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冰砚这一日并未当值陪侍齐王,又不到为柳心秀侍讲的日子。她闲来无聊在中书省翻检文牍,心中仍在想着前日大朝的事。
夏延玉倒是将殿中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讲给了她,乍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无非是青党的冯攸出手准备给长宁公主来一手明抬暗贬,却被公主稳稳地接下,乘机增封了一千五百户。一攻一防之间,似是显得公主机智敏锐,冯攸却自讨了个没趣。
文冰砚却察觉到,事态已变得越来越复杂严峻了。部分武臣愿意附和青党,这是一个极不乐观的现象。齐王正在逐渐失去对京中军队的影响力,甚至二者很可能不再是同一条心。
她不由得往更坏处猜测。连她都明白公主回朝必会带来剧变,力主此事的陶玄又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唯一的解释就是陶玄已经做好了一切布局,而她现下还无法推断那头老枭究竟还有几手后招。
毕竟她并不是棋手,只是隐隐能察觉到棋局走向的棋子罢了。
心乱如麻间,一位令史来到她身侧:“文散骑,东宫有使者来了。”
文冰砚有些意外。但毕竟是东宫之人,遂将文牍塞回柜中,亲自出来迎接。原来是太子府上一名录事。
那录事也晓得文冰砚虽品秩不高,却是举足轻重的要人,便恭敬揖道:“文散骑,殿下有事相商,请您移步往东宫一叙。”
文冰砚越发疑惑,太子突然召见自己要做什么?但她也正想了解一下太子的想法,若是不早作打算,只怕局面会对太子越发不利。
她便答:“知道了。我立刻动身。”
录事又道:“那么,卑职便去为您备辇。”
文冰砚摆手:“不需如此招摇,我同你一并走过去罢了。”
来到东宫,录事将文冰砚引至书房前,便告退了。文冰砚上前叩门,得到太子的回应后推门入内,却惊讶地发现书房里竟有两个人,另一名还是个身着绯色缎袍的女子。
讶然间,太子朝身侧女子一抬手,介绍道:“季洁,我怕在外人中传开了反而不好,便未曾提前知会过你。这位是我的三王妹,也就是不久前刚刚回朝的长宁公主。王妹,这位是文忠靖公之子,员外散骑常侍文冰砚。”
文冰砚看着女子侧过脸来,整个人便如被电击了一般愣在那里。那张俊秀英气的面庞,以及全身上下沉敛中透出的丝丝傲气,分明是她那日于倾秋居中对案共饮的“明姑娘”。
柳盈月早已有数,虽心下欣喜不已,仍平静地朝文季洁盈盈一笑,道:“本殿长宁公主、征北将军柳盈月,表字明瑾。幸会,文散骑。”
文季洁眼中渐渐失神,错愕道:“长宁殿下……早已认识我了?”
柳盈月并未察觉,反而笑意正浓:“或许是吧?本殿也久仰文忠靖公大名,只是未曾想到,文公之子原是这般的一个妙人。”
文季洁只是垂下脸去。太子柳政只道她羞赧,便说:“王妹,莫要这般打趣,他心性原就内向,你这般更令他不知所措了。”
柳盈月想起那日锦笙所言,文季洁本就是有些疏离冷漠之人,也明白文季洁不喜旁人只看她的面貌,便在口中赔罪道:“抱歉,文散骑。我近日来时时听到兄长称赞你才思韬略过人,今日一见,起了惜才之心,并无冒昧之意,还望海涵才是。”
文季洁抬起头来,苍白的面庞上神色漠然,几似薄冰。
“二位殿下多虑了。冰砚一介小臣,今蒙召见已是隆恩荣宠,岂敢擅自多心。只是不知,二位殿下今日有何见教。”
柳政答道:“季洁,今日没有外人,不必如此拘谨,更谈不上什么见教。你且入座便是。”
文季洁浅鞠一躬,依太子之言入了座。太子唤来侍女为三人布上果点清酒,之后便将其屏退了。
太子举杯啜饮一口,示意二人随意。而文季洁只是冷面端坐,纹丝不动,一语不发。柳盈月察觉到气氛莫名地尴尬起来,也不好大大落落地饮酒。空气一时间有些微妙的凝重。
柳政只得清清嗓子,率先开口道:“王妹,季洁,你二人应也知道,如今正值国家困顿之际,越是这个当口,越需要我等团结一心为王上分忧。如今王妹刚刚还京,不熟朝事,而季洁身为王上与本宫的左膀右臂,我望你二人日后多加走动来往,相互帮衬才是。”
文季洁只是淡淡回答:“卑臣身为臣子,但知为王上与社稷效力。二位殿下皆是王上骨肉至亲,无需太子殿下特意关照,卑臣也会尽到本分之责。”
这番冷冰冰的答复着实出乎兄妹二人意料。原以为三人会相谈甚欢,谁想到文季洁自进到屋内以来的表现,不像是羞怯矜持,反似有意疏远长宁公主一般。
柳盈月倒是心底猜到了一二分,或许是因为那日倾秋居里自己刻意隐瞒了身份,结果不知怎的得罪到了这位“文姑娘”。
她可不希望莫名其妙的就搞坏了和文季洁之间的关系,便朝她举杯道:“文散骑忠直风骨,果有乃父之风,本殿颇觉相见恨晚。我今日也本非为朝事而来,若与文散骑得以诗酒相交,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言毕,柳盈月将一樽酒仰首饮下,笑意盎然地望向文季洁。视线相交之时,还不忘向她使一两个眼色,暗示自己前日颇有冒犯。
文季洁唇角极浅地一勾,脸上似有些微笑容如一丝轻烟般掠过即散,随后又回到冰霜似的面容。
她起身朝柳盈月赔罪道:“殿下美意,卑臣心领。然卑臣今日贱躯不适,无法陪殿下尽兴。又兼公务繁忙,无暇纵情诗酒,还望殿下当面恕罪。”
柳盈月的笑容僵在脸上。太子见文季洁连公主刻意放低身段给的台阶都不下,更是一头雾水,诧道:“季洁,你怎么……”
而柳盈月木着一张脸起了身,道:“罢了,既然文散骑身体不适,或许我今日来的不是时候。盈月多谢兄长一番美意,他日得闲,再来相聚罢。”
她径直踱步离去,踏出门外,回身看着屋中错愕不已的柳政与冷若冰霜的文季洁,又轻声道了一句:
“有缘再会。”
见长宁公主扫兴离去,柳政顿足朝文冰砚怪道:“唉呀!季洁!你不是素来十分敬仰她吗?今日却何故如此呀!”
文冰砚却反问太子:“想这么问的应该是冰砚才是!殿下今日这般冒昧地唤来长宁殿下,难道就不曾想过后果吗!”
“那日要我与王妹联手的不也是你?”柳政越发恼火不解,“现在我依了你,你反倒是恼些什么?”
“殿下您是真的不懂?”文冰砚丝毫不肯退让,似认定了太子是有错的一方,“您一面倚仗着青党不愿撒手,一面又要我去结交公主,怎能不令众人生疑?长宁殿下目下声威正盛,若殿下与青党忍痛割席,全力支持长宁殿下,则可稳固人心,借其声威为己用;否则,与青党不合或欲乘机进身之人见殿下举棋不定不足倚靠,必将转投长宁殿下幕府[1]中去。仅仅是令长宁殿下得势还罢,若再因此加重大王猜忌,到时局面……”
柳政厉声打断道:“够了!文冰砚呀文冰砚,你总以为自己什么都想得到,怎么就想不到我的难处!我难道就想今日夹在此中左右为难?!你所说的这些根本不切实际!”
“殿下!当此非常之时,你怎么就拿不出壮士断腕的魄力!”
柳政大怒:“你若嫌我没有魄力,就当自己看走了眼,另投明主罢!”
此话一出,柳政虽在气头上,但也顿觉自己说岔了嘴。
而文冰砚平日里苍白的面色此刻已经因愤懑委屈变得一片潮红,单薄瘦弱的身体不住颤抖着。她本想拂袖离开,却眼前一花,两脚不稳,砰地一声撞倒在墙边。
“季洁!”柳政吓了一跳,想去搀扶她,却抹不开面子上前。
文冰砚有气无力地慢慢起身,失神道:“冰砚虽不会辜负大王所托,也不愿背弃殿下……但若殿下不想见到冰砚,冰砚自己走便是了……”
她扶着额角,步履踉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剩下柳政一个人愣愣地站在书房中央。
柳政正懊恼不已,那边夏延玉却疾步踏了进来。
“殿下,夏某方来到府前,却见季洁怏怏地冲了出来,不知所为何事?”
柳政长叹一声,将今日之事与夏延玉和盘托出。
夏延玉听了前因后果,虽面不改色,心下却是大惊。暗中直道多亏文冰砚冰雪聪明,不惜开罪监国太子与重兵在手的三公主,否则太子这一无心之失,必使朝局地动山摇不可。
不过夏延玉转念一想,太子素来仁弱优柔,不似当今齐王之风。徐州群僚在此矛盾重重的当口,对太子的制衡方针心怀不满的也颇有其人。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文冰砚一般,总将自己的得失置之度外。
柳政看一眼夏延玉,忧道:“奉才,这般进退维谷之际,依你之见,我当如何是好?”
夏延玉一时无言以对,只得向太子宽慰道:“殿下不必烦恼。如今虽要破局,确非长宁殿下莫属,但冰砚所言也不是全无道理。如今这般,无非是时机未至。不如静观其变,或许会有转机。我与子回他日见了冰砚,也当劝慰他几句,让他莫将今日之事放在心上才好。”
柳政愁眉不展:“也只好如此了。”
——————————
柳盈月满心抑郁地回到府上,思前想后,还是差郑长翎拿了手帖去请郭谦。
郭谦来到长宁公主府,只见柳盈月坐在凉亭里,面前看着半盏残酒,郁郁不乐。见郭谦来到,她朝对案一摊手,道:“坐吧,良默兄。”
待郭尚书坐下,柳盈月示意下人将酒菜端上。郭谦有些一头雾水,便问:“我看殿下今日兴致不高,何故想起要郭某前来陪侍了?”
“谢你费心为我引荐了一个妙人儿。”柳盈月只是饮酒,并不吃菜,“可惜呀,是别家的金丝雀儿,不属于我。”
郭谦心下顿时了然,便笑:“如此说来,殿下见过那人,也知道他是谁了。”
“徐州文氏,敬行公的幺子文冰砚,现下乃是员外散骑常侍,徐州士人之魁首。见识超群,赤诚贞烈,确有国士之风。那日在倾秋居,我二人确是投机,但不知为何,今日王兄为我引见之下,却正眼也不愿瞧我一眼。我自讨了个没趣,只得打道回府。”
“今日之前,他并不知殿下的身份罢?”
见柳盈月点了点头,郭谦略一沉吟,随后哈哈大笑。
“果然,果然!都怪郭某一时失算,害殿下碰了一鼻子灰。既然如此,郭某当自罚三杯才是。”
郭谦举杯欲饮,却被柳盈月按住。
“且慢。你既失算,那本殿罚你今日不准饮酒。”
郭谦眯着细长眉眼,道:“依郭某所见,文散骑这般态度并不奇怪,其间转机仍存。如此,且让郭某为殿下细细言明其中缘由,如何?”
柳盈月脸上顿如拨云见日,喜道:“良默兄请讲!”
郭谦便按杯款款道:“若殿下与文散骑仅是偶逢私交,定然不致如此。但今日乃是太子殿下引见,若文散骑应了殿下,时常在东宫与公主府间走动,则成了徐州士人又依傍上了殿下。在如今太子仁弱,而殿下大胜积威之际,岂不是殿下喧宾夺主?若传到大王耳朵里,只怕他老人家心里更不是滋味。”
柳盈月闻言,顿时冒了一丝冷汗。
“可我确是没有要与王兄争夺人望的意思。目下而言,协助王兄稳定朝局,才是上上之策。”
郭谦答:“殿下这几年以来,还没明白世间万事不由人的道理么?纵然殿下无心,有心之人也会蜂起而来,将殿下推上风口浪尖!”
“那我又当如何?”她追问。
郭谦把酒倒进嘴里,却一摊手:“郭某目下也实无良策。”
柳盈月一把夺过他的酒杯,嗔道:“既无良策,那我要你何用?”
“殿下既通晓兵法,必知用兵当依时而动,谋事亦然。”郭谦不慌不忙地袖起手来,“此时束手无策,便静候天时就是。想来文散骑并非心中厌恶殿下,不过困于时势而已,他日朝中转机一现,这临稷城中哪个人绕的开殿下?”
说着,郭谦细长双目中眼波一转:“只是殿下也当徐图进取,把握良机,否则,可当真就是万事不由人咯。”
柳盈月转嗔为笑,将酒杯抛还给他:“你这狐狸,原来还在此处等着我。如今你当我还有的选么?”
郭谦稳稳当当接住杯子,长笑不语。
此时,郑长翎快步来报:“殿下,二王子殿下带着沈、程二位尚书备礼而来了。目前正在门房暂歇。”
柳盈月愕然:“柳湛?带着沈升和程麟?这是唱的哪一出?”
郭谦与柳盈月相视一眼,不由大笑:“转机这不就不请自来了吗,殿下?”
[1]:幕府,本指将帅的营帐,后泛指军政大员的府署,亦指将帅本身。并非后世东洋幕府将军及其政权。
我知道我已经万古没有更新过了,甚至都失去了更新的资格。不仅是灵感不如以前,生活和家庭也占用了绝大多数精力,不过终究还是放不下这两个我最心爱的女孩子。就当这里是一个存文的地方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11、东宫会公主初遇冷,亭中饮郭谦辨机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