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的时候,周围的环境陌生极了。这是一间客厅,很安静,如果找一个形容,我可能会把这安静比喻成海底。
我的大脑是这样告诉我的。
然而,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海,我也不知道水下到底有没有声音。
确切地说,我的记忆里,没有任何睁眼前的经历。
我注意到墙上的时钟在走,上面显示十点四十分。我渐渐听到它发出的滴答声。那声响把空气切成了细小的碎片。
喉咙在痛,心口发紧,好像刚刚经历过很激烈的情绪起伏,但我记不起来。
我的手悬在半空,像是属于另一个人。我不知道这只手停在这个位置多久了,也不知道在我睁眼前,它正准备做什么。
桌上有一份摊开的纸,边角被压在一个白瓷杯底下,杯壁上的水汽正缓慢下滑。我看着那些黑字,它们排列得端正、冷静、客气。
我的视线上移,看到几个大字——离婚协议书。
所以,我停在半空的那只手,是要去抓住旁边的笔,然后在这份协议书上签字吗?
落地窗前站着一个男人,背对着我。
透过白净的衬衫布料,我能看见他肩胛下方鼓起的肌肉线条。他没有动,但我却能隐约感觉到他呼吸的力度,像在努力把什么东西按回胸腔里。
好一会儿,他回过头,眼睛像被夜色洗过一遍,沉冷而湿。
那眼睛里还有残留的怒气,像是刚被谁说了什么狠话。但那怒气背后,还有别的东西,沉重得几乎要把空间压碎。
现在我确定了,在我睁眼之前,这个房间里有过一阵风暴——风停了,碎片还没落地。
“签吧。”他说。
他的声音略哑,像是很疲惫,也像是很难过。
这两个字说得十分平静,平静得让我下意识去扒开它们寻找另一样东西——我找到了。那平静下面,藏着一道薄薄的突起,像被高压挤出的河床,里面还残留着一点热度。
“……为什么要签?”我问。
声音从我喉咙里出来,陌生却自然——舌尖、齿龈、软腭像完成一套熟悉的操练。
你可能不解,我竟然因为自己会说话而惊讶。我知道这很奇怪,但是在我睁眼之前,我真的,没有自己说过话的记忆。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获得说话这一技能的,就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认识字、认识时钟。
他怔住了,眉头轻轻蹙起。
“你刚才不是……”他抿了一下嘴角,像在忍,“戚桐,你刚才把我骂了个遍,说你受够了,说我的工作对我来说比你更重要,说我给不了你想要的,说不想再一起生活了——你把这些话都说完了,现在问我为什么?”
他叫我“戚桐”。
我听见这个名字,像被人从背后轻轻推了一下。我的大脑对这两个字没有感觉,但这具身体仿佛有肌肉记忆在做着响应,胸腔深处有个隐形线头被拽住。
我看着他:“我不记得我说过这些。”
他的眼睛在那一刻像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过。可他很快把脸上的变化收拾干净,把所有情绪退回骨骼深处。他的下颚线绷紧,像是在咬住一句话,咬住它,让它别冲出来。
许久,他用一种很克制的声音说:“请别再来这一套了。”
我不反驳。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我不记得”,不是演戏,它只是事实。像重力、像昼夜、像我眼前这个男人呼吸时胸腔的起伏。
镜子里,我是一个看上去二十岁的青年。我知道这个年纪的人通常该做什么、会说什么话、可能有哪些方面的烦恼和压力,但这些只是作为常识存储在我的脑袋里。
在我身上,这过去的二十年发生过什么,我一个瞬间都不记得。
有人在我不在的时候,替我活完了整整二十年。
我知道词语和对话的意义,我理解“爱情”、“同性婚姻”、“感情破裂”、“协议”……我也看得懂别人的表情,能感受到对面人压抑的愤怒。
可我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我不知道和他之间的历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让他的情绪变得如此。
我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桌面的纸页上。
协议书的格式看上去很规范,财产分割分门别类、细致入微——关于车房、关于投资收益、关于卧室墙上的那幅画、甚至关于客厅里那台咖啡机……
我看着协议书上“戚桐”两个字,内心深处毫无波澜。它被叫出来、又或是落在纸上,仅仅能证明某个名叫“戚桐”的人来过这里、生活过、争吵过、做过决定。
可又与我何干?
看到或听到这两个字能够产生共鸣的人,那个拖着这具身体走过二十年岁月的人,如今去了哪里?他经历过什么、是怎样的性格、父母是谁、有哪些朋友、是上学还是工作、最爱吃什么……我一概不知。
他留给我的这个名字,此刻像一件披在身上的外套——我知道它合身,我知道它的颜色、尺码、材质、纽扣的位置,但我不记得这个身体穿着它去过哪里,也不记得别人对它的评价。
我的目光落到另一个名字上——狄琨。
原来他叫狄琨。
我今天第一次见到狄琨。从我的审美来看,他长得很帅,白衬衫黑西裤很适合他。
“对不起,我真的……对你,还有周围的一切……没有记忆。”我尽可能礼貌地解释。
他笑了一下,那笑容没有温度,像早已被风吹灭的火星。他向后退了半步,像在给自己和我之间留出一段安全距离——或者,他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影子落在我身上。
“我是你丈夫这件事,还记得吗?”他的语气中好像带着一根细细的刺。
“丈夫”,这个词没有难度。它的语义像一块干净的玻璃,透过去可以看见社会承认的关系、法律赋予它的权利和义务。
然而,我没有曾经的经历记忆去给它填色,在我这里,它仅仅是一块透明的玻璃。
我点头——知道并理解它的存在。
他的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我需要一点时间。”我说,“然后再决定要不要签字,可以吗?”
“时间?”他重复这个词,随后轻轻地笑了一下,“过去的这一年里,你几乎每天都像是已经做好了决定。”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也似乎被刺了一下。随后,他抬手捏了一下鼻梁,像是有意掩饰眼里的情绪:“算了。”
我看着他走到桌前,移走水杯,把那份协议拿起,整平,放回牛皮纸袋里。他的动作很有条理,像是在整理一个拖延已久的案头。
他平时很忙,我从他身上淡淡的咖啡味道、从他手背紧绷的血管里可以读出来。
他的腕表有一半躲在袖口里,但看得出是很贵的牌子。他的手机在一旁震动,灯光亮了又灭,灭了又亮。他不去理会,但似乎每一下震动都会往他的脸上增添几分冷峻。
“我们在一起多久了?”我平静地问。
他愣愣地看了我几秒,眼底扫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像难过,又像是失望。他抿了抿唇,低声道:“三年零十个月。”
“结婚多久了?”
“一年零三个月。”
“我们现在分房睡吗?还是……住在不同的房子里?”
他看我的眼神终于变出了几分困惑。
我只是想尽量多地获取信息,我目前无法顾及提问的时机以及对方的感受。
我看着他,自以为用了足够的真诚。
“我目前睡在客卧。”他低下头去,“协议签完,我会尽快搬出去。”
我点头。
“下周五我要去瑞典出差,请你尽量在那之前把事情决定。”
“好。”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眼里闪过一丝很短的迟疑。大概以为我要争辩,或是继续发脾气——也许“戚桐”会。
几秒后,他点了点头,像在结束一场谈判。
他转身进房间。我听见衣橱门打开,又合上。水声从浴室里传来,像一场被压缩的大雨。
我一个人留在客厅,面对着那张留下圆形水印的桌子。我盯着那个白瓷杯看,它的杯沿很薄,里面的水似乎已经凉了,水面上漂着一圈很细的油光——可能之前喝过咖啡,杯子冲洗得不够仔细。
这样的细节让我安心:就算我不认识这个世界,它仍然有规律;就算我不认识这个男人,他也和其他人一样会留下小小的疏漏。
可我又为什么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杯水是他倒的?
我起身,拿起牛皮纸袋,走进卧室,放进床头柜的抽屉。抽屉里有一个红色的手环,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不戴手环,或者说,我不知道我通常会不会戴。但这个颜色太艳了,像倒翻的石榴汁。我指尖碰到它,突然有一种被强光照到眼睛的眩晕——不是记忆,是一种可能的性格从物品背后探出头来。特立独行、锋芒毕露、喜欢被看见、甚至可能有些倔强和任性。
这个抽屉不是我整理的,但它在此刻正向我介绍自己曾经的主人。
我合上抽屉。
起身时,我再次看到镜中的自己。我停下端详这个青年,面颊清瘦,发尾有一点卷,眼睛在灯光里像被磨过的玻璃,边缘锋利。我用手背轻轻碰了一下脸,皮肤的温度让我确认这具身体的真实。
床铺很整齐,被子叠得很平,枕头有淡淡柔顺剂的味道。我打开床头灯,光透过灯罩散开来,打在墙上,像一朵安静的花。
我坐下,背靠在床头,试着接纳一些简单的存在:呼吸、心跳、灯光、布料……它们不需要过去。
手机躺在床头柜上,屏幕黑着。我拿到面前,它很顺利地解锁了。
消息通知里什么都有:大学宿舍的群聊、品牌促销、快递提醒、天气预报、工作日程……
打开聊天软件,置顶联系人的备注是“狄总”,对方的消息都很简短——
「今天晚回」
「你先睡」
「在路上了」
「不用等我」
「开会」
……
还有一些问候和嘱咐,像日常里的喘息——
「吃饭了吗?」
「降温,多穿点」
「记得吃药」
……
置顶的第二个位置,是“爸”。对话框的最后一句只有一个字——「嗯」。时间是今天的下午三点四十七分。
这个对话框向我展示了另一段关系的另一种沉默。
我去看“相册”。照片很多,颜色大多明艳——聚餐、旅行、一朵花、一只猫、一杯粉色的气泡饮……
大多数时候照片里都有我——或者说,有“戚桐”。他对镜头很熟,他知道从什么角度会显得脸小、眼睛亮。他喜欢把脚抬起来照鞋子,喜欢在阳光好的时候把影子一起拍进画面里。
照片里偶尔会出现狄琨,通常是背影、侧脸,或者手。他在工作时候的脸很冷,私下里也很冷。只有一张,像是他低头掸戚桐肩上的落叶,嘴角松了一下——那是我目前见到的、他最温柔的样子。
这些全是我能理解、能命名的世界。我知道“工作”、知道“晚归”、知道“争吵”。我知道“他很忙”,也知道“被忽视的人为什么会生气”。
但我没有任何感觉。
我看见照片里他们在海边笑,可那笑声并没在我耳内有半点回响。艳阳没有照在我的脸上,海风没有灌进我的鼻腔,潮水没有打湿我的鞋……所有的画面都在玻璃后面,我隔着玻璃看别人的故事。
我把手机扣在桌面上,听见它与木质表面的轻响。我不困,但身体在提醒我该休息了,因为“戚桐”今天走了很长的路。
可我走过的“路”,是从“醒来”才开始的。
关灯,黑暗像一条温顺的毛毯,裹住我。隔壁浴室传来水停的声音,又是一段短暂的静,接着是脚步,是伴随着衣料与皮肤相互摩擦的细微声响。
声音到门口停了一下。我以为他要敲门,可是没有。他走远了,隔壁卧室的门被带上,那被挡在他门外的细小气流似乎无处可去,从我的门缝钻了进来。
我在黑暗里睁着眼。
“医生。”我在心里试着叫这个词,像在寻找一个方向。
我需要有人告诉我,戚桐和我到底怎么了,我脑中的空白,到底该怎么填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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