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冰砚沉默地望着三位来意不善的同僚,眼中冷光湛湛。三人也不作一语,步步紧逼,终于在仅半步之遥的距离上停了下来,将她困在当中。而夏延玉则立在一旁的树影中,目光游离,不忍看向这个方向。
她本就生得娇小瘦弱,此刻更像一只虚弱的幼鹿,正无助地面对三头要将她围猎的虎豹。
而她亦未忘记自幼浸染的周全礼数,镇定地扫视一遍三人,向他们稍一拱手,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王给事,徐府丞,陈郎中。今日竟劳动三位联袂而至,不知有何见教?”
王甫正省却了寒暄,语气沉重,开门见山:“冰砚,如今时局艰难至此,前有青党步步紧逼,后有淮党过河拆桥,再如此下去,只恐我等徐州士人再无立锥之地!你乃忠靖公唯一余嗣,还望以乡党为念,为众同僚力挽狂澜!”
文冰砚只是冷眼相视,淡淡质问道:“力挽狂澜,冰砚实不敢当。王给事想要冰砚如何?”
王甫正压低几分声音,低沉道:“近日听闻柳湛与长宁殿下过从甚密,若此二人联手,不仅坐失强援,更怕我等自此永无宁日!既公主对你青眼有加,望你出面斡旋一番,劝长宁殿下回心转意!”
文冰砚的心跳在听到“长宁殿下”这个词时不觉漏了半拍,但她很快按住心下隐隐作痛的悸动,驳道:“王给事此言差矣。长宁公主何等冰雪聪明之人,岂肯与柳湛、沈程等人为伍,白白自取灭亡?我等人臣当谨守本分,岂可行夤缘攀附[1]之事,徒为笑柄?恕冰砚决难从命。”
徐远立即按捺不住,厉声发难:“文冰砚!你此言何意?你身为文忠靖公之后,徐州士人皆仰仗于你,自当挺身而出,岂能推诿塞责!莫不是要坐视同僚倾轧,你好独善其身!”
文冰砚蹙起烟眉,嗓音清冷,试图辩解:“徐府丞何出此言?冰砚蒙王上赐命,继先父遗志,一日未敢松懈。既欲拮抗青党,我等更当效命大王与太子,惕厉自省,同心戮力,而非……”
她的话未说完,陈文博便冷笑一声,以越发刻薄的言辞将她横加打断:“惕厉自省?同心戮力?文散骑的说辞倒是与周少卿同出一辙!莫非是见公主势大,便欲自攀高枝,觉得我等徐州旧友已是拖累,不屑再与之为伍了?”
文冰砚心底一沉,连日劳碌和休憩不佳引起的不适在这番诛心之论的刺激下忽然涌上。她仍强自镇定,身形却因体弱而略显飘摇:“……陈郎中慎言!正因如今公主势大,若贸然行动,非但无益,反会授人以柄,为青党所乘,届时……”
“届时如何?”徐远再次粗暴地打断她,脸上尽是讥讽,“届时便坏了你文冰砚的清名,误了你的大好前程是不是?满口冠冕堂皇,我看你就是畏缩不前,只顾自身得失的鼠辈!”
文冰砚闻言,顿时脸色煞白,她觉得胸口一阵呕心,四下天旋地转,不得不一边抓住单薄的心口,一边扶额狠命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用疼痛刺激自己清醒,口中喘息连连。
她非因浅薄的辱骂而动摇,可不但太子不能用她的谋划、对她的一片苦心不加理解,甚至连乡党同僚都毫不掩饰地猜忌于她,不惜以最恶毒的中伤逼她就范。
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无助。她殚精竭虑,如履薄冰,试图在辅佐太子、保全徐州势力的同时,不触怒君王,不授人以柄,即使无所建树,她也不再奢求。可结果呢?
此时,一个她原本极力避免的,自暴自弃般,甚至是自我解脱般的绝望念头,开始自冰潭般幽深的心海中,缓缓浮出水面。
既然你们……如此苦苦相逼……
那也……休道我言之不预……
她缓缓抬起眼,眸中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平静。她看着眼前三位“同僚”,声音轻如叹息,却带着一种放弃与解脱的决绝。
“罢了。”
“既然三位……执意如此。”
她微微停顿,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今日我便将拜帖投往公主府……但为诸君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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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阳光透过公主府中厅的窗棂,在书案上投下影影绰绰的光斑。柳盈月手肘支在檀木案上,手托下颌,沉默地看着徐宗靖递来的北方边报。
梁军斥候活动日益频繁,粮秣调运迹象集中于晋阳,败军残部修整之速远超预期。虽仍无力主动进攻,但齐军已失去乘虚进兵的机会。
她长叹一声,虽并不意外,但还是为这失之交臂的战机感到惋惜。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就这么在朝廷的互相磋磨中转瞬即逝了。
正惆怅间,郑长翎却风风火火地敲开厅门,手上拿着一张素色信笺。
“殿下!文散骑在府外求见!”
“……谁?”柳盈月突然有些恍惚。
“文散骑!呃……”郑长翎有些手足无措,她先是在自己肩侧比划了一下来人的身高,又做了一个捋顺长发般的动作,“……就是那日在倾秋居所见的,那个漂亮得不可思议的文季洁姑娘!”
柳盈月有些激动地拍案起身:“我当然知道!真的是她?亲自来的?”
郑长翎不住点头表示肯定:“是她,千真万确!我亲眼见到她就在府门外候着,但未着官服。这是她递来的拜帖。”
柳盈月迫不及待地劈手取过拜帖。她第一次见到文季洁的亲笔字迹,那是行列谨肃、工整匀停的数行簪花小楷,颇得中书属官的章法。但在转折提捺间,又蕴着一抹闺阁少女的羞涩柔婉,无声暗示着下笔者决不轻易示人的细腻心境。她似乎一眼能从中望到那个清逸绝伦但又单薄娇弱的身影,心下不觉悸动不已。
郭谦的计策生效了!竟然如此之快!她大喜过望。
郑长翎见柳盈月方才透着疲惫厌倦的脸上喜色愈浓,忙道:“殿下,卑职是否立刻去引文散骑进来?”
“你去接引?太失礼了!”柳盈月从案后跳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厅门,“我亲自去迎她!你找几个人去后园临水花厅备酒!要快!把我瞒着郭谦藏的那几坛佳酿都搬过去!”
几乎与此同时,公主府外。
文季洁刚刚不久才递上了拜帖,现在正谦恭肃立在公主府门前,但内心却缠成一团乱麻,那对威严的石狻猊更衬得她瘦弱的身形渺小孤寂。
那位负责通传的郑长翎,果然是她那日在倾秋居见过的,锦笙口中“粗手大脚的使女”,而她真正的身份竟是长宁公主贴身的亲信牙门。这简直是在无声地提醒她:你自以为的倾心相交,或许也不过是一场执棋者的精心算计。
但事情至此,已容不下她矫情神伤的余地。若公主愿意见她,她心中早备下一套说辞,动以情义,晓以利害,即便公主对她那日的怠慢已心有成见,她也自信起码能说服公主不与柳湛为伍。只是今后的日夜,又将是何等的临深履薄?
但若公主不愿见她呢?心思及此,她的心跳不觉漏了一拍。这样一来,她便不是这朝局巨变的始作俑者,与徐州众僚也算有了交代,那段曾令她欣喜不已又忧心忡忡,几乎不曾开启过的陌生情感,也终于可以永远彻底封缄在内心深处。
她无助地察觉到自己竟更期待这样一种结局。她太明白了,她最擅长的就是忍耐,将一切冰刀雪剑全部刺向自己的忍耐。
连日的疲惫与当下的心痛令她慢慢闭上眼睛,一滴清泪自眼角无声滑落,冰冷而突兀,几将她整个人浸在冰水之中。
忽然,她听到一阵剧烈的吱呀作响。文季洁讶然抬起头来,泪痕还未来得及拭去,只见公主府的朱漆大门已然洞开,正跳过门槛一跃而出的,正是长宁公主柳盈月自己。
她往日沉稳得甚至有些凌厉的凤眸此刻灿烂如一颗初生的晨星。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微启的唇缝间,似能窥见一丝未定的喘息。正红色宫裙裙袂翻飞,流苏摇曳,裙下可见锦缎鞋尖上金丝云纹仍在微颤。
她整个人因这急停而身形微向前倾,那跳脱明朗的身影,却像极了一枝怒放的芍药。
文季洁望着几乎是飞扑出来的公主,一时间礼节、说辞,甚至是来意都忘记了。她楞怔怔地立在那里,温热的泪水竟不自觉夺眶而出。
柳盈月却不管她的犹疑无措,一把牵起她纤小的一双素手,喜道:“竟真的是你,季洁!你可知道我有多盼你吗?当真叫我一番好等!”
她又感到手心里传来的冰凉温度,便轻柔地用上几分力道,捂得紧了些,嗔道:“你原来这般害冷,怎么还在外面站着吹风,冻坏身体可怎么办?随我来!我在后园花厅备了酒,先饮几杯暖暖身子!”
文季洁尽力挣扎着从公主手中抽出右手来,揩去满面情难自已的泪痕,但左手却无论如何也挣不脱。
“殿……殿下……这般大礼,卑臣怎能承受……”
她实在万万没想到公主会亲自出府迎接,再者后园花厅本就是颇为亲近私密的待客之处,即使是有意为之,她也从未接受过旁人的此等看重,这让早已思忖好的一番应对之语全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她只能随波逐流地跟着柳盈月的脚步,在公主府内亦步亦趋地穿行着。
“什么殿下,什么君臣,提那些做什么。”柳盈月一边拉着她快步走着,一边自顾自道:“你若还愿唤我一声明瑾,那我便应着。或者……”
她极快地回了一下头,唇角勾得狡黠,但也含着无比真诚。
“……你若还怪我那日在倾秋居隐姓埋名占了你便宜,那就是唤我阿盈也无妨。”
文季洁浑身一颤。一者她岂敢以昵称直呼公主,再者她虽然对那日公主隐瞒身份而暗自神伤,但她自己呢?又何曾以自己的闺中真名坦诚待人?
“……那就……明瑾殿下。”她终究还是放不下礼数,羞赧地唤了一句。
柳盈月几乎是笑骂着嗔了她一句:“唉,你这姑娘,瞧着伶俐,却竟这般榆木脑袋。”
片刻间,二人已来到临水花厅前。花厅之中轩窗四敞,窗外碧水荡漾,清波粼粼。时值寒露,秋意已浓,窗外一池残荷渐次凋零。几株垂柳叶色转黄,在午后微凉的风中轻颤,天光透过枝桠,投下一地摇曳不已的萧疏碎影。
而厅中,仅临窗摆下一张宽阔的紫檀长案,对设两个织锦蒲团。案上摆下一盅枸杞羊肉羹,炙鹿腩和拌菘心各一小碟,一筐渍梨与霜柿,更有一壶芬芳扑鼻的兰生酒[2]。
文季洁心下蓦地一紧。这哪里是接见外臣,分明是知己对谈的布置。她越发方寸大乱,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殿下……冰砚此番冒昧前来,实是为……”
柳盈月柔声打断她:“方才我说过了,没有什么君臣殿下。”
她牵着文季洁越发冰凉的指尖来到席侧,轻轻按着她单薄瘦削的肩头,迫她先行坐下,自己方才施然入座。
“今日此地,只有明瑾和季洁二人而已。”
文季洁耳根燥热不已,娇小的身躯绷得笔直。羽觞[3]中酒液清香,她却不敢去碰,双手在袖中微微绞紧,不甘心就此沉溺于这过于私密的气氛,试图再次将话题拉回她反复练习过的“正道”上。
“明瑾……殿下……”她终究还是加上了敬称,声音微颤,“关于太子殿下与徐州……”
“季、洁、姑、娘——”
柳盈月忽然拖长了声调,一字一顿,截住了她的话头。她放下酒壶,好整以暇地望着对面绷得紧紧的文季洁,眸中漾起一丝佯装的不快与浓浓的戏谑:
“你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像前日在东宫那般,再故意扫我一回兴,是不是?”
文季洁哑口无言,干脆羞惭地低下头去,似是只被捏住了羽翼的小雀儿。在公主这般倾心相待的架势面前,她自觉也没有脸面以“顾全大局”去为自己辩解。
柳盈月的眼神却柔似一汪春水,举起手中羽觞,朝她浅浅一祝。
“我当然知晓你那日有难处。身居这临稷城中,一言一行,岂能万般随心?你今日肯来,我已是求之不得了,此时此地,便只论你我二人心迹,不谈其他,如何?”
文季洁望着杯中琥珀清光,听到公主此言,鼻尖微微一酸,慌忙垂下眼眸,长睫掩去眼底骤起的水雾。
“冰砚……多谢明瑾殿下厚爱。”
二人杯沿相触,清冽酒液入喉,甘甜清新的香气让文季洁紧绷的心神松弛了些许。
她抬眸望向池中摇曳的残荷,忽然,一个盘旋在心中许久、她本决意不再触碰的问题,竟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
“殿下……”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日倾秋居相遇……是否……是否从一开始,就是殿下精心布的一个局?”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她指尖猛地收紧,将面庞低低垂下,害怕听到那个让她所有悸动都变得可笑的答案。
柳盈月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她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深邃的笑意。
“当然。是故意的。”
文季洁的心瞬间沉了下去,脸色倏地苍白了几分。
但柳盈月紧接着便倾身向前,语气异常温柔坚定:
“但也许不是你想的那种‘局’。”
她伸出指尖轻按心口,眼神定定地锁住文季洁。
“我不是故意去寻一位奇士谋主,更不是处心积虑要算计利用一位东宫行走散骑常侍。”
“我只是看到了你的静谧,听到了你的心跳,想要用同等的心跳与你倾心相交。文季洁,就只是你。”
[1]夤(yín)缘攀附:拉拢关系,攀附权贵,以求高升。
[2]菘心、兰生酒:菘菜约等于白菜,虽不名贵,却是清俭、隐逸的象征,亦有周颙“春初早韭,秋末晚菘”的典故。兰生酒一名源于汉武帝御酒,据说此酒以上等米酒为基,撷取百花之末酿造,香气清雅曼妙,是两汉魏晋时期的宫廷珍品。
[3]羽觞:酒器。作鸟雀状,左右形如两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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