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竹林比赵玉青想象中更密。
阳光穿过竹叶的缝隙,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银。赵玉青跟着陆泽珩走过爬满青苔的月亮门时,能闻到股清苦的竹香,混着泥土的潮气,像刚泡开的雨前茶——是他父亲种的竹丛里常有的味道,淡,却扎实。
“这边的竹没被砍,”陆泽珩的声音在竹影里显得格外轻,他指了指石桌旁的几竿竹,竹节比普通竹子更硬,表皮泛着浅黄,“我母亲当年特意让人围起来的,说‘留片竹,宅子才有气’。”
赵玉青蹲下身时,指尖差点碰到竹根——土是松的,带着新翻的痕迹,显然有人常来打理。他想起自己画室院角的竹,是父亲生前栽的,今年春天发了新笋,他特意用竹竿围起来,怕被墨团踩坏。“竹要三年才能扎根,”他轻声说,指腹悬在竹节上,“之后就砍不断了,哪怕把地面的竿锯了,根还会再冒新笋。”
陆泽珩站在他身后,没说话。赵玉青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发顶,像阳光落下来的重量,暖得后颈发麻。他想起上次在画室,陆泽珩说“我家老宅也有片竹林,后来拆了”时的怅然,原来那不是随口一提——有些失去的东西,哪怕过了许多年,还是会在某个瞬间,被竹影勾出痕迹。
石桌就摆在竹林最密的地方,桌面被风雨磨得发亮,边缘的木纹里还嵌着点深褐的渍,像陈年的茶痕。陆泽珩弯腰擦石桌时,赵玉青看到他袖口卷起的弧度——露出手腕内侧的浅疤,在阳光里像片淡色的月牙。他突然想起陈舟说的“爬树救猫”,原来冷硬的人,也藏着这样鲜活的旧伤。
“福伯说你爱喝绿茶。”陆泽珩从竹篮里拿出个白瓷罐,罐子上印着极小的兰草纹,“这是去年的龙井,我母亲生前常喝的,说‘竹下喝龙井,能尝到清甜味’。”
赵玉青接过茶罐时,指尖碰到了陆泽珩的指腹。像触到了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玉石,凉得人指尖一颤,两人几乎同时缩回手。他低头开茶罐,掩饰着发烫的耳尖——茶叶是扁扁的,带着点黄绿,确实是上好的龙井,叶片完整,像被人仔细挑过。
“我父亲也爱喝龙井。”他把茶叶放进白瓷杯,热水注进去时,茶叶在杯里慢慢舒展,像刚抽芽的竹,“他说泡茶要‘高冲低斟’,水要沸水,杯要烫过,不然发不出茶香。”说着就拿起热水壶,手腕微扬,热水从高处冲进另一只空杯,水汽漫起来,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陆泽珩看着他的动作。赵玉青的手指很长,指腹有层薄茧(是握画笔磨出来的),捏着白瓷杯柄时,指节微微泛白,像在捏支极细的狼毫。他想起赵玉青画竹时的样子——笔尖悬在纸上方,手腕轻转,墨色就顺着笔锋晕开,带着种旁人学不来的韧气。
“小时候学画,总被先生骂‘没天赋’。”赵玉青把烫好的茶杯递过去,杯壁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像块暖玉,“他说我画的竹‘软趴趴的,没骨头’,还把我的画扔在地上,说‘不如回家种竹,别浪费墨’。”
他笑了笑,眼里却有片浅淡的阴翳——那是十六岁的冬天,他攥着被揉皱的画稿躲在父亲的竹丛里哭,父亲没骂他,只是递了杯热茶:“先生说的是笔力,不是魂。你画的竹里有咱家的竹香,这就够了。”
陆泽珩的指尖在茶杯沿轻轻划了下。热水的雾气漫在他眼前,赵玉青的侧脸在雾里显得有些模糊,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他想起第一次在画展看到的《秋竹图》,竹叶的笔触确实带着股“没说尽的劲”,像被风压弯却不肯折的竹——原来那不是技法,是藏在笔底的魂。
“你的画有魂。”
这句话说出口时,连陆泽珩自己都愣了愣。他很少这样直白地表达感受,沈曼云从小教他“情绪是弱点,理性才是盔甲”,连夸人都要带着分寸,比如“这幅画构图不错”“色彩沉稳”,从不会说“有魂”这种近乎感性的词。
赵玉青猛地抬头,撞进他眼里。
陆泽珩的瞳孔在阳光里是浅褐色的,不像平时在会议室里那样冷硬,反而盛着点细碎的光,像竹叶筛下来的光斑落进了水里。那光里没有“陆氏继承人”的疏离,没有商场上的算计,只有种干净的、带着点惊讶的认真,像个发现了秘密的孩子。
两人都没说话。
风穿过竹林,竹叶“沙沙”地响,像谁在低声说话。石桌上的白瓷杯冒着热气,茶香漫开来,和竹香融在一起,暖得人鼻尖发酸。赵玉青的指尖蜷了蜷,想移开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他能看到陆泽珩睫毛的影子落在眼下,看到他喉结极轻地动了下,像有话要出口,又被咽了回去。
“水要凉了。”还是陆泽珩先移开目光,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的温度刚好,不烫,带着点龙井的清甜,确实像赵玉青说的“尝到了清甜味”。他想起母亲生前在竹下泡茶的样子,也是这样,阳光落在她发上,茶杯里的龙井舒展着,她说“泽珩你看,茶叶像在跳舞”。
那时他总觉得母亲太感性,现在才懂,有些瞬间就是需要“不理性”的——比如此刻的竹下,比如赵玉青眼里的光,比如这杯刚好温热的茶。
赵玉青也端起茶杯,指尖还残留着被注视的微热。他低头喝茶时,目光落在石桌的纹路里——桌面靠近竹丛的地方,有个模糊的刻痕,像个“青”字,笔画歪歪扭扭的,大概是小时候随手刻的,被风雨磨得只剩个浅淡的轮廓。
“这字……”他指了指刻痕,声音轻得像怕惊散了竹影。
陆泽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愣了愣。这石桌他从小看到大,却从没注意过这个刻痕,像看了多年的画,突然发现角落里藏着朵没被留意的花。“大概是小时候刻的,”他指尖在刻痕上轻轻蹭了蹭,石面的凉透过指尖传过来,“记不清了,可能是随便划的。”
赵玉青没再问。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在父亲的竹椅上刻“爸”字,也是这样歪歪扭扭的,后来竹椅被母亲小心地用砂纸磨过,却还是留着浅淡的印——有些刻在心里的字,哪怕表面磨平了,根里的痕还在。
竹丛深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福伯提着点心篮过来了。老管家脚步很轻,像怕踩碎了地上的光斑,“先生,赵先生,”他把一碟桂花糕放在石桌上,糕点上的桂花还带着点湿,“厨房刚蒸的,配茶正好。张奶奶上周托人送了桂花来,说‘玉青爱吃这个’。”
赵玉青拿起块桂花糕时,看到糕上的桂花撒得很匀——是张奶奶的手艺,老太太总说“桂花要多撒点,甜才够透”。他咬了口,甜香在舌尖散开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陆泽珩也拿起块,慢慢嚼着,没像平时那样只尝一口就放下。
“福伯,”陆泽珩突然说,目光落在赵玉青手里的茶杯上,“把那套青花杯拿来,就是母亲收在樟木箱里的那套。”
福伯愣了愣,随即应道:“好嘞。”转身时,他悄悄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走到竹林外才拨通陈舟的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却难掩惊讶:“陈助理,你猜怎么着?先生带赵先生来竹下了,还让我拿老夫人的青花杯——多少年没见他碰那杯子了。”
电话那头的陈舟正在整理文件,听到这话,笔尖在“观察日记”上顿了顿。他想起上周陆泽珩让他找“带青字的老物件”,当时没明白,现在突然懂了——不是要物件,是想找个由头,把藏在心里的那点念想,借着竹影、茶杯,慢慢露出来。
“先生笑了吗?”陈舟问,指尖在笔记本上写下“12月20日,晴,老宅竹林”。
“笑了,”福伯的声音带着点感慨,“就刚才赵先生说‘竹要三年扎根’的时候,先生嘴角翘了下,像想起什么高兴事。多少年了,没见他在竹下笑过,老夫人在的时候都少。”
石桌旁,赵玉青正用青花杯续茶。
杯子是细白的瓷,上面描着浅青的竹,和陆泽珩口袋里的玉佩纹路很像。他想起陆泽珩说“母亲收在樟木箱里”,大概是很宝贝的物件,却拿出来给他用,像把藏了多年的心事,轻轻放在了他面前。
“这杯子上的竹,是我母亲画的。”陆泽珩的指尖划过杯壁的竹纹,“她没学过画,就是照着老宅的竹瞎画,却比名家画的有气。”他顿了顿,“后来她病了,就再没动过笔,说‘手颤,画不好竹的直’。”
赵玉青的指尖在杯底停了停。杯底有个极小的“云”字,是陆泽珩母亲的名字(他听陈舟提过),刻得很轻,像怕被人发现。“画得好,”他认真说,“竹不在直,在韧。您母亲画的竹,根里有韧气。”
陆泽珩抬眼看他时,阳光刚好从竹叶的缝隙里漏下来,落在赵玉青的睫毛上,像镀了层金。他突然想起那幅《秋竹图》里的竹叶——瘦,却带着股不肯服软的劲,原来画里的韧,是画者自己的韧。
风又穿过竹林,带起一阵竹叶的轻响。赵玉青的发梢被风吹得动了动,几缕碎发落在额前,像幅没理好的画。陆泽珩的指尖动了动,差点就伸手帮他拨开——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了下去,转而拿起茶壶,给赵玉青续了茶。
指尖碰到杯沿时,两人的手又像被竹影惊到的雀,同时缩了回去。
“谢谢。”赵玉青低下头,假装整理画具包,耳尖却在发烫——刚才那瞬间,他分明感觉到陆泽珩指尖的温度,比茶杯的暖更烫,像块刚从炭火里夹出来的热炭。
陆泽珩没说话,只是把目光移回竹林深处。那里有竿竹长得格外高,竹梢快碰到屋檐了,像在努力够着什么。他想起小时候总爬那竿竹,母亲站在竹下喊“小心点”,手里还拿着刚泡好的龙井,茶香漫在风里,和现在一样。
“下午有场国画讲座,”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柔和些,“在市美术馆,讲《竹谱》的,你要不要去?”
赵玉青愣了愣。他上周在画室看到讲座海报,想去却没抢到票——是业内很有名的老教授主讲,票早就被抢空了。“没票了。”他低声说,指尖摩挲着青花杯的杯柄,竹纹硌得指腹发痒。
“我让人留了两张。”陆泽珩看着他的眼睛,没躲,“陈舟说你在找老教授的著作,讲座结束可以请他签名。”
赵玉青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确实跟林小满提过“想看《竹谱》批注本”,林小满说“陆氏文化产业园有收藏,说不定能借到”,他没当真,没想到陆泽珩记住了。
“太麻烦了。”他想拒绝,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谢谢”——像被竹影勾住了脚步,明明知道该保持距离,却舍不得推开这份藏在细节里的暖。
陆泽珩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翘了下,像被风吹动的竹叶,快得没留下痕迹。“不麻烦,”他说,“我也想去听听。”
其实他对讲座没兴趣。沈曼云从小请名师教他书画,《竹谱》他早就背得滚瓜烂熟,只是刚才看到赵玉青眼里的光,突然想多留他一会儿——在这竹下,在青花杯旁,在没有沈曼云电话、没有商业谈判的地方,像两个只懂画竹、喝茶的普通人。
福伯送青花杯过来时,看到石桌上的茶已经凉了半盏,却没人动。赵玉青正指着竹节说“你看这节疤,像父亲烟袋锅烫的印”,陆泽珩听得认真,指尖在石桌的“青”字上轻轻敲着,像在数竹节的年轮。
老管家没敢打扰,悄悄把新泡的茶放在旁边,退到竹林外时,又给陈舟发了条消息:“先生和赵先生在说竹节疤,先生听得眼睛都亮了。青花杯用了,茶续了第三回。”
陈舟看着消息,在笔记本上画了片竹叶。笔尖的墨在纸上晕开,像竹影落在纸上的痕——浅,却清晰。他突然明白,有些靠近不需要刻意,像竹会顺着阳光生长,像茶会慢慢泡出味道,只要给点时间,藏在心里的念想,总会借着风、借着光,悄悄冒出来。
日头渐斜时,赵玉青才起身告辞。
陆泽珩送他到月亮门时,竹影已经拉得很长,像两道没说尽的影子。“讲座是后天下午两点,”陆泽珩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竹纹玉佩,“我让陈舟去接你。”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赵玉青的帆布包带勒得肩膀发紧,包里装着陆泽珩硬塞给他的《竹谱》批注本,封面还留着淡淡的樟木味,“我认得美术馆的路。”
陆泽珩没再坚持,只是指了指他的帆布包:“里面的书别压着,老纸脆,怕折。”
赵玉青点点头,转身时,袖口扫过月亮门的竹编帘,带起一阵极淡的竹香。他没回头,却能感觉到陆泽珩的目光落在他背上,像阳光落下来的重量,暖得人脚步都轻了。
走出老宅很远,他才停下脚步,从帆布包里拿出那本《竹谱》。
扉页上有行极淡的字,是用铅笔写的:“竹有节,故能直;人有骨,故能立。”笔锋刚硬,是陆泽珩的字迹——他认得,和陆氏合同上的签名一模一样,只是少了几分冷硬,多了点没说尽的软。
赵玉青的指尖划过那行字,像摸着石桌上的“青”字刻痕。他突然想起陆泽珩说“记不清了”时的样子,或许不是记不清,是藏得太深,要等个能看懂竹影、能接住他茶杯的人,才肯慢慢露出来。
风穿过巷口的老槐树,带起一阵落叶的轻响。赵玉青把《竹谱》抱在怀里,像抱着团刚从竹下带出来的暖——他知道后天去美术馆,不止是为了听讲座,更是为了再看看那片竹影里的光,哪怕只是短暂的、像露水珠一样易逝的光。
老宅的竹林里,陆泽珩还站在石桌旁。
福伯收拾茶杯时,看到他指尖还在“青”字刻痕上蹭着,竹影落在他侧脸,把冷硬的轮廓磨得柔和了些。“先生,茶凉了,我再给您泡杯?”
陆泽珩摇摇头,拿起那只青花杯——杯底的“云”字被茶水浸得更清晰了。他想起母亲生前说的“有些字要泡在茶里才活”,那时不懂,现在看着杯底的字,突然懂了:就像他心里的那点念想,要泡在竹影里、茶气里,泡在和赵玉青共处的时光里,才会慢慢活过来。
“不用了,”他说,声音轻得像竹影擦过石桌,“留着吧,后天讲座回来,再泡。”
福伯看着他眼里的光,悄悄退了出去。竹林里只剩下竹叶的轻响,和石桌上那杯没喝完的茶,茶底的光斑慢慢移着,像在数一段刚开头的、带着竹香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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