。你回去，每一步都要如履薄冰。你调配的那些小玩意儿……”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袁一一紧攥的袖口，“谨慎使用。它们是毒蛇的牙，用不好，先咬死的是自己。”
袁一一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捂紧了袖中的瓷瓶。他连这个都知道？！
“至于我……”万星河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冷硬，“暂时还会留在这里。苏府想查幽影阁，想查幕后黑手，就绕不开我这个‘引雷劈人’的。在你真正强大起来，或者……找到离开这滩浑水的路之前，”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袁一一那张惨白却难掩绝色的脸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像是怜悯，又像是某种沉重的责任，“我会看着。”
“看着”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袁一一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不是保护，不是帮助，仅仅是……看着？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看着她在生死边缘挣扎？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绝望再次攫住了她。她终究是孤身一人。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三下清晰、沉稳、带着某种规律性间隔的叩门声，再次穿透了薄薄的门板，如同催命的符咒，在死寂的夜里骤然响起！声音的来源，就在门外咫尺之遥！
苏木清！他又来了！比刚才更近！更耐心！如同一个优雅而冷酷的猎人，在无声地宣告着他的存在和等待！
袁一一浑身剧震，瞳孔骤缩，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复杂情绪！她猛地看向万星河，眼中充满了无助的惊惶。
万星河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方才那点复杂的情绪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戒备和一种被挑衅的怒意。他按在桌面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声。
昏黄的灯火不安地剧烈跳动了一下。
门外，苏木清那低沉平稳、如同寒铁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催促，清晰地传了进来：
“更深露重，万公子与‘故人’叙旧，可还尽兴？是否需要……添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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