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青的画室在暮春的傍晚泛着暖黄。
他蹲在樟木箱前整理旧画,指尖抚过《秋竹图》的复制品,画框边缘的木茬被磨得发亮——是陆泽珩送的那幅,他没舍得挂,一直收在箱底,垫着三层防潮纸。画里的竹影在灯光下晃,第三节果然微弯,像父亲种的那丛,也像他这阵子的样子,刻意低着头,怕撞见谁的目光。
“玉青,这箱草稿真要带走?”林小满抱着个纸箱进来,里面是他画废的《断竹》,纸页上还留着被画刀划破的痕迹,暗红的,像没干透的血,“周明宇说南方画室小,带这么多旧东西占地方——再说,有些画看着就堵心,不如扔了。”
赵玉青的指尖在破口处顿了顿。纸纤维的糙感硌着皮肤,像被画刀划到时的疼。“不扔。”他把画折成整齐的方块,边角对齐,像在做场郑重的告别,“都是痕迹,扔了就像没画过一样。”
“痕迹?是画的痕迹,还是人的痕迹?”林小满把纸箱放在他旁边,指尖在张未完成的猫画上划了划——是墨团,蹲在竹枝上,眼睛用了陆泽珩送的云母粉,“昨天我去张奶奶家,她院里的葡萄架新缠了竹篾,说是陆先生找人弄的。张奶奶说‘他站在葡萄架下看了你画室半天,烟都没抽’——你说他图什么?”
赵玉青的喉结动了动。竹篾——陆泽珩知道张奶奶的葡萄架去年被台风刮坏了,当时他还说“等忙完这阵帮您修”,原来他记着。像他送竹纹纸、送防潮画具时那样,把关心藏在“顺手”的壳里,让人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
“可能是陈舟安排的。”他把猫画放进画筒,是陆泽珩送的那支长筒,竹纹漆被磨掉了一小块,像被人反复攥过,“他要走了,总得给张奶奶留个念想。”
“你要走了,就不给自己留个念想?”林小满从口袋里摸出个信封,是陈舟托她转的,“陆先生让给你的,说‘是酒店画的授权合同,签完寄回公司就行’——我拆了,里面夹着张南方画材店的地址,字迹是他的,不是陈舟的。”
赵玉青接过信封时,指腹蹭过封口的火漆印,陆氏的徽记硌着皮肤。授权合同他知道,陈舟提过,可这画材店地址——南方的芭蕉巷附近确实有这家店,陆泽珩连这个都查好了,像在替他把“后路”铺到最后一步。
“我自己能找到。”他把地址抽出来,揉成小团,却没扔进纸篓,而是塞进了樟木箱的夹层——那里放着父亲的旧竹笛,和陆泽珩送的青岚砚,像个藏秘密的树洞。
周明宇提着行李袋进来时,白大褂的袖口沾了点消毒水味。“南方的租房合同我带来了,”他把袋子放在画案上,里面是给赵母带的降压药,和给墨团的进口猫粮,“房东说‘后天能搬进去,我已经让朋友把画具先运过去了’——你要是嫌麻烦,我明天陪你去车站。”
赵玉青的指尖在合同上划了划。乙方签名处留的空白很大,像在等他下定决心。“不用麻烦周哥。”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林小满说她送我,正好顺路去机场接她表妹。”
“也好。”周明宇看着他手腕上的细银链,链扣的竹叶在灯光下闪了闪,“这链子挺配你,比平安绳素净——不过南方潮,银饰容易黑,我给你带了盒擦银布,在行李袋侧兜。”
赵玉青的笔在纸上顿了顿。墨滴晕开个小圈,像被说中心事的慌。擦银布——周明宇连这个都想到了,像他照顾母亲时那样,细致得让人安心。可这安心里,总缺了点什么,像画里少了竹影,再完整也觉得空。
“谢谢。”他签完名,把合同推回去,“等我在南方安顿好,就接阿姨过去。”
“阿姨昨天还跟我说,”周明宇把行李袋往他那边推了推,“说‘玉青从小就倔,画不好竹能蹲在院里看一下午’——她让我告诉你,到了南方别总熬夜,画累了就去芭蕉园走走,那儿的老板会弹三弦,能解闷。”
赵玉青没接话。他蹲回樟木箱前,把陆泽珩送的竹纹纸塞进箱底,上面压着父亲的竹笛——这样就不会潮了,他想。纸页摩擦的“沙沙”声里,他好像听见跨年夜陆泽珩说“别喝这么多”,又好像听见酒店里对方说“这猫画得像活的”,那些没说尽的话,像旧画的折痕,压得再平,也能摸出印。
陆泽珩坐在张奶奶的葡萄架下时,手里捏着半块桂花糕。
是张奶奶刚蒸的,甜得发腻,像赵玉青画里的蜜渍枇杷。他没吃,只是捏着,指尖的温度把糕体焐得发软,像他此刻的心情——知道赵玉青明天要走,却连去画室门口站站的勇气都没有。
“泽珩啊,这竹篾还得再缠两圈。”张奶奶拿着竹条走过来,银丝在鬓角闪,“你说你一个大老板,总来帮我修葡萄架,传出去该说我老太太不懂事了——玉青要是知道,肯定又要念叨我。”
陆泽珩接过竹条,指尖在篾片上划了划。新竹的青气混着桂花糕的甜,像赵玉青画室的味道。“没事。”他把篾片缠在架子上,结打得很紧,像怕台风再刮坏,“以后我来的次数少了,先修结实点。”
“要去南方出差?”张奶奶坐在竹椅上,看着他手腕上的竹节手链——是苏晚晴送的,说“配你新学画的竹”,“还是……跟苏家姑娘订婚了,忙着筹备婚礼?”
陆泽珩的篾片在手里顿了顿。竹纤维刺破指尖,渗出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像朵没开的花。“都不是。”他把竹条放在一旁,目光越过院墙,落在赵玉青画室的窗上——暖黄的灯光里,有个人影在收拾东西,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就是……以后可能没那么多时间过来了。”
张奶奶没再问。她从竹篮里拿出个布包,递给他:“这是玉青让我给你的,说‘是酒店画的尾款,现金不方便,让你先拿着’——其实我知道,是他怕你不收,才托我转交。”
陆泽珩接过布包时,指尖碰到张奶奶的手。老人的手带着点蒸糕的暖,像在替某个不敢露面的人传递温度。布包里是叠得整齐的现金,用红绳捆着,绳结是赵玉青常用的“双套结”,他在画案上见过很多次。
“他还说,”张奶奶替他拍掉裤腿上的竹屑,“让你别总盯着《夏竹》看,画里的猫爪印磨久了会掉——这孩子,心细得很,连这个都想到了。”
陆泽珩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起办公室里的《夏竹》,画框的胡桃木已经被他摸得发亮,尤其是猫爪印的位置,像在确认那道浅痕还在。原来赵玉青什么都知道,知道他会看,知道他会在意,却用这种“提醒”的方式,藏着没说尽的牵挂。
“我知道了。”他把布包放进西装内袋,贴着那枚竹纹玉佩,“张奶奶,明天……能帮我给玉青带句话吗?就说‘南方的竹要是不好画,就画芭蕉,他画芭蕉也好看’。”
张奶奶看着他发红的耳尖,突然叹了口气:“你们俩啊,就像我这葡萄架上的藤,绕了这么久,临了要结果了,倒要往两边长了。”她从竹篮里拿出个小瓷瓶,“这是玉青给你泡的槐花茶,他说‘你胃不好,少喝咖啡’——昨天就装好了,一直没敢给你。”
陆泽珩接过瓷瓶时,指尖的血珠滴在了瓶身上,像颗没擦净的朱砂痣。他没擦,只是把瓶塞拧得很紧,像怕茶香跑了,也怕心里的话跑了。
赵玉青锁画室门时,墨团突然从门槛后钻出来,爪子上沾着点云母粉——是从那幅猫画蹭的。他弯腰抱起猫,指腹蹭过它耳后的浅疤,那里的绒毛被陆泽珩上次摸过,现在还带着点软。
“真要走了哦。”他把脸埋在猫毛里,槐花香混着猫的腥气,像场没醒的梦,“以后看不到陆先生了,也看不到这老葡萄架了。”
林小满的车停在巷口,远光灯扫过院墙,把陆泽珩缠的竹篾照得发亮。“磨蹭什么呢?”她探出头,声音被晚风刮得有点散,“周明宇刚发消息,说‘南方下小雨了,他让人把画室的窗都关好,还烘了两箱木炭防潮’——你看人家多周到。”
赵玉青抱着猫上车时,目光在葡萄架上停了停。新缠的竹篾在灯光下泛着青,像陆泽珩的字迹,硬却带着点没说尽的软。他没问是不是陆泽珩修的,只是把猫放在副驾,系好安全带——有些事不用问,记着就好。
车开出巷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画室的灯还亮着,是他故意没关,像在给某个可能来的人留门。张奶奶站在院门口,手里挥着个布包,像在跟他告别,又像在替谁传递什么。
“张奶奶手里拿的是啥?”林小满打了把方向盘,车拐过街角,画室的灯光被梧桐挡住,“看着像你给陆泽珩准备的画材包。”
赵玉青的指尖在猫耳朵上捏了捏。墨团的呼噜声盖过了他的心跳:“可能是给周哥的,他说喜欢我爸种的竹,我给他留了节老竹根,能做镇纸。”
他没说,那布包里其实是幅小画——《竹下猫》,画的是墨团蹲在陆泽珩老宅的竹下,石桌上刻着个模糊的“青”字。他昨天画到凌晨,没署名,想让张奶奶转交,却又怕太刻意,最终还是塞进了樟木箱的夹层,和那团揉皱的画材店地址放在一起。
有些牵挂,只能藏在“没送出”的壳里,才不会成为对方的负担。
陆泽珩在张奶奶家待到深夜,直到巷口的车灯彻底消失,才起身离开。
他走到赵玉青的画室门口时,门是锁着的,竹帘却没拉严,能看到里间的画案空着,樟木箱的铜锁在月光下闪着冷光。他伸出手,指尖悬在门环上,没敢碰——怕留下指纹,也怕碰碎了这最后一点“他还在”的错觉。
陈舟的电话打进来时,他正蹲在院角看父亲种的竹。新叶在风里晃,第三节微弯,像在跟他说“再见”。“先生,南方分公司说‘赵先生的画具已经收到,房东帮着卸在了画室’。”陈舟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他们拍了张照片,画筒靠在墙角,旁边有只橘猫,跟墨团很像——应该是房东的猫。”
陆泽珩的指尖在竹节上划了划。竹皮的凉透过指尖传过来,像被说中心事的慌。橘猫——赵玉青在酒店画的《猫戏芭蕉》里的那只,原来他真的画了新猫,像在跟过去告别。
“知道了。”他站起身时,手机从口袋里滑出来,屏保的猫画在月光下泛着暖——是赵玉青送的那幅,墨团蹲在松枝上,尾巴卷成圈,“让分公司别打扰他,他要是需要帮忙,会联系陈舟的。”
陈舟在笔记本上写下:“5月10日,夜。先生在赵先生画室门口站了半小时,没进门。他把张奶奶给的槐花茶瓶放在画案窗台上,瓶身的血珠没擦,像个没说尽的记号。”
陆泽珩离开时,把槐花茶瓶放在了窗台上。瓶身的血珠在月光下像颗朱砂痣,和樟木箱的铜锁相映,像两个隔着时空的约定。他没回头,只是把手机的屏保换成了那幅《猫戏芭蕉》——画里的橘猫在芭蕉叶下打滚,像在南方的雨里,终于找到了能安心待着的地方。
赵玉青在火车上醒来时,晨光正透过车窗落在墨团身上。
猫趴在他的膝头,爪子压着那方刻着“南”字的砚台——他最终还是带了,藏在画筒的夹层里,像藏了个没说破的秘密。周明宇发来消息:“阿姨说‘让你到了南方给她报平安’,她还说‘陆先生昨天来医院给她送了束文竹,说是‘南方不好带,先在北方养着’”。
赵玉青的指尖在“文竹”两个字上划了划。文竹——陆泽珩知道他母亲喜欢,也知道他总在医院画走廊的文竹,像他送竹纹纸时那样,把所有关心都藏在“实用”的壳里,让人连拒绝的理由都找不到。
他抬头时,火车正穿过隧道,黑暗漫过来的瞬间,他好像又闻到了那阵极淡的雪松味,像画展那天陆泽珩袖口带起的风,像酒店电梯厅里对方指尖的凉,像所有没说尽的牵挂,突然在黑暗里清晰起来。
隧道尽头的光涌进来时,他慌忙闭上眼。墨团在他膝头蹭了蹭,发出轻软的呼噜声,像在替他说“别难过”。他知道,有些告别是必须的——像竹要往高处长,总得离开旧土;像画要换新墨,总得放下旧痕。
可放下不代表忘记。就像那方刻着“南”字的砚台,会记得青岚砚的“泽”;像南方的橘猫,会记得老城的墨团;像他和陆泽珩,会记得竹下的茶、雨夜的毯、画里的猫爪印,记得所有“想靠近却不得不推开”的瞬间,像竹上的青痕,淡了,却永远留在那里,风一吹,就响。
火车驶离老城地界时,赵玉青从画筒里抽出张纸,用那半块徽墨,在纸上画了片芭蕉叶。叶影里藏着个极小的竹节,第三节微弯,像在跟某个留在老城的人说:“我走了,但我记得。”
墨团的爪子在纸上踩了个印,浅灰的,像个暖乎乎的句号。赵玉青没擦——有些痕迹,该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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