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的积雪是被墨团踩碎的。
赵玉青被猫爪踩在画纸上的“沙沙”声弄醒时,晨光正透过窗棂,在积雪上投下细长的光带。他趴在画案上睡了整夜,身上还盖着林小满昨天留下的绒毯——边角沾着点朱砂,是他画《寒梅》时蹭的,像朵没开好的红梅。
画案上的《寒梅图》已经干透了。朱砂点的花苞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红,猫蹲在梅枝下的侧影被阳光拉长,像在暖炉旁伸懒腰。赵玉青的指尖划过猫的眼睛,那里用淡赭石色染了三层,才调出这种“含着光”的暖——是陆泽珩喜欢的样子,他猜的,没问过。
手机在画案角落震动,是林小满发来的视频:高明远站在画廊门口,手里捏着道歉信,声音发飘地念着“本人高明远,就抄袭赵玉青先生《寒梅》作品一事,致以诚挚歉意……” 镜头扫过围观的人群,王老板站在旁边,脸色比雪还白。
“看到没?”林小满的语音跟着进来,带着点解气的雀跃,“我刚从画廊回来,王老板说要给你办个‘维权特展’,把你的原稿和他的抄袭作并排放,让大家看看谁是真本事。”
赵玉青没回语音,只是把手机倒扣在画案上。道歉信念得再诚恳,也抹不掉他在雪地里站的那几个小时,抹不掉版权局门口保安那句“斗不过他”,更抹不掉心里那点“原来还是要靠别人”的涩。
他起身煮了锅白粥,粥香漫开时,巷口传来张奶奶的声音:“玉青,开门!奶奶给你带了刚炸的油条!”
老太太踩着积雪进来时,棉鞋上沾着碎雪,在青石板上印出串小脚印。她把油条放在灶台上,眼睛先往画案上瞟:“《寒梅》画完了?真精神!比高明远那幅强百倍——昨天我去画廊看了,他那梅枝僵得像根柴火,哪有你这画的灵气。”
赵玉青给她盛了碗热粥:“您怎么知道他画得僵?”
“周医生说的。”张奶奶咬了口油条,酥渣掉在衣襟上,“他今早来给你妈送药,说路过画廊,看了两眼就回来了,说‘还是玉青画的有魂’。”
周明宇——赵玉青的勺在碗里顿了顿。这位温文尔雅的医生总在恰当的时候出现:母亲住院时帮忙安排特护,他维权时送来法律咨询,连现在都能随口说出“有魂”这种懂画的词,像杯温度刚好的温水,妥帖,却少了点让人心悸的烫。
“周哥是好意。”他含糊道,舀了勺粥送进嘴里,米香里带着点淡淡的甜——是张奶奶昨天特意多加的冰糖,说“给你压惊”。
“是好意,但不是一个路数。”张奶奶放下油条,从口袋里摸出个布包,“这是陆先生让我给你带的,说‘上次送的老宣纸受潮了,这包是新的,用石灰缸烘过,雪天画画不皱’。”
布包里的宣纸泛着浅黄的光,纤维纹路在晨光里清晰可见——是他惯用的“净皮宣”,比上次送的更细腻,显然是特意挑过的。纸的边缘还留着淡淡的松木香,是陆氏文化产业园仓库里特有的味道,他上次去送画时闻到过。
“他还说,”张奶奶的指尖在宣纸上轻轻划了下,“让你别总熬夜,说‘画要慢慢画,熬坏了眼睛,再好的笔也没用’。”
赵玉青的指尖捏紧了粥碗。碗沿的温度烫得指腹发麻,像陆泽珩那句没说出口的关心——明明是动用了人脉才压下的事,却只肯用“送画材”这种轻描淡写的方式靠近,像怕惊扰了雪地里的雀。
“替我谢谢他。”他把宣纸放进樟木箱,和那幅猫画草稿放在一起,“等画展恢复了,我送幅新画给他。”
“送《寒梅》?”
“不,”赵玉青笑了笑,目光落在灶台上的墨团身上,猫正蹲在暖气片旁舔爪子,“送幅《猫戏雪》吧,他好像挺喜欢墨团。”
张奶奶看着他眼里的光,没再多说。她收拾碗筷时,瞥见画案角落的红绳——是林小满送的平安绳,桃木珠在晨光里泛着哑光,还没被戴上。老太太没问,只是把绳结理了理,轻轻放在赵玉青手边,像放颗没说出口的提醒。
陆泽珩的晨会开得比平时早了半小时。
陈舟把咖啡放在办公桌角时,看到他眼下的青黑——比昨天更重,像没睡好。办公室的香薰换了雪松调,是赵玉青画室常用的那款,陈舟上周刚让人调的,说“陆总最近总皱眉,雪松能安神”。
“高明远的道歉声明发了吗?”陆泽珩翻着文件,指尖在“公开致歉”四个字上停了停。
“发了,”陈舟递过平板,屏幕上是画廊官网的置顶声明,“配图用了赵先生的《寒梅》原稿,王老板说‘要让所有人知道谁是真作者’。”
陆泽珩的指尖在屏幕上划了下,停在《寒梅》的猫影上。朱砂点的猫爪印在原稿里格外显眼,像枚小小的印章。他想起床头那幅猫画,赵玉青画猫时总爱在爪尖留点飞白,说“这样像踩了雪,轻”。
“让公关部把声明转到陆氏官微,”他突然说,笔尖在文件上签下名字,字迹比平时稳,“标注‘支持原创艺术’,不用提赵先生的名字。”
陈舟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是陆泽珩的保护——既想帮他扩大影响,又怕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他应了声“好”,转身时瞥见陆泽珩的指尖又落在桌角的竹纹玉佩上,拇指摩挲着玉面的竹节,像在数猫爪印的数量。
上午十点,林小满踩着积雪冲进画室时,手里的平板还在播放陆氏官微的声明。
“你看你看!”她把平板往画案上一拍,屏幕差点撞翻砚台,“陆泽珩这是明着帮你撑腰啊!他官微多久没转发过画坛的事了?现在全画圈都在猜‘赵玉青是谁,能让陆氏下场’。”
赵玉青正在给《猫戏雪》起稿。笔尖的淡墨在宣纸上晕开,像猫爪踩过雪地的浅痕:“别瞎说,他是支持原创,不是针对我。”
“针对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都知道你有靠山了。”林小满抢过他手里的狼毫笔,在废纸上划了道粗线,“刚才高明远的老师给我打电话,说‘想请你吃个饭,赔个罪’,你看,这就是现实。”
赵玉青没接话。他看着宣纸上的猫影,突然想起陆泽珩手腕内侧的浅疤——陈舟说那是救猫时被树枝划的,原来冷硬的人,真的会为了只陌生的猫伸出手。他画的猫爪印故意留了点飞白,像在呼应那道疤,浅淡,却藏着点没说尽的暖。
“我不去吃饭。”他把笔从林小满手里拿回来,重新蘸墨,“道歉声明发了,画展能恢复,就够了。”
“够什么够?”林小满坐在暖炉旁,翻着刚送来的画集,“你以为高明远会甘心?他背后的人没动,只是暂时怕了陆泽珩。玉青,你总得想清楚,陆泽珩不可能护你一辈子——你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句话像块冰,砸在刚暖起来的画案上。赵玉青的笔尖顿了顿,墨滴在宣纸上洇开个小团,像颗没说出口的心事。他知道林小满说的是对的——陆泽珩的世界里,解决问题像调墨时直接用现成的浓墨;而他习惯了磨墨,哪怕磨到指尖发酸,也想守住自己的节奏。
他从画案旁拿起那串平安绳,桃木珠在掌心硌出浅痕。红绳绕过手腕时,冰凉的珠子贴着皮肤,像道清醒的界限——提醒自己别贪心,别靠近那片不属于自己的雪松味。
“我知道。”他把绳结系紧,红绳在腕间晃了晃,和画案上的朱砂色刚好呼应,“我有分寸。”
陆泽珩在老宅竹林里待了整个下午。
福伯送来的茶换了三次,都凉在了石桌上。他手里捏着那幅猫画,指尖在猫爪的朱砂印上轻轻蹭——颜料是上好的“上党砂”,不容易褪色,像赵玉青藏在细节里的认真。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沈曼云的视频电话。他没接,只是按了静音,屏幕暗下去时,映出自己眼下的青黑——昨晚他没睡好,总在凌晨醒来,下意识地看向床头的猫画,像怕猫影被夜风吹散。
“先生,”福伯在月亮门外站着,声音很轻,“陈助理说,赵先生的画展定在下周六了,王老板想请您剪彩,说‘有您在,没人敢再捣乱’。”
陆泽珩的指尖在猫画上停了停。剪彩——他想起慈善晚宴上赵玉青局促的样子,西装袖口卷得歪歪扭扭,像只被关进笼子的雀。他能想象出赵玉青在剪彩台上的模样,肯定会攥紧话筒,指节发白。
“让陈舟回了。”他把猫画放进画筒,竹香混着墨香漫开来,“说我那天要去考察文化产业园,没空。”
福伯应了声“好”,转身时看到石桌上的茶又凉了。他想起赵玉青上次来,先生把凉茶倒掉重泡,说“龙井要热着喝才香”,原来有些细心,只给特定的人。
陈舟收到回复时,正在给赵玉青准备画展的贺礼——是套清代的竹纹镇纸,他查过,赵玉青的画案缺个镇纸,上次画被风吹皱时,他用的是块普通青石。“陆总说没空剪彩?”他对着电话确认,指尖在镇纸的竹节上轻轻划了下。
“说要去产业园。”福伯的声音带着点笑意,“但让我把老宅的竹枝剪了些,说‘晾干了能做笔杆,送赵先生画画’。”
陈舟在笔记本上写下:“12月30日,晴。陆总拒绝剪彩,却让福伯准备竹枝笔杆。他看猫画的时间从五分钟变成了十分钟,说‘墨团的尾巴画得像在摇’。”
他合上笔记本时,窗外的阳光刚好落在镇纸的竹纹上,像陆泽珩没说出口的话——想靠近,又怕惊扰,只能把在意藏在竹枝、镇纸、凉了又热的茶里。
画展前的最后一个傍晚,赵玉青在画室挂《寒梅图》时,看到了陆泽珩送的竹枝笔杆。
张奶奶把捆好的竹枝放在画案旁,枝节笔直,表皮被砂纸磨得光滑,像被人仔细打理过:“陆先生说,这是老宅后园的竹,‘竹节硬,做笔杆不容易弯’,让你自己削——他说‘亲手削的笔,用着顺手’。”
赵玉青拿起根竹枝,指尖能摸到被打磨过的痕迹,连最细的毛刺都被剔掉了。竹心的清香漫开来,混着画室的墨香,像把两个世界的味道揉在了一起。他突然想起陆泽珩在竹下泡茶的样子,阳光落在他手腕的浅疤上,像片淡色的云。
“我帮你找把小刀。”张奶奶转身去厨房时,林小满抱着画框进来了——是《猫戏雪》的装裱画,胡桃木框,留白很宽,是陆泽珩喜欢的样式。
“王老板说这画挂C位,”林小满把画框靠在墙上,目光落在赵玉青腕间的平安绳上,“你还真戴上了?”
“戴着安心。”赵玉青拿起小刀,开始削竹枝。刀刃划过竹节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猫爪踩过雪地,“周哥说桃木能辟邪。”
“是能辟陆泽珩吧?”林小满笑他,却没再劝,“画展那天我早点来,帮你盯着点——听说高明远也会去,你别理他。”
赵玉青的刀刃顿了顿。竹屑落在画案上,像细碎的雪。他知道林小满是担心他,怕他再被欺负,更怕他对陆泽珩动不该有的心思。这串平安绳,确实像道自我提醒的界限,红得醒目,像在说“别越界”。
“我知道。”他把削好的竹枝放在阳光下,笔杆笔直,泛着浅黄的光——是把趁手的好笔,他能想象出用它画竹时的顺畅,像陆泽珩没说出口的祝福。
墨团突然从暖炉旁跳上画案,叼起根竹屑往他手心里送。赵玉青挠了挠猫的下巴,指尖沾着点竹香:“是不是也觉得这竹好?”
猫用脑袋蹭他的手腕,平安绳的红绳缠在了猫爪上,像朵开在雪地里的花。赵玉青看着那抹红,突然觉得,有些界限或许不用划得太死——像这竹枝笔杆,像那幅猫画,像陆泽珩送的老宣纸,藏在日常里,不远不近,就很好。
暮色漫进画室时,他终于把《猫戏雪》挂在了《寒梅图》旁边。
猫蹲在雪地里的侧影,和梅枝下的猫影遥遥相对,像两个藏在时光里的呼应。赵玉青退到门口看了看,晨光里的猫和暮色里的猫,一个暖,一个静,却都带着点没说尽的软——是他能给陆泽珩的,最妥帖的谢礼。
他从樟木箱里拿出那幅没署名的猫画,放进画筒。明天画展结束,他想让张奶奶转交给陆泽珩——不用见面,不用道谢,就说“墨团新学会了踩雪,画给您看看”,像两个朋友分享日常,清淡,却长久。
腕间的平安绳被猫爪勾了下,红绳勒出浅痕。赵玉青低头解开时,看到绳结里卡着点竹屑——是下午削笔杆时蹭的,像把竹香和红绳缠在了一起,像把两个世界的牵挂,系成了个没说出口的结。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细雪落在画室的青瓦上,没声,却把老城区的屋顶盖得格外软。赵玉青关好窗时,闻到了巷口飘来的桂花糕香——是张奶奶在蒸,说“明天画展,给你当点心”。
他知道明天画展上,陆泽珩不会来。
但他会把竹枝笔杆带在身边,用它画几笔现场的雪;会把那幅猫画交给张奶奶,相信她能送到;会戴着这串缠了竹屑的平安绳,像戴着份清醒的暖——知道有些在意不必宣之于口,能藏在猫影、竹枝、平安绳的红里,就已是幸事。
就像此刻窗外的雪,落得轻,却能把整个老城的暖,都裹进这无声的白里。
陆泽珩在产业园的落地窗前站了很久。
玻璃映出他的影子——西装笔挺,指尖捏着份文件,像个标准的“陆氏继承人”。陈舟刚汇报完画展的准备情况:“王老板说一切就绪,赵先生的《寒梅》和《猫戏雪》挂在最显眼的位置,来看预展的人都说‘猫画得像要跳下来’。”
“知道了。”陆泽珩的视线没离开玻璃,外面的雪落在草坪上,像幅没干的画。他能想象出赵玉青站在画前的样子,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米白色毛衣,腕间或许戴着什么——是那串红绳吗?他猜的,没问过。
陈舟把那幅猫画放在休息室的茶几上。画框里的猫在暮色里泛着暖,像在对他摇尾巴。“先生,”他轻声说,“要不我们去画展看看?就看一眼,不打扰赵先生。”
陆泽珩的指尖在文件上划了道浅痕。他想去,像想去看老宅新冒的笋,想知道那株带着魂的梅,在众人眼里是什么样子。可他更怕去——怕自己的出现打乱赵玉青的节奏,怕那些探究的目光,把那点藏在猫影里的暖,戳得七零八落。
“不用了。”他转身走向办公室,脚步在休息室门口顿了顿,“把那幅猫画挂在办公桌对面,和《雨夜归人》对着。”
陈舟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位总被说“冷硬”的老板,其实比谁都懂得“克制”——像竹在石缝里生长,明明有力量顶开石头,却偏要弯着腰,慢慢把根扎深,只在无人时,才敢让竹梢向着光的方向,悄悄探一探。
夜色渐浓时,陆泽珩坐在办公桌后,看着对面的猫画。
猫影和《雨夜归人》的车灯光晕刚好呼应,像把两个时空的暖,拼在了一起。他拿起那支赵玉青送的狼毫笔——笔杆是他亲手削的竹枝,笔尖还留着点朱砂,是画猫爪时蹭的。
他没画竹,也没画梅,只是在废纸上,轻轻点了个朱砂印,像枚小小的猫爪,落在靠近“青”字的地方。
窗外的雪还在下,产业园的灯亮得像片星海。陆泽珩看着那枚朱砂印,突然觉得,有些牵挂不必非要抵达,像这猫画,像这竹枝笔,像这没说出口的在意,能在彼此的世界里,留下点暖的痕迹,就够了。
就像此刻,他知道赵玉青在画室里,或许正对着《寒梅》微笑,腕间的红绳缠着竹屑,而他在这里,看着猫影,指尖的朱砂还没干透——他们没见面,却像共享着同一片落雪的夜,安静,却暖得扎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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