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所内，烛火摇曳。
祈泽翻阅着手中的《清黎要略》，书页边角已微微卷起，指尖划过墨痕。
“……天堑生，瘴气漫，煞妖横行，北域倾危。清黎举全宗之力，布‘清黎天幕’以拒之。”
“然每过五十载，阵壁削弱。清黎弟子责无旁贷，需入天幕之外，固阵眼，斩煞妖，护北域周全……”
书页空白处，是她写下的细密批注——由辟域境及以上亲传领队，双选核心、内门、外门各一，共四人……功勋排名，奖励丰厚，不禁争夺……
还有一行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新墨小字——沐势孤。
五十年一度的轮回将至，这场名为戍边、实为弟子角逐的试炼，她已关注许久。
各峰亲传纷纷下场……这还是供宗门势力展露手腕、吸纳人才的舞台。
祈泽审视着桌上的“素”字令牌，那份温和下的探究已让她如芒在背。
其他亲传？她这点刻意表现的资质根本入不了眼，即便侥幸，也不过是沦为时刻提心吊胆的炮灰。
若决定踏入这险涡……答案，从一开始便只有一个。
忽然，她指尖一顿——今日观法擅自离场……是个纰漏，宗规森严，她需得处置干净。
次日，祈泽特意寻了个人来人往之时，步入执事堂。
“弟子祈泽，”她声音细弱，“昨日于主峰观摩师长演法，忽感旧伤复发，恐失态于人前，故暂避调息。未及时禀明，请长老责罚。”
当值长老撩起眼皮，见只是个面色不佳的外门弟子，不耐地挥挥手：“行了，录档销记，下不为例。”
“多谢长老。”祈泽嘴角略微放松，比预想顺利。
整个过程，她看似低眉顺眼，实则耳廓微动，胆大妄为地捕捉着堂内的闲言碎语。
“……说是公平双选，哼，谁不知早已内定……”
“……哪次少了暗中下绊子？只要不明着闹出人命……”
突然，她心神一凝。
“……倒是沐师姐，刚刚突破，风头正盛，可惜……”
“……绝镜峰已不再纳新，跟她只有一时风光，没了长远前程，谁肯真心追随？”
这些话，她此前已探听到数遍，没想到此时仍觉得刺耳——有些烦躁。
“此番，她怕要铩羽而归了……”
铩羽而归？真新鲜。
祈泽眼帘低垂，双眉却不自觉微蹙，心底无声重复着。
这四个字可不配沾染上那位。
她心意已定，不再停留。
……
数日后，双选荐函发放。
祈泽快速扫过一位位声名显赫的亲传名讳，最终落在一处。
唯有她，知晓自己并非表面那般无用，也……恪守了承诺。
“她……还会愿意相信自己吗？”这个念头带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心一横。
祈泽提笔蘸墨，只在第一栏，重重写下：
沐璟毓。
其余两栏，是她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的空白。
笔尖提起，墨迹未干。她盯着那孤立的名字，仿佛看到了对方困境和自己秘密交织成的唯一通路。
祈泽封上荐函，小心收好。她需得寻个不早不晚的时段。
午后，祈泽推门而出。
“祈泽！好巧！你也要去执事堂吗？”方席在身后叫住祈泽，随即快步赶了上来。
祈泽停下，等这位年纪相差不多的同窗，“嗯，一起吗？”
“你选了谁呀？”方席凑近，随即不等回答便继续道，“唉，我可真是纠结坏了。我跟我大伯公磨了半天，他非说以我的资质，只有齐丰师兄才能带我，硬要让我选。”
“齐师兄人是无趣了些，规矩也大，跟着他怕是要吃不少苦头呢。”他一副烦恼的样子，“不过嘛，他们莫离峰给的资源是最好的。”
祈泽漠然，面上却不显，“你好厉害，这么快就有了去处。”
方席长叹一口气，“厉害什么，我都纳气境圆满好久了，一点凝结神源的动静都没有！”
祈泽已经习惯他自说自话了，回复的话张口就来，“说不定这次试炼就是机会。”
“希望吧……哦对，你才纳气中期，我听齐丰师兄说，他们亲传选外门都很慎重的，谁也不想拖一个累赘。”
“只能碰碰运气了……”祈泽声音愈发细弱，眼底却冷然，“我人微言轻，连各位师姐师兄的名号都认不全…… 也不知道谁会要我……”
方席掰着手指，“我替你算算啊，”他压低声音，一副分享秘密的样子，“拙砚峰的苏灵素师姐，人是顶好的，可惜已经定了红鸢，你是没戏啦。”
“穹顶峰的驰扬师兄，看中了孟无痕，就是那个……”方席好似忘了般顿了一下，“你知道的吧，上次小练，他一挑三，你刚好在里面！”
“司妄峰的尹澈师姐，策焱峰的祝烈山师兄……”
方席如数家珍，一口气说了许久，终于停下来喘口气，带着点怜悯地看向祈泽，“你看，有实力的亲传，基本都内定得差不多了。”
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些幸灾乐祸：“诶，你知道现在最热闹的笑话是什么吗？是绝镜峰的沐师姐！我打听了一圈，都还没人敢选她！”
祈泽指尖在袖中轻捻，疑惑了一声，“可是，沐师姐不是刚刚突破，很厉害吗？怎么会……”
“这你就不懂了吧？”方席掩上嘴，“绝镜峰就她一个！哪个外峰核心敢去她那儿？团队先天不足，光她一人顶什么用？当然啦，肯定会有胆子大的去搏一把……”
祈泽轻声道：“原来是这样，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没事儿！咱俩谁跟谁呀！”方席拍了拍祈泽的肩膀，假意安慰，“所以你啊，投着玩玩儿就得了——唉，先走一步！”
方席转身便搭上了另一少男的肩膀，贴着耳朵，继续滔滔不绝着。
祈泽脚步未缓，面上迷茫褪去，只余洞察般的平静，径直走向执事堂。
……
投递完荐函后，祈泽足足等了三日，直至执事堂外那块无字璧上凝法成墨。
人潮喧沸中，祈泽忐忑着扫过一支支队伍，终于定位：
【亲传：沐璟毓（绝镜峰）】
【核心：无】
【内门：云蔚】
【外门：祈泽】
周遭仿佛瞬间被隔绝，她只听得见自己心脏，在短暂停滞后，重新跃动的声音。
她真的……被选择了。
一股混杂着惶恐与兴奋的洪流席卷而来。
她敏锐地察觉到几道含义不明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好奇、艳羡、同情、嘲讽？
但这一刻，那些都不重要了。
祈泽寻到当值长老，长老从文书中抬起头，仔细端详了她一阵，“祈泽？”
“是。”
一枚冰蓝色的玉质令牌被递到眼前，祈泽躬身接过，触手生凉，其上“沐”字清逸孤峭，她贴身收了起来。
“明日辰时，去绝镜峰偏殿报到，不得延误。”
“弟子谨遵。”
……
翌日，天光未亮，祈泽提前了一个时辰动身。
越是靠近绝镜峰，就越发感到寒冷肃穆。
她曾远远观过这高耸入云的山许多次，如今名正言顺地登上来，方觉棱角分明的冷意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山路蜿蜒，石阶崎岖，沿途古松苍劲，枝干挂着冰凌，唯有风声呜咽。
整条径上只有她一人，前后皆是漫漫白雪。
接近峰顶之时，转过一片墨竹林，万籁俱寂中，她望见了另一个人。
沐璟毓静坐于一块巨型玄冰之上，双眸微阖。
她指尖灵光流转，在虚空中极速编织，一片片宛如活物般的半透明冰翎跳跃着，光晕柔和，乖巧地悬浮在她周身。
左眼的解析之力无意识发动，祈泽的目光穿透冰翎内部，窥见到一种奇异而恐怖的静滞感。
突然，一片冰翎向着祈泽悠悠飘来，悬停在祈泽额前，轻轻晃动了两下。
祈泽心一紧，自己本也没打算隐藏。
她郑重行礼，姿态恭敬，声音裹挟着灵力向对方清晰传去，“外门弟子祈泽，前来向沐师姐报到。”
沐璟毓睁开眼，琉璃青瞳中带着一丝演练后的疲惫，却依旧清亮锐利。她并未立刻回应，空中只剩下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
半晌，沐璟毓才开口：“有长进，这次没躲。”
祈泽哑然，嘴唇翁张，却又无法辩驳，只得把头垂得更低。
沐璟毓一步步向祈泽走来，靴底碾过积雪的细微颤声，在寂静的峰顶被放大得如同擂鼓，一下下敲在祈泽心上。
沐璟毓靠得越来越近，直至站定在祈泽身前，俯视着这个刚到自己胸口的少女。
祈泽耳朵微动，沐璟毓清冽的嗓音自头顶笼罩下来，“说说看吧，这次，我又在你的计划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祈泽冷汗涔涔，想认真解释，说出来的话却不由得有些磕巴，“弟、弟子别无去处……只盼师姐收留……”
沐璟毓没有接话。
祈泽只感到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凝聚在她低垂的发顶，让她头皮发麻。
片刻后，沐璟毓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却依旧不动声色。
祈泽完全看不到沐璟毓的神情，于是僵直在原地。
“我必须坦诚地告诉你，被利用的感受并不愉快。”沐璟毓沉默了片刻，青瞳中的锐利稍稍收敛，似在审视内心，也在衡量现实。
“但，”她话锋一转，语气中略带自嘲，“我承认，你的确是我的最佳——甚至是，唯一选择。”
祈泽终于，听到了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低笑。
“很有魄力，只选了我。”
“一场豪赌……我，从不辜负赌我赢的人。”
沐璟毓语气放松下来，眼底透出浅浅笑意，“又见面了，祈泽……师妹。”
沐璟毓说着，向前微不可察地倾近了半分，一抹清冽的气息飘落在祈泽鼻尖，“天幕试炼，还请师妹……多多关照？”
那尾音微微上扬，带着说不清是调侃还是认可的意味。
祈泽长舒口气，终于抬起了头，试图看清更多那双青瞳之中的情绪，尽管只坚持了一瞬便又垂下，“只愿追随师姐。”
“云蔚应也快到了。”沐璟毓目光掠过祈泽已凝上薄霜的衣角，“你修为尚浅，不必在这风雪里硬撑，进殿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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