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泽珩的书房在午后泛着冷光。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陆家花园,新栽的玉兰刚打花苞,像没说尽的话。他坐在黑檀木书桌后,指尖悬在钢笔上,合同的条款看了三遍,一个字也没记住——目光总不由自主飘向斜前方的《春竹》复制品,画里的新笋顶着嫩黄的尖,像赵玉青今早画的那丛,绷着股没说尽的劲。
“先生,苏小姐到了。”陈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点小心翼翼——他刚收拾完陆泽珩昨晚揉掉的合同草稿,上面全是没写完整的“联姻作废”。
陆泽珩把钢笔按在合同上,墨渍晕开个小圈:“让她进来。”他没抬头,指尖在桌角的竹纹镇纸上划了划——是苏晚晴之前送的,被他转赠美术馆又退回来的那套,沈曼云昨天让人送来的,说“放着也是放着,压合同正好”。
苏晚晴走进来时,手里拿着个牛皮纸筒。米白色风衣,里面是浅灰色高领衫,脖子上挂着条竹节项链,是她自己设计的,简约得像赵玉青画里的竹枝。“听说你对着合同发呆半小时了?”她把纸筒放在桌角,指尖敲了敲《春竹》的画框,“这画的复制品,比原作少了点东西——是猫吧?我记得赵先生的画里总藏着猫。”
陆泽珩的钢笔在合同上顿了顿。墨渍又晕开些,像被说中心思的慌张。“他最近在画夏竹。”他声音很淡,像在说无关紧要的事,“芭蕉叶太大,没地方画猫。”
“没地方画,才要藏得深。”苏晚晴抽出纸筒里的设计图,是组竹节书签,竹纹和他口袋里的玉佩纹路几乎一样,“我托人查了,你上次让陈舟找的老砚台,是清代的‘青岚砚’,据说砚底能映出竹影——赵先生之前在画材店问过三次,老板说‘他舍不得买’。”
陆泽珩的指尖在镇纸上停了停。青岚砚——他确实在找,陈舟说“赵先生父亲生前用过类似的,他总说‘能磨出带竹香的墨’”。他没告诉任何人,连陈舟都只知道“先生在找块老砚台”,苏晚晴却查得清楚,像在替他把没说尽的在意,摊在阳光下。
“你不用查这些。”他把设计图推回去,竹节书签的影子落在《春竹》上,像给新笋添了个伴,“联姻的事,我会跟母亲说清楚。你要的合作资源,陆氏会按原计划给,不用你帮我圆场。”
苏晚晴笑了,拿起枚竹节书签在指尖转着:“我不是帮你,是帮我自己——总被沈总催婚,影响我改设计图。”她把书签放在《春竹》画框旁,“这个送你,算‘谢礼’。我看赵先生的画里总画竹节,他应该会喜欢。”
陆泽珩没接。书签的竹纹很深,像被岁月磨过的痕,和老宅石桌上的“青”字刻痕有点像。他想起赵玉青握画笔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有点发白,画竹节时总在第三节留道浅痕,说“这是竹的腰,得软点才站得稳”。
“他最近……在躲我。”陆泽珩突然说,声音很轻,像怕被窗外的玉兰听见,“报纸的事,他应该误会了。”
苏晚晴把书签塞进他手里,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薄茧——是常年握笔和玉佩磨的:“误会就去解释。你总把话藏在砚台、书签里,他又不是你肚子里的竹虫,哪能都懂?”她拿起设计图,走到门口时回头,“我下午要去赵先生的画室附近看材料,要不要顺道带你一程?”
陆泽珩的指尖在竹节书签上捏了捏。竹的凉顺着指腹往上爬,像苏晚晴话里的清醒。去解释——他不是没想过,可每次走到巷口,看到画室的窗开着半扇,就突然怕了:怕解释得太急,像在逼迫;怕解释得太轻,又像在敷衍;更怕看到赵玉青眼里的疏离,连“朋友”的体面都保不住。
“不用。”他把书签放进衬衫口袋,贴着心口的位置,“我晚点自己去。”
苏晚晴没再劝,只是笑了笑:“赵先生的画室门口有丛竹,是他父亲种的,我上次路过看到,竹梢歪歪的,却没断——像你们俩。”
赵玉青的画室在午后飘着槐花香。
他把《夏竹》的画稿铺在画案上,正用陆泽珩送的徽墨调石绿——要画芭蕉叶的背面,得调得比正面浅三分,像藏着点没说尽的光。墨团蹲在画稿旁,尾巴扫过纸边,留下道软痕,像在替他给画添笔活气。
“玉青,周医生让我给你带的药!”张奶奶的声音从院外传来,竹篮磕在门槛上,发出轻响,“他说‘阿姨的复查结果很好,再吃两周药就能停了’——这孩子,比亲儿子还上心。”
赵玉青起身去接药时,后腰撞到画案,石绿溅在画稿的猫爪上,晕出个浅绿的斑,像块没擦干净的青苔。他看着药盒上的字迹——周明宇的字和他的人一样,工整,稳妥,像他开的药方,永远不会出错。
“替我谢谢他。”他把药放在炭盆旁,暖意漫过来,药盒的边角慢慢舒展,像周明宇没说尽的关心,“下午我去医院看看我妈。”
“刚巧,”张奶奶替他理了理画案上的宣纸,“陆先生刚才打电话来,问你下午在不在——我说‘在呢,正画芭蕉呢’,他说‘晚点过来,带点画材’。”
赵玉青的指尖在石绿碟上顿了顿。画材——又是借口。像他送徽墨、送老宣纸那样,总找得到自然的理由靠近,却从不说“我是来解释报纸的事”。他突然想起陆泽珩在画室说的“我会推掉”,那三个字像块温水泡过的糖,甜得人舌尖发麻,却不敢细嚼。
“知道了。”他低头继续调石绿,指尖把颜料抹得很匀,像在掩盖心里的慌,“我画完这张就去医院,别让他等太久。”
张奶奶没走,只是坐在暖炉旁织围巾:“陆先生刚才在电话里,声音比平时软——像上次给我修葡萄架时,说‘张奶奶您慢点’的语气。”她把织针在炭火上烤了烤,“玉青,有些话别憋在心里,像这围巾,线绷太紧会断的。”
赵玉青的笔尖在画稿的芭蕉叶上划了道飞白。飞白太长,像道没愈合的疤。他没接话,只是把墨团抱进怀里——猫的体温透过毛衣传过来,暖得人眼眶发酸。是啊,线会断,可人的心更脆,哪经得起这么反复拉扯?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画室,在画案上投下竹枝的影。赵玉青在《夏竹》的角落添了片小竹叶,叶尖藏着个极小的猫爪印——是墨团刚才踩的,他没擦,像把没说尽的牵挂,藏进了画里。
陆泽珩走进画室时,闻到的第一缕味是石绿的腥,混着槐花香。
赵玉青背对着他,坐在画案前,米白色毛衣的后颈沾了点墨绿——是调颜料时蹭的,像片没长开的竹叶。《夏竹》的画稿挂在晾画绳上,芭蕉叶的背面泛着浅绿的光,角落的猫爪印浅得几乎看不见,像故意藏给某个人看的。
“陆先生。”赵玉青转身时,手在背后飞快抹了下,后颈的墨绿没擦掉,反而晕开了点,像幅没画完的写意画,“你来了。”
陆泽珩的目光先落在那点墨绿上,再移到他发红的耳尖:“带了点云母粉。”他把画材袋放在画案上,里面的云母粉闪着细光——陈舟说“赵先生画芭蕉叶的反光,总说‘缺种亮’”,“加在石绿里,能画出叶背的光。”
赵玉青解开画材袋时,指尖有点发颤。云母粉的光在掌心跳,像跨年夜的烟花碎片。他想起陆泽珩在书房说的“我会推掉”,想起苏晚晴的竹节书签,突然觉得这些细碎的好,像在织一张网,把他往“靠近”的方向拉,可现实的石又在身后拽,疼得人不敢动。
“谢谢。”他把云母粉倒进瓷碟,石绿顿时亮了起来,像被阳光吻过,“我下午要去医院,可能没时间泡茶。”
“我坐会儿就走。”陆泽珩的目光落在《夏竹》的猫爪印上,指尖在口袋里捏了捏那枚竹节书签——苏晚晴送的,竹纹深得能映出指影,“你画的猫,比上次的更像墨团了。”
赵玉青的笔尖在废纸上划了道线:“它最近胖了,爪印都圆了点。”他没看陆泽珩,只是把云母粉和石绿调在一起,颜料在碟里转着圈,像他没说尽的话,“周医生说,胖点好,冬天抗冻。”
“周医生……很细心。”陆泽珩说,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像怕惊扰什么。他想说“我也记得墨团爱吃排骨汤”,想说“我画的猫稿改了七次”,可话到嘴边,都变成了对另一个人的肯定——像在刻意保持距离,又像在试探对方的反应。
赵玉青的调羹在碟里顿了顿。石绿溅在画案上,晕出个小圈,像陆泽珩合同上的墨渍。“他是医生,对谁都细心。”他把调好的颜料倒进笔洗,水声在安静的画室里格外响,“不像我们搞艺术的,只对画上心。”
陆泽珩没接话。画室里只剩下笔洗的“哗啦”声,和窗外槐树叶的“沙沙”声,像首没谱完的曲,留白太多,反而让人慌。他看着赵玉青的侧影,睫毛的影子投在画稿上,和芭蕉叶的纹路叠在一起,突然从口袋里摸出那枚竹节书签。
“这个,送你。”他把书签放在画案上,竹纹在光里很清晰,“苏晚晴设计的,说‘画竹时夹在画稿里,能镇纸’。”
赵玉青的指尖在书签边缘捏了捏。竹的凉透过指尖传过来,像沈曼云没说出口的警告。苏晚晴——连送个书签都要提她的名字,是在提醒自己“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还是在解释“他们只是朋友”?他分不清,也不敢问。
“挺好看的。”他把书签夹进父亲的《历代梅谱》,刚好是画着墨梅的那页,竹纹和梅枝叠在一起,像两个没说尽的故事,“我会用的。”
陆泽珩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说“苏晚晴有喜欢的建筑师了”,想说“报纸上的照片是沈曼云安排的”,想说“我找的青岚砚快找到了”,可看着赵玉青刻意避开的目光,突然觉得所有解释都太轻——轻得撑不起两人之间这层被现实冻住的空气。
“医院……需要我送你吗?”他退而求其次,声音很轻,像怕被拒绝。
赵玉青已经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不用了,周医生会来接我。”他的指尖在门把上顿了顿,没回头,“画材我收下了,谢谢。改天画好了竹,让陈舟给你送去。”
“好。”陆泽珩看着他的背影——外套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阵极淡的槐花香,像他画里没说尽的留白,“路上小心。”
画室门被轻轻带上,把午后的光和没说尽的话都关在了里面。陆泽珩站在画案前,看着那本夹着竹节书签的《历代梅谱》,看着调了一半的石绿颜料,突然觉得自己比画里的竹还笨——连句“我不是故意让你误会”都藏得这么累。
他拿起那支赵玉青送的猫画,画里的墨团蹲在松枝上,尾巴卷成圈。指尖在猫耳尖的浅痕上划了划——赵玉青说“这样像刚睡醒”,现在看来,像只没等到回应、有点委屈的猫。
“陈舟,”他掏出手机,给苏晚晴发了条消息——“帮我约沈总今晚见面”,“青岚砚找到了告诉我,不用包装,我自己带。”
有些解释不能等,有些牵挂不能藏。哪怕像赵玉青画的竹,要跟风较劲,要绕着石长,也得试着往对方的方向,再靠近一点。
赵玉青坐在周明宇的车里时,指尖还残留着竹节书签的凉。
车窗外的老城区在往后退,槐花落得像场温柔的雪。周明宇在说母亲的复查结果,声音温和,像他开的药方,稳妥得让人安心,可赵玉青一句也没听清——满脑子都是陆泽珩站在画案前的背影,深灰色大衣,袖口的条纹对齐,像张没拆的商业名片。
“玉青,你在想什么?”周明宇递过来瓶温水,瓶盖已经拧开,“从画室出来就没说话,是不是陆泽珩跟你说了什么?”
赵玉青接过水,指尖在瓶身上划了圈:“没说什么,就送了点画材。”他没提竹节书签,没提《夏竹》里的猫爪印,没提那句没说破的“我会推掉”——这些太私人,像幅没干的画,不能随便给人看。
周明宇没追问,只是把空调调高了些:“苏晚晴是我学姐的朋友,学建筑的,对联姻没兴趣。她上周还在朋友圈发设计图,说‘甲方爸爸太烦,不如画图自在’。”他转动方向盘时,笑了笑,“有些人看着站在同一个世界,其实心里的路根本不交叉。”
赵玉青的指尖在瓶盖上捏了捏。水的温顺着指腹往上爬,像周明宇没说尽的体贴。是啊,路不交叉——可心会啊。像他画的竹和陆泽珩画的猫,明明是两种东西,却总被藏在同个画框里,连自己都骗不过。
车到医院门口时,周明宇突然说:“玉青,不用急着做决定。不管是留在老城,还是去南方,不管是画竹,还是……想别的人,跟着心走就好。”他指了指赵玉青的手腕,平安绳的红在阳光下很扎眼,“这绳是林小满送的吧?她说‘保平安’,其实平安不如顺心重要。”
赵玉青没接话。只是看着医院门口的玉兰树,花苞鼓鼓的,像陆泽珩书房窗外的那株。他突然想起那枚夹在《历代梅谱》里的竹节书签,想起陆泽珩说“我会推掉”时的眼神,突然觉得那些现实的阻隔,像竹下的石,看着硬,却挡不住竹根往深处扎。
他下车时,周明宇从后备箱拿出个画筒:“上次说的南方画展,策展人看了你的《夏竹》照片,说‘想留个展位给你’。不用急着答复,想好了告诉我。”
画筒的竹纹硌着掌心,像陆泽珩送的竹枝笔。赵玉青抱着画筒站在医院门口,看着周明宇的车消失在槐花深处,突然觉得心里的那点慌,像被调了云母粉的石绿,慢慢亮了起来——
没关系。就算解释来得晚,就算牵挂藏得深,至少在这一刻,他们都知道对方没说尽的话,像竹上的青痕,淡了,却没消失。这就够了。
他抬头看了眼天空,槐花落进衣领,有点痒,像谁没说出口的、轻轻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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