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时光，于修士而言，不过弹指一瞬。
北域秋深，寒气已初现峥嵘。清黎宗山门前的巨大广场上却人头攒动，火热的渴望甚至驱散了严寒。
今日正是秋季弟子选拔的最后一日，无数怀揣神缘梦想的少年从四方涌来，渴望在这北域大宗中争得一份机缘。
人群边缘，立着一个身着青色布衣的少女。
她身形纤细，容貌清秀，约莫十三四岁年纪，安静得几乎被人潮淹没。唯有细看之时，方能察觉她左眼瞳孔比右眼幽深些许，恍若潜藏着不可见的漩涡。
正是祈泽。
数月前，她在泊镇落脚，靠着沐璟毓所赠的丹药和灵晶，一边疗愈肉身旧伤，一边对抗着神魂日夜不休的风暴。
混沌古瞳的力量狂暴驳杂，每一次压制，都如同将自己的神魂置于砧板上反复捶打。
撕裂的剧痛与混乱的呓语无时无刻不在，但她硬生生熬了下来，将那股混沌气息彻底封于左眼深处，日常中可不露痕迹。
她也终于打听了清黎宗的详细位置。
路途遥远，好在，她还是赶上了。
“下一组，上前测灵！”执事弟子声音清朗，裹挟着灵力传遍广场。
祈泽深吸一口气，随着人流走上前。
广场中央，丈许高的测灵石矗立着，黝黑沉寂。
她将微凉的掌心贴上石面——
就在接触的刹那，左眼底的混沌漩涡像是被外物惊扰，骤然躁动！
祈泽呼吸一窒，脸上血色倏退，又极快恢复如常。
她全力收敛心神，小心翼翼地引动体内一缕纯净至极的水灵之力，压制着缓缓注入。
测灵石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表面泛起一层柔和的蓝色光晕，稳定上升，最终停留在一个不高不低的位置。
“水灵根，中品，纳气境中期。”执事弟子瞥了一眼，记录下这个平平无奇的成绩。
祈泽收回手，指尖微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迅速退至一旁。
第一关，险过。
接下来的心性考验，众人被引入一座玄妙幻阵。
霎时间，魔音灌耳，妖兽扑噬，金山耀目，至亲哀嚎……**与恐惧皆被无限放大。
顿时，有人尖叫崩溃，有人痴笑沉迷，丑态百出。
祈泽立于阵中，眼眸微合。
这幻阵，与她这些时日对抗古瞳所承受的精神碾压相比，几如微风拂面。
以至于幻象刚刚生成，便被她左眼无意识散逸的一丝解析之力勘破，显露出掩于其下的能量脉路。
她心若寒潭，纹丝不动，轻易度过了规定时辰。
阵外，主持考核的白发弟子轻“咦”一声，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你灵根虽只为中品，然心志却异于常人。可是有特殊天赋在身？”白发弟子叫住祈泽，目光温和却带着一丝探究。
祈泽心中一紧，面上却只浮现出恰到好处的迷茫，“弟子不明，只是……只是自幼便比旁人更能忍耐些。”
白发弟子打量她片刻，终究笑了笑，挥挥手，“无妨，去吧……倒是难得。”她看着祈泽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最后一轮，实战演练。抽签决定对手。
祈泽的对手是一名高出她许多、拥有中品土灵根的壮硕少男。
“请赐教！”少男低喝一声，随即数拳接连捣出，拳风厚重，带起沉闷的破空声。
祈泽脚步轻移，每次皆是堪堪闪避。
同时，她指间湛蓝水纹流转，屈指连弹，数道水箭射出，全都击打在对方发力处。
攻势不重，却屡屡打断节奏，令其空有一身力量却无处发泄。
少男心烦气躁，血气上涌，攻势愈发狂猛，却失了章法。最终一个收势不及，被水箭一带，跌出了擂台界限。
祈泽胜。虽然取巧，却合乎规则。
三关考核，她灵根中品、灵气中等，心志上佳，实战以巧取胜，综评中上，跻身外门弟子之列。
“通过者，上前领取弟子令牌和服饰，随后自有执事引领你们前往各处安置！”
祈泽领到木质令牌和两套灰袍，指尖摩挲过“清黎外门”四个刻字，冰凉粗糙。
成了。
她心中泛起隐秘的欣喜，面上却警惕打量着四周。
她跟在队伍末尾，走向外门弟子居住的区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座北域神宗：云雾锁峰，殿宇巍峨，流光划空……一切皆与那阴暗血腥的地底截然不同。
沐璟毓……就在这里。
这个念头在她心底盘旋不去。
安顿下来后，祈泽便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
她总是垂着眼，语气恭敬，问题也合乎情理，将真正的意图隐藏在一副求知好进的乖顺面孔之下。
她不敢直接询问沐璟毓的名讳，那太过醒目。她只能借着熟悉宗门的名义，零星地拼凑着信息。
清黎宗规戒森严，等级分明。弟子自下而上分为杂役、外门、内门，核心。晋升核心后，必择一峰拜入。而唯有天资卓绝、得峰主青眼者，方为亲传弟子，地位尊崇。
沐璟毓，绝镜峰亲传。数月前执行宗门任务重伤而归，捣毁了一处阴邪地窟，立下大功，如今伤势尽复，修为更有精进……
“沐师姐突破辟域境了！”
“未满二十四岁！破了驰扬师兄的记录！”
“天资绝艳，秉性纯良，师姐实乃我辈楷模！”
……
每多听一句，祈泽的心便沉下一分。
云泥之别。
不仅仅是实力之分。
地底初遇时的欺骗和利用，此刻化作愧疚与自卑如潮水般漫涌而来。
她现在只想藏起来了。
可又不由自主地去探听。
她日夜不倦地修炼，体内力量奔涌不息，而展露于人前的，却永远是一份不温不火的平庸。
她仔细记下所有沐璟毓可能出现的区域，小心确保着自己始终隐匿于对方的视野盲区。
当有人提及沐师姐如何在**堂妙语连珠、点拨弟子时，她面不改色，但动筷的速度却不经意减缓。
她像一株生在暗处的草，安静地捕捉着一切关于光的讯息。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与内心的紧绷间流逝，像一张逐渐拉满的弓。
直至这日，外门弟子需集体前往主峰演武场，观摩内门的术法示范。
祈泽跟随着人群，坐在了靠外围的位置，劲瘦的身体隐没在宽大的灰色衣袍里，显得人畜无害。
宽阔的演武场上，各系术法辉光闪耀，派系五花八门，引来阵阵喝彩。
她细致地拆解着那些施法动作，旋即在脑中试着重组、优化。
示范接近尾声，主持长老目光扫过全场，扬声道：“接下来的演示，实为难得！沐璟毓师侄日前破境出关，对‘千凌破’感悟更深！”
“此法乃我宗冰系高等术法，沐师侄施展此术更具神韵。尔等务必珍惜机缘，仔细观摩，必有所获！”
一道身影自高台翩然落下，稳立场中。
月白弟子服纤尘不染，腰悬三寸银流苏，身姿挺拔，面容清丽绝伦，唇边笑意如冰雪初霁。
她周身气息沉凝磅礴，远胜昔日。
祈泽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骤停。
她下意识低头向后缩去，试图借前方人群掩蔽。
然而，当沐璟毓清灵的嗓音响起，万千冰凌绕身旋舞，寒光耀目之际——
祈泽的目光，却像被线牵引着，从人群缝隙间悄悄望了过去。
她看见冰凌如何凭空凝结，如何随心流转，如何迸发出迫人寒意。
这道术法——她曾在地底见过。那时她被沐璟毓护在身后，只觉是凌厉的杀招，却未有机会体味其中玄妙。
她看到沐璟毓专注而从容的神情，那是对力量全然掌控的自信。
也是她渴望而不可及的强大模样。
这一刻，藏匿的心思被短暂忘却。
她看得太过出神，眼眸映着漫天凌华，几乎忘了一切，包括低头回避。
场中，沐璟毓目光流转，轻扫过台下那些或惊叹或呆滞的青涩面容。
忽然，在人群边缘，与一双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丝剖析意味的眼睛蓦然相撞。
那双眼睛里，有沉浸，有思索，还有……一种让沐璟毓微微怔然的、近乎虔诚的向往。
是她？
视线相触，一刹而已。
祈泽如被冰水浇透，脸色霎白，猛地低头，心脏狂跳。她迅速转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挤出人群。
沐璟毓仍立于原地，望着那片方才骚动了一瞬又恢复平静的区域，琉璃青瞳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泛起极淡的了然与趣意。
嗯？这么怕她？
她面上不露波澜，向四周微微颔首，便翩然返回高台，未有多余举动。
而祈泽已飞奔在蜿蜒山道之间，山风掠过颈后，带来一种被人凝视的错觉。
一次匆匆相望。
她看到了她。
她也看到了她。
她们同处于这片洞天福地之中，却仿佛隔着一重由过往筑就的、无形而坚固的壁垒。
祈泽一路奔回自己的居所，关上门后靠在门板上，深吸着气努力平复。
良久，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祈泽一惊，迅速敛去所有情绪，打开了房门。
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身着亲传弟子服饰，脖颈缠绕着缎带，雪白长发松松挽起，气质温婉，嘴角含笑。
“祈泽师妹？我是苏灵素。”她开口，声音温和。
她们曾见过！这正是幻阵考核时那位白发弟子。
祈泽心中警铃大作，微微垂首，姿态恭谨：“正是。苏师姐寻我，不知有何吩咐？”
苏灵素笑意更深了几分，语气带着些许欣赏的意味：“说来巧合，我正为不久后的‘天幕试炼’组建队伍。”
“那日外门考核，我主持幻阵，见师妹虽灵力欠佳，心志却坚毅非凡，颇觉惊喜。”她语气真诚，“不知师妹是否愿意加入我的队伍？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祈泽疑窦顿生，脸上却迅速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声音带上了些不安：“多、多谢苏师姐抬爱！只是……弟子修为微末，怕只会成拖累，实在不敢应下，还请苏师姐见谅。”
祈泽感觉到那视线在自己低垂的发间停留了片刻，才听对方温声道：“无妨，机缘之事，强求不得。”
一枚触手温润的白玉令牌被递到眼前，上面刻着“素”字。
“还望不会让师妹觉得冒昧，我确是诚心相邀。这枚令牌师妹收好，若日后改变主意，或是在修行上遇到难处，尽可来拙砚峰寻我。”
“多谢苏师姐。”祈泽双手接过。
门缓缓合上。
确认到那道存在感极强的气息终于远去，祈泽方才背靠上门板，滑坐下来。
当实打实地承受一位亲传弟子的威压审视，她才后知后觉，这洞天福地似乎与阴暗地底并无不同，她必须仰视，也必须蛰伏。
未点灯的屋里有些黑，她静静坐了许久，脑海中竟只浮现出那个名字。
沐璟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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