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雨总带着股钻骨的凉。赵玉青抱着画框站在陆氏集团楼下的玻璃门廊下时,裤脚已经湿了大半,雨水顺着廊檐往下淌,在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他被打湿的发梢。
怀里的画是给陆氏旗下“云境酒店”画的《兰石图》。上周在画室见过陆泽珩后,他想了两天,最终还是让陈舟把画送了过去——不是为了钱,是那天陆泽珩说起老宅竹林时,眼里一闪而过的怅然,让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看着老院竹丛的眼神。他总觉得,那个看起来什么都不缺的男人,心里藏着片没人能靠近的荒芜。
画框是定制的桐木框,轻却扎实,此刻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团温热的炭火。玻璃门廊外的雨下得正猛,豆大的雨点砸在地面,溅起半尺高的水花,远处的车流变成模糊的光带,鸣笛声被雨声吞掉大半。他早上出门时看了天气预报,说午后是阴天,没料到会突然下这么大的雨。
手机揣在帆布包最里层,屏幕亮着,是林小满半小时前发来的消息:“周明宇说市一院有个书画疗愈项目,问你要不要去试试?既能赚点外快,又能接触点稳定人脉。”
周明宇是母亲托亲戚介绍的医生,温文尔雅,上周还来画室送过一次母亲的体检报告。他站在银杏树下,手里拎着个果篮,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阿姨说你总熬夜画画,我带了点枸杞,泡水喝能养肝。”
赵玉青没接那个书画疗愈的话头,只是低头用指腹蹭了蹭画框边缘。桐木的纹理被雨水浸得发深,带着点草木的腥气。他其实不太习惯和周明宇相处——对方的关心太妥帖,像精心熨烫过的白衬衫,干净却少了点烟火气,不像和林小满拌嘴,或是听张奶奶唠叨,能让人放松下来。
“师傅,去青砚斋画室,老城区那条巷口就行。”有个穿西装的男人打着伞跑进来,对着手机大声说,“这鬼天气,车堵得要死,估计得半小时才能到。”
赵玉青的心沉了沉。他刚才拦了三辆出租车,不是满员就是拒载——老城区的巷子窄,雨天不好开,司机们都不爱去。怀里的《兰石图》用防潮纸裹了三层,可他还是怕雨水渗进去,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雨势没见小。他往后退了退,靠在冰凉的玻璃墙上,目光越过雨幕,落在陆氏集团那栋直插云霄的写字楼顶层。听说陆泽珩的办公室就在那里,落地窗能俯瞰大半个城市。不知道此刻他是不是正坐在办公桌前,对着一堆文件签字,指尖会不会像上次在画室那样,轻轻敲着桌面。
他想起那串被陆泽珩碰过的猫毛,后来黏在画案上,他没舍得扫掉,就那么留着,直到墨团自己用爪子扒拉到地上。
“嘀——”
一声轻响打断了他的思绪。黑色的宾利缓缓停在门廊外,车窗降下时,赵玉青看见驾驶座上的老周——上次在画室门口见过,是陆泽珩的司机。而副驾驶座空着,后座的车窗贴着深色膜,看不清里面的人。
老周朝他挥了挥手:“赵先生,上车吧。”
赵玉青愣了愣:“周师傅?您怎么在这?”
“陆总让我过来接您。”老周推开车门,撑开一把黑色大伞,“他说怕您没带伞,画被淋湿了。”
赵玉青抱着画框的手指紧了紧。他下意识地想拒绝,可雨实在太大,怀里的画要是再淋下去,墨色肯定会晕开。他咬了咬下唇,跟着老周弯腰钻进后座时,鼻尖先撞上一阵熟悉的气息——是雪松味,比在美术馆时淡些,混着窗外飘进来的雨水潮气,变成种清冽又温润的味道。
陆泽珩就坐在后座的另一侧。
男人刚结束会议,还穿着上午那套深灰色西装,领带松了些,领口沾着点不易察觉的褶皱。他面前的小桌板上放着份文件,指尖正捏着支钢笔,大概是刚在看合同。听到动静,他抬了抬眼,目光在赵玉青被淋湿的发梢上停了半秒,没说话,只是把小桌板往自己这边挪了挪,腾出些空间。
“麻烦您了。”赵玉青把画框小心翼翼地放在腿上,尽量往门边靠,避免碰到陆泽珩。后座空间不算小,但他总觉得浑身不自在,湿冷的裤脚贴在脚踝上,像缠着块冰,可耳朵却莫名发烫。
陆泽珩“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视线重新落回文件上。钢笔在指间转了个圈,发出极轻的“咔”声。
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来回摆动,把外面的霓虹切成模糊的色块。赵玉青盯着怀里的画框,能感觉到陆泽珩偶尔翻动文件的动作,还有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雪松味——不像香水,更像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气息,安静又有存在感。
“画没湿吧?”陆泽珩的声音突然在旁边响起,吓了赵玉青一跳。
他慌忙低头检查:“没、没有,裹了防潮纸。”说话时,肩膀不小心蹭到陆泽珩的胳膊,对方的西装面料很挺,却能透过布料感觉到点温度。赵玉青像被烫到似的往旁边缩了缩,怀里的画框晃了一下,他赶紧用胳膊肘稳住。
陆泽珩的目光从文件上移开,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这才注意到,年轻人的发梢还在滴水,有几滴落在颈窝里,顺着线条滑进衣领,他却浑然不觉,只一门心思护着怀里的画,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
“老周,”陆泽珩朝前面喊了一声,“后座的毯子呢?”
老周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在您座位后面的袋子里,陆总。”
陆泽珩伸手从后座袋里抽出条灰色羊绒毯,递过来时,指尖不小心碰到赵玉青的手背。赵玉青的手很凉,大概是被雨水冻的,像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玉。陆泽珩的指尖顿了顿,很快收回手,把毯子放在两人中间的空位上:“裹上,别感冒。”
“谢谢。”赵玉青拿起毯子时,指尖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羊绒很软,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意,他把毯子搭在腿上,盖住湿冷的裤脚,心里那点局促好像淡了些。他偷偷抬眼瞥了陆泽珩一眼,对方已经重新看向文件,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柔和了些,不再像美术馆里那样像座冰山。
车厢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雨点击打车窗的“噼啪”声,和陆泽珩偶尔翻动文件的轻响。赵玉青把下巴轻轻搁在画框上,鼻尖能闻到画纸的草木香,混着毯子的羊绒味,还有陆泽珩身上的雪松雨气——奇怪的是,这几种味道搅在一起,居然让人觉得很安心。
他想起小时候下暴雨,父亲会把他搂在怀里,坐在老院的竹棚下听雨声。父亲的身上有烟草味和泥土味,怀里总是暖烘烘的,他能在那味道里安安稳稳地睡过去。刚才被陆泽珩碰到手背时,他突然就想起了那种暖意。
“您怎么会让周师傅来接我?”赵玉青没忍住,低声问。他总觉得,陆泽珩这样的人,不该在意一个陌生画手有没有带伞。
陆泽珩翻过一页文件,钢笔在页脚签上名字,字迹凌厉又规整:“陈舟说你今天送画。我刚好要回老宅拿点东西,顺路。”
“顺路”两个字说得很平淡,像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赵玉青“哦”了一声,没再追问。他知道陆泽珩的老宅在西郊,和老城区完全是两个方向,哪算得上顺路。可他没戳破——有些好意,太直白了反而让人难堪。
车子拐过一个路口时,遇到段积水较深的路面。老周放慢车速,车轮碾过水面的瞬间,溅起的水花“啪”地打在车门上。赵玉青下意识地把画框往怀里紧了紧,怕水花渗进来。
就在这时,他感觉有只手轻轻挡在了他这边的车门缝上。
陆泽珩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正虚虚地搭在车门的密封条上,像在挡住可能渗进来的雨水。他的动作很自然,目光甚至还停留在文件上,好像只是随手搭了一下。可赵玉青看得清楚,刚才那阵水花溅过来时,他的指尖明显收紧了些。
赵玉青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别过脸,假装看窗外的雨景,耳朵却控制不住地发烫。车窗外的老槐树一闪而过,枝叶被雨水打得低垂,像在低头看着什么。
“您经常回老宅吗?”他找了个话题,想打破这让人窒息的安静。
“不常去。”陆泽珩收回手,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了敲,“那边太偏,平时住市区方便。”
“那您今天回去拿什么?”
陆泽珩沉默了几秒,才低声说:“母亲的旧物。”
赵玉青没再问。他能感觉到,这个话题像块被雨水泡软的海绵,沉甸甸的,碰一下都觉得沉。他重新低下头,盯着怀里的画框,忽然注意到陆泽珩放在膝盖上的手——手腕内侧有块浅淡的疤痕,大概指甲盖大小,像片褪了色的月牙。
那道疤痕很旧了,边缘已经模糊,像是小时候留下的。赵玉青的目光在上面停了两秒,赶紧移开——盯着别人的疤痕看,太不礼貌。可他忍不住想,那是怎么弄的?是像他一样被画框划伤,还是像墨团那样调皮摔的?
陆泽珩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手腕微不可查地往回收了收,指尖攥住了西装裤的褶皱。那道疤是他十岁那年留下的——老宅的槐树上有只受伤的小猫,他爬上去救,被树枝划到了。母亲当时抱着他去医院,边走边骂“疯小子”,眼眶却红了。后来母亲走了,那只猫也跑丢了,只有这道疤留在手腕上,像个没说尽的念想。
他很少让人看到这道疤,连陈舟都不知道它的来历。刚才被赵玉青盯着看时,他居然没像平时那样觉得被冒犯,反而想起那天在画室,这年轻人抱着墨团时,指尖划过猫耳的温柔。
“快到了。”老周的声音从前座传来,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
赵玉青抬头,果然看到巷口那棵熟悉的银杏树。雨水把银杏叶洗得发亮,金黄的叶子落了满地,被车轮碾过,留下湿漉漉的痕迹。车子在巷口停稳时,雨势小了些,变成细密的雨丝。
“谢谢您送我回来。”赵玉青解开毯子,小心翼翼地抱起画框,准备下车。
陆泽珩却突然开口:“画放车上吧,我让老周明天给你送画室去。”他指了指赵玉青怀里的画,“你这样抱着走,淋了雨可惜。”
赵玉青愣了愣:“不用麻烦了,我慢慢走就行,巷口到画室没几步路。”
“拿着。”陆泽珩没给他拒绝的机会,伸手接过画框。他的动作很稳,手指捏着画框边缘,避开了防潮纸容易磨损的地方。赵玉青看着他把画放在旁边的空位上,忽然发现,这个总被说“冷硬”的男人,其实很会照顾东西——不管是母亲的旧物,还是他的画。
“那……麻烦您了。”赵玉青推开车门,雨丝立刻飘了进来,带着股湿冷的草木香。他站在车边,看着陆泽珩把画框放好,才想起什么似的,“对了,画的尾款……”
“陈舟会打给你。”陆泽珩打断他,目光落在他还在滴水的发梢上,“进去吧,别站在雨里。”
赵玉青点点头,往后退了两步,看着宾利重新汇入车流。车子开出去很远,他还站在巷口的屋檐下,看着那尾灯变成个模糊的红点。雨丝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可他总觉得身上还残留着羊绒毯的暖意,鼻尖也好像还萦绕着那股雪松混着雨水的味道。
直到张奶奶举着伞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背,他才回过神。
“傻站着干什么?淋成落汤鸡了都。”张奶奶把伞往他这边倾了倾,“刚才那车是陆先生的吧?我在院里看见他的车停在巷口了。这后生可真细心,知道给你送伞。”
赵玉青摸了摸发梢,笑了笑没说话。
回到画室时,墨团正蹲在门口的猫爬架上,看见他就“喵”地叫了一声,跳下来蹭他的裤腿。他把湿衣服换下来,裹着毯子坐在画案前,才发现手腕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了根浅灰色的线——大概是刚才那条羊绒毯上的。他捏着那根线在指尖转了转,突然想起陆泽珩手腕上的疤痕,和他递毯子时,指尖那转瞬即逝的温度。
而另一边,宾利车刚驶出老城区,老周就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后座的陆泽珩。男人重新拿起了文件,可指尖没再翻动,只是轻轻抵着下巴,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幕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总,”老周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刚才看赵先生那样子,倒是个实诚人。”
陆泽珩“嗯”了一声。
“您今天这‘顺路’,绕了快二十分钟呢。”老周笑了笑,“而且您平时从不让外人坐后座,更别说用您那条羊绒毯了——那毯子不是您母亲给您织的吗?”
陆泽珩的指尖顿了顿,没否认,只是把文件合上:“他怀里的画,明天让陈舟亲自送过去,别磕着碰着。”
“好嘞。”
车子拐上通往西郊的路时,雨彻底停了。月光从云缝里漏出来,照在路边的水洼里,像撒了把碎银。陆泽珩看着窗外掠过的树影,忽然想起刚才赵玉青被他碰到手背时,像受惊的小鹿似的往旁边缩的样子,还有他抱着画框时,眼里那种小心翼翼的珍重。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枚竹纹玉佩,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玉面。玉佩上的竹节被磨得很光滑,像能吸走指尖的温度。母亲生前总说,竹是有灵的,你对它好,它就会在风里给你传消息。
那刚才雨里的沉默,算不算一种消息?
陆泽珩把玉佩放回口袋时,指尖好像还残留着玉的凉意,和刚才碰到赵玉青手背时的温。两种感觉交织在一起,像雨落在青竹上,凉丝丝的,却又带着点说不清的软。
第二天下午,陈舟把《兰石图》送到画室时,还带来了个包装精致的盒子。
“陆总让我给您的。”陈舟把盒子放在画案上,脸上带着点职业性的微笑,“他说您昨天淋了雨,这个能驱寒。”
赵玉青打开盒子,里面是罐包装素雅的姜茶,牌子是他没见过的进口货,罐身上印着细密的竹纹。他捏着罐子的手指顿了顿,忽然想起陆泽珩递毯子时,目光扫过他发梢的样子——原来他什么都注意到了。
“替我谢谢陆先生。”他低声说。
陈舟走后,赵玉青把姜茶放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是父亲留下的那方砚台。墨团跳上画案,用脑袋蹭了蹭罐身,发出“咕噜”的声音。他伸手揉了揉猫的耳朵,目光落在窗外——巷口的银杏叶被雨水洗过,亮得像镀了层金,风一吹,又有几片慢悠悠地落了下来。
他拿起画笔,蘸了点浓墨,在昨天没画完的纸上,添了几笔雨竹。笔尖划过纸面时,他好像又闻到了那股雪松混着雨水的味道,清冽又温和,像有人在雨里站了很久,只为把一句没说出口的关心,悄悄放在了画框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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