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厨房有热气。
我轻轻走过去,站在门口,看见他在煎蛋。平底锅里,蛋白边缘起了焦黄的纹,蛋黄圆而亮。
他认真把蛋翻面,锅铲在他手上伸出去、翻转、又抽回来,像执行一项小规模的任务。
我在想,他是不是做每一件事都这么专注;还在想,他是不是每天都会穿衬衫和西裤。
我不知道当年的戚桐是不是被这张棱角分明的侧脸所吸引,我知道我是。
他听见动静,抬眼看我。
“早。”他说。声音还是哑的。
“早。”我回。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了一会儿,像在观察和对比什么:我的神情、语气、站姿。
然后他把锅子倾斜,把蛋滑到盘里,又从旁边的锅里盛出两碗粥。粥不稠,米粒开花。
蛋和粥被端上桌子,桌上还有一小碟咸菜,切得整整齐齐。
我在桌前坐下,一碗粥和那颗煎蛋被推到了面前。
我看着这些安静而温暖的东西,突然觉得所谓“被忽视”的反面并不一定是“轰轰烈烈地被照料”,它也可以是这些——一个忙到深夜的人仍记得早晨要煮粥。
只是这些事情太小,太容易被误解为“理所当然”。
“怎么不给自己也煎一个?”我问。
他抬眼:“我不吃鸡蛋。”
我没再继续问。这些生活的细节,会随时间慢慢浮现,并被我记住。
我小心咬了一口煎蛋,这是我“醒来”后的第一口食物。那味道和口感都是新鲜的,但我确定我喜欢。
我知道人活着要吃饭,我会饿、会用筷子、会咀嚼……但我没有关于食物的记忆,也不知道这具身体过去二十年在饮食方面的喜好。
“你……”他顿了顿,像不确定该不该问,“还是不记得?”
“嗯。”我咽下口中的食物,“我现在知道你是我丈夫,我也知道我们在闹离婚。可我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确切地说,我不记得昨晚十点四十分之前,任何属于‘我’的经历。”
他看着我,目光像一把小心收进鞘里的刀。
“请相信我,或者最后一次相信戚桐。”我将自己和那个身份抽离,试图让他接受真相。
在一起三年零十个月,如果用心的话,足够从里到外了解一个人。
狄琨是了解戚桐的。这不是基于证据和逻辑上的判断,但我就是知道。
他表情的变化,显示他从我此刻的状态里,确实找不到对方的影子了。
我看到他的喉结滚了一下,听到他低声说:“吃完饭,我们去医院。”
“好。”
我们在车里没怎么说话。车载电台里播的是早间新闻——某个区域的地铁正在检修、某基金的净值持续增长、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大风……
车子等红灯的时候,我把车窗轻轻按下一点,风立刻从缝隙里挤进来,撞在我的脸上。我没有记忆去定义“这股风像去年秋天的第一场风”,也没有记忆去追溯“你曾经在这样的风里笑”……我只是把这股风当作“今天的风”。
他接了一个电话,对方像是他的助理,确认他今早取消的行程。
挂号的大厅人声很杂,灯光打在白瓷砖上,冷而亮。
我坐在候诊椅上,手里拿着病历卡,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狄琨坐在我旁边,指尖在手机上轻轻摩挲,好像在掩饰紧张。
医生戴着眼镜,四十多岁,不苟言笑。我坐在椅子边缘,觉得自己的背挺得有点僵。狄琨坐在我左手边,很近,好像随时会碰到我。
“你说你丧失了一部分记忆?”医生翻着病历本上护士提前登记的简要信息,语气冷静。
“不是一部分,”我低声说,“是……全部。关于‘我是谁’、我以前做过什么、和谁有什么关联……我都不记得。”
医生抬眼看我:“那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知道,戚桐。”我看向左边的人,“是昨天晚上……他告诉我的。”
医生的目光落到狄琨身上,问:“你是病人的家属?”
“我是他丈夫。”狄琨的声音比我想象的要稳。
医生在病历上写了几笔:“说说你观察到的情况。”
狄琨沉默了一瞬,像是在组织语言:“我们昨晚在讨论离婚的事情,他情绪爆发得比较激烈,然后……就突然不说话了。”
医生认真地记录。
狄琨继续:“我当时背对着他,不知道是不是突然发生了什么。他不说话的时间有点长,我转身去看,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不一样在哪儿?”
“他的情绪……突然就冷静下来了,这在以前从来没发生过,他向来都是不发泄完不会罢休的……”狄琨朝我看了一眼,“还有,他的眼神、说话方式也不一样了,就表现得……很茫然,就像根本不认识我,也不认识这个家。”
我听着、想着,虽然我没有过去,但我认为自己不是会对着别人发泄情绪的类型,再亲近的人也不会。
医生又问狄琨:“所以,在你看来,戚桐在性格上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对吗?”
狄琨抿唇,片刻后说:“发生得太突然,还没有足够的相处时间去给我做判断。”
医生看向我:“你自己觉得,你和以前不同吗?”
我之前已经给他说过了,我没有以前的记忆,我甚至不知道我是谁,但他依旧看似不经意地问,就像布下一个陷阱,试探我是否在装傻。
“我没办法比较。”我并没有不耐烦,也不介意再给他说一次,“因为我不记得以前的我。”
医生点点头,继续问:“有没有出现幻觉?听到不存在的声音,或者看到不存在的东西?”
“没有。”我摇头。
“头痛、抽搐、晕厥呢?”
“没有。”
“地球是怎么运行的?知道吗?”
“自转,还绕着太阳公转。”
这种常识性的知识我知道,只是不记得是何年何月由谁教授给我。
“你在哪儿上大学?”
“我……不知道。”我瞥了一眼狄琨,“我是在上大学吗?”
狄琨眉头轻轻蹙起,眼里是掩不住的担忧,他轻声开口:“是,你在M大学读大二,新闻系。现在是寒假。”
医生顿了顿,继续问:“你更喜欢茶还是咖啡?”
“我不知道,两样我都没喝过……”我想了想,补充,“确切地说,我不知道自己喝没喝过,至少从昨晚到现在,我没喝过。我知道它们都是略带苦味的饮品,但是目前,我无法想象它们的味道。”
……
医生问了一系列看似随机的问题,又用小锤在我身上做了一系列检测,最后让我去做一个脑部的核磁共振。
结果回来了,医生双手交叉在桌上:“目前来看,你的神经系统检测正常,脑部MRI也没发现明显病灶,所以记忆缺失不是器质性脑损伤导致。结合简单的测试和家属的描述,你现在表现为语义记忆保留,而自传性记忆丧失。”
我和狄琨对视一眼,又看回到医生。
“我来具体解释一下。” 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放缓,“你们需要明白,人的记忆并不是一个整体,而是分为几类,由大脑不同的区域负责。”
他举起三根手指,逐一解释:
“第一种,程序性记忆。就是一些最底层、最稳定的技能性记忆。比如走路、吃饭、写字、系鞋带。这些动作是大脑在长期练习后固化下来的。即便没有“是谁教的”的记忆,身体仍然会自动完成。
“第二种,语义记忆。这是和世界知识与生活常识有关的记忆,比如‘地球绕着太阳转’,‘玫瑰是一种花’,‘咖啡是一种苦味饮料’。这些知识不是个人独有的,而是整个社会共享的。即便一个人忘记了自己的过往,他依然能说出‘这是红色’,‘这是糖’,‘这句话是中文’。这就是为什么他和人交流时看起来很正常。
“第三种,自传性记忆。这部分最脆弱,也是戚桐身上最明显看到的缺失。它记录的不是常识,而是每个人独有的人生故事。比如‘我第一次喝咖啡是在大学自习室’,‘我的猫病逝时,我很难过’,‘我和我的爱人在三年前结婚’。这些内容和个人经历紧密相连。”
医生停顿,目光在试探我们是否听明白了。
我和旁边的人,同时点了点头。我注意到狄琨脸部的线条,似乎更紧绷了。
“根据目前的情况,我们考虑是分离性障碍,其中包括分离性遗忘,也存在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也就是多重人格的可能。”
我盯着他的嘴唇,“多重人格”四个字出口的时候,像一块石头丢进深水,涟漪在心里一圈一圈荡开。
那是一个诊断,同时也是一枚标签。我不知道它是真是假,但它解释了我,也限制了我。
“分离性遗忘的核心是——只有一个人格,只是丢失了部分或全部自传性记忆。而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不一样。它的核心在于——存在两个或以上相对独立的人格状态。这些人格之间在行为、思维、情绪、兴趣、习惯上,可能完全不同。”
我低声说出自己的理解:“所以……遗忘只是同一个人失去了记忆,但人格分裂是出现了另一个人。”
医生点头:“对。你之前说像是‘接管了另一个人的身体’,而你的丈夫也提到你在性情上的变化,这已经超出了单纯遗忘的范畴,更接近多重人格的表现。”
我能感觉到狄琨的呼吸变得更沉重了。
“不过,我们目前还不能下确切的结论。因为多重人格的诊断前提是至少两个或以上人格轮替被观察到。”医生在电脑上敲敲打打,“就算有极小的概率今后再也没有进行人格切换,性格特质、行为习惯上的差异总会通过时间体现出来的。当然,这需要长期的观察,也需要家属的高度配合。”
“嗯。”狄琨出声,虽然音量不大,但不容置疑。
“目前建议心理治疗,定期复诊。”医生看向我,目光很温和,像在把一个刚出生的人交给世界,“回到家后,你可以开始做一件事——记录现在。你没有过去,但你可以从今天开始有。”
“记录现在。”我重复。
“你要持续做记录,写下每天发生的事、自己的心情,让这些‘现在’变成新的连续性。”医生顿了顿,又看向狄琨:“家属也要有耐心。”
“这种人格切换,”狄琨哑着嗓子,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像是在问一个很危险的问题,“通常是怎么发生的?”
医生合上病历:“人格的切换和记忆断裂,通常是因为极端压力、创伤、长期冲突等等,大脑触发了一种保护机制。”
狄琨本就黯淡的眸底,此刻一点光都没有了。
我轻轻抚了抚他的胳膊。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的大脑告诉我,看到别人一筹莫展、难过的时候,要给予安慰。
好笑的是,困惑、难过、需要安慰的人,好像应该是我才对啊!
出了诊室,走廊上人来人往。有人推着轮椅,有人抱着孩子,孩子在哭,哭声里混着奶和洗手液的气味。
我跟在狄琨身后慢慢走着,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刚被放回海里的鱼。它会游,它知道水是什么,但它不知道这片海有哪些暗流、在哪一处礁石锋利。
狄琨伸手替我推开医院的侧门。那一刻,我听见他轻声说了一句:“没关系。”
我不确定这句话是说给我,还是说给他自己的。
车往家的方向行驶。我记得沿路有很多梧桐树,记得市政厅附近在修路,记得经过了两个长长的桥洞,记得那个大型商圈的门口有个熊猫的雕塑……
这些都是在我们早上去医院的路上记住的。
我的记性真的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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