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公主府中厅。
三位来访者在知客毕恭毕敬的引领下迈了进来。柳湛在客位首上安然落座,悠闲自得地呷着一盏刚奉上的梅浆[1]。而沈、程二位尚书似乎有些坐立难安。
柳湛瞟了二尚书一眼,轻蔑道:“二位尚书何故如此拘谨啊?三王妹知书达理得很,就算你们真得罪狠了她,她也不会进来就提剑砍了你们俩。”
沈升挤出个颇显干巴的笑:“殿下说笑了。我们对长宁殿下素来敬重,怎敢开罪于她。只是……”
他欲言又止,与程麟对视一眼。柳湛眉头皱起,当啷一声放下手上的青瓷盏,言下不悦:“还惦记你们那几串铜子儿呢?欲成大事,岂能这般鼠目寸光斤斤计较!还是说……”
他目色更加不善:“你们觉得,本殿是拿你们的家底子送人情?”
程麟忙接过话茬辩解道:“殿下息怒,息怒。这为官之道,施恩下属、迎来送往,哪个不是沉甸甸的钱帛铺路哇。加上前日大朝上,殿下叫我二人预先备置的犒赏大军一事,花费着实甚巨,于长宁殿下而言,应也算是颇有诚意了……”
柳湛直直地瞪着二人,那目光就像在说“难道我这少府不知你们那些钱帛能用多少?”二人只觉得颈后不住冒凉。
片刻,他又拾起梅浆盏,大大落落地喝了一口。
“稍后你们二人坐直了,休要给我多嘴,那些算盘珠子要打就在自个肚子里打!”
沈程二人心下不悦,嘴里却是诺诺。
不多时,门外环佩琳琅作响,长宁公主独自快步赶到。靴子甫一迈过门坎,她便轻快一笑,看来心情很好。
“王兄!今日怎么有雅兴过府了?盈月方在后园练剑,不知王兄大驾光临,更衣来得晚了,还请恕罪。”
柳湛也哈哈一笑:“哎,何必如此客气。今日得闲,便来你府上认门,也免了提前知会。这几年你不在临稷,我还轻易不敢进呢。”
柳盈月直奔主座而去,目光扫过沈程二人,故意顿一顿,戏谑道:“二位尚书却是稀客中的稀客,但何故面色凝重啊?是嫌我府上梅浆太酸,还是我劳二位久等了呀?”
沈升、程麟连忙起身,口称不敢。
兄妹二人便说些寒暄闲话,沈、程二人除了赔笑也别无他法。言语间,柳湛话锋一转,道:“不知王妹可还记得那日朝会,你我与长兄面前那席话?”
柳盈月心如明镜,顺坡下驴道:“我记得王兄那日讥讽某些‘老儒生’皓首穷经,现在想来,满朝头发最白的可不就是陶太傅吗?”
讲出这么一个稍嫌刻薄的玩笑,她如同当年那个推柳湛入池的顽皮少女般自顾自咯咯笑了几声。客座三人却没有笑。两个没敢笑,一个则试图将气氛拉回来。
“王妹还是这般机锋过人,不过为兄今日并非是来调笑的。”柳湛手上不自觉地伸指敲了敲桌案,“陶太傅、青党,这些老老少少的儒生,王妹不觉得他们正是朝纲中的蛀虫吗?”
柳盈月仍旧打趣:“王兄许是来我府上之前喝多了?何故语出惊人?”
柳湛将青瓷盏重重一搁,声音低沉下去:“青党历年以来,把持选官,结党汲营,寒士良将无日出头,其罪一也。盘踞地方,隐匿田户,肆行兼并,以致国库空虚,其罪二也。战则畏葸[2]不前,和则攻讦倾轧,只虑族门私利,不恤朝廷君上,其罪三也。此等所谓高门把持朝廷,如何强我大齐,壮我军威?!”
柳湛每说一句,两位尚书面色便白一分。
柳盈月听罢,笑意稍敛,但唇角仍勾:“士族世代忠良,乃国家肱骨,社稷基石。虽少有不肖之徒,岂可因噎废食,一概而论?父王乃至高祖不也教诲我们,当与士林共治社稷?”
柳湛知她装傻充愣,心中暗恼,却不得不按下性子,又转言道:“国家所需,实乃忠臣良辅,之前王妹上表,为兄亦深以为然。若王妹不嫌,为兄愿为雁军西出鼎力相助……尤其是财帛粮秣一应用度。”
此话一出,沈、程二位尚书脸色顿时越发难看,眼神不住你来我往。
柳盈月见状,心中冷笑不已,口中却是感激为难:“承蒙王兄抬爱,盈月感激不尽。只是大军一动,钱粮便如流水,数额之巨,绝非等闲,盈月岂敢让王兄这般费心?”
可言下之意,分明是讥讽柳湛空口白话。柳湛心知今日不掏出些真金白银,是断无法令她动心了。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王妹何必小觑为兄?我可先行调拨粮秣五千石,精铁马铠三百副,专供飞卫铁骑资用,以为攻略晋阳先声。如何?”
哐当——
他话音未落,程麟却一个失手,将案几上的青瓷盏拂落在地,摔个粉碎。沈升见状,也是脸色煞白。
柳湛脸色瞬间拉了下来,柳盈月却笑意盈盈。厅内气氛很是微妙。
“王兄如此慷慨,盈月受宠若惊。不过,进取晋阳关系重大,并非仅靠钱粮马铠而已。若有良讯,他日仍当仰赖王兄了。”
柳盈月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又令人取来柄齐王昔日赏赐的前朝古剑,抬了一箱字画,笑道:“王兄今日齐礼而来,盈月不及准备,惭愧万分,只得仓促之间聊表心意,幸望兄长勿辞。”
柳湛看看那柄剑,既是齐王昔日亲赐,价值定然不俗。一时间也搞不清楚她这是真心回礼,还是打算还他人情。只得狠狠瞪了沈、程二人一眼,揖别柳盈月,离开了长宁公主府。
三人前脚刚走,后脚郭谦却一边抚掌,一边自内室转了出来。
“好,好,好!殿下此番应对,圆融自如,滴水不漏,堪称高妙啊。”
对郭谦这种半似吹捧半似调侃的语调,柳盈月听的多了,但还是不觉被他气笑。
“废话就免了,良默兄。你方才也听到,柳湛野心不小,其能却不堪其志,与其同此僚[2]为伍,我不如自己在后花园里挖个坑往里跳更省事。”
郭谦捻须一笑:“郭某并未说过要殿下同柳湛为伍,不如……借他之势,驱虎吞狼。”
柳盈月翻他个白眼:“也不知他和陶玄老儿谁虎谁狼。”
郭谦举起一指轻轻摇晃:“非也。柳湛乃势,徐州士人乃虎,至于这狼嘛,虽然那位算不得狼,雪雀而已。这不就是殿下方才管我要的‘良策’吗?”
柳盈月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良默兄当真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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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夏延玉府邸。
御史中丞的书房门窗紧闭,灯火晦暗。房中除了神色凝重的夏延玉、寡言少语的周巡这两位文公直系门生外,还来了三位在朝中颇有分量的徐州籍官员:门下给事中王甫正、临稷尹丞徐远、吏部考功司郎中陈文博。
资历最老、消息也最灵通的王甫正率先担忧道:“不知诸君是否听闻近日群臣中传言,二王子柳湛向长宁公主许下了五千石粮草,三百副马铠,并应下将为西进晋阳筹措军资。若此事当真,只怕公主将与淮党联手,不再支持太子殿下了。”
周巡冷声道:“消息未必确凿。五千石粮草、三百副马铠,淮党那些人都未必舍得拿出来,更何谈西进军资?与淮党结盟,无异与狐谋皮[3],长宁公主岂是这般蠢人?”
徐远当即出声反驳:“周少卿!如今国库度支均出于柳湛与沈、程二人,且柳湛野心着实不小,难保不会放长线钓大鱼!前日朝会,沈升不也二话不说,遵了大王犒赏雁关军的旨意么?若不及早筹谋应对,只恐将来悔之无及!”
周巡又是冷哼一声,对徐远之言嗤之以鼻:“徐府丞,你当知身正不怕影斜,只要我等一心辅佐太子殿下,她柳盈月便是和柳湛结盟又如何?如此短视公主,不与来往也罢!这等无义之盟,早晚分崩离析!”
三人中陈文博最为年轻,锐气正盛,在吏部当差也没少遭赵之澈排挤。见周巡如此态度,当即心头火起,厉声道:“少说你那套冠冕堂皇了,周巡!如今徐州同侪何等处境,你究竟是毫不关心,还是听之任之?!总是要我们效忠太子,太子又做过什么?如今再这般随波逐流下去,不仅青党势力日盛,就连淮党都傍上了边军!不求你们二人与文冰砚在朝廷上翻云覆雨,起码也给我等一个立锥之地!再这般畏首畏尾犹豫不决,我宁可明日便投公主府作一幕僚,也胜过在此处受夹板气!”
周巡对陈文博这番痛陈始料未及,一时无法应答,只得横眉怒视。夏延玉见陈文博一番话说到痛处,王、徐二人也欲作色,只得出面圆场道:“徐府丞之言,确需慎重考虑。长宁殿下刚刚回都,立足未稳,急需外力支持。即便只是虚与委蛇,于我等而言,也是落了被动。或可说动太子殿下出面,亲自稳住长宁殿下,再作长远计议。”
徐远不满道:“太子殿下是青党好门生,他肯亲自出面?我这徐字便倒过来写!再者,提及文冰砚,若非他那日慢待了长宁公主,事情岂会到今日田地!”
陈文博当即附和:“文冰砚一介乳臭未干的小子,不过是仗着身为文忠靖公幼子,甚得大王照拂罢了!今日情形至此,他难辞其咎!”
夏延玉无奈道:“季洁平日为拮抗青党,也未少殚精竭虑!如今事态有变,便将责任全推于一人身上,岂是君子之为?”
王甫正则直起身来,看似平息事态,实则抛出了一个更令人为难的议题:“或许,解铃还须系铃人。听闻公主对文散骑颇为爱重,也唯有他还能在公主殿下面前说得上话。不如使文散骑出面向公主致歉,再邀其回心转意,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一试了。”
书房内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神色复杂。
夏延玉迟疑道:“若依季洁的性子,要他主动低头,只怕难如登天。况他深居简出,从不私下会客,若大张旗鼓往中书省去,又必将震动朝廷,如何劝得动他?”
王甫正缓缓道:“奉才,你是文公最得意的门生,又与季洁私交甚笃,不如由你出面,以商议要事为由,请他过府一叙。有些话,关起门来才好说。”
夏延玉与周巡交换几个眼神,周巡连连摇头,以示不可。但面对另外三人复杂的目光,他沉吟片刻,还是下定决心,艰难开口道:
“也罢。我这就修书,请他明日过府……之后要如何说动他,还请诸君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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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冰砚坐在自己的书案前,手上捏着一封夏延玉邀她“过府一叙”的手书,不自觉揉着胀痛不已的太阳穴,眉头紧锁。
自她在东宫对长宁公主冷眼相待,又和太子大吵一架以来,她还未和徐州众僚正式接洽过。她近日来睡眠很差,每每阖眼欲眠,总是不自觉想起太子那句恼羞成怒的“另投明主”,和公主转身离开时故作镇定、却惆怅悲伤的目光,这都令她整夜辗转反侧。她不自觉地想思虑些什么,想找到办法去改变这一切,但心乱如麻的她不管如何绞尽脑汁,都终归是徒劳无功。她的谋划无人可用,而她自以为的“知己”,甚至也可能不过是打算利用她的一名棋手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这是她几天来,总是不自觉低语着的一句话。她想相信公主的惆怅是真实的,但又不敢去信。她害怕她最终会因为自己的感情而失手毁了一切。
而如今,夏延玉邀她上门议事,她知道自己不该不去。但夏延玉书中的语焉不详、省台同僚间传出的种种议论、以及某种不甚明朗的对局势的直觉都在告诉她,这绝非“议事”那般简单,甚至可能有什么狂风暴雨正等待着。
但最终,她还是强打起精神,褪下官服,换上一身得体绣袍,嘱托锦笙看顾好庭院,强打起精神往夏府而去。
夏府门前,夏延玉已经亲自等候多时。
“季洁,你终于来了!快快请进!”夏延玉似有些焦急,但看向她的目光却在不自觉地躲闪游移。
稍显恍惚的文冰砚并未察觉这一点,她浅浅向夏延玉一个拱手:“……冰砚来迟,竟劳烦夏兄亲自迎迓,实在惭愧。”
“唉,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套,还是正事要紧。随我来吧。”
夏延玉在前领路,带着文冰砚来到二进中厅侧的一个偏院里。文冰砚刚一踏入院门,后面的僮仆却不再跟随,重重地将院门关了起来。
文冰砚一惊,心中猜疑骤起。
“这是何意?夏兄?”
夏延玉无奈地摇摇头,道:“莫要怪罪愚兄,今日邀你前来,正是为了此事。诸君,文散骑已经到了。”
话音刚落,王、徐、陈三人自阴影中踱出,神色冰冷地盯着文冰砚,似乎在盯着一只落网的雏鸟。
[1]梅浆:一种青梅酿造的酸甜小饮品,其时还并不大规模流行饮茶。
[2]此僚:约等于“这个家伙”的文雅讽刺版,和直球辱骂别人是野兽的“此獠”应该区分开。
[3]与狐谋皮:源自《太平御览》,现多作“与虎谋皮”,在原本“荒谬不可能”的语义上更强调了反噬自身的危险。此处使用原典,以强调淮党之贪婪吝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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