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境酒店的回廊飘着浅淡的香氛,像被稀释过的雪松味,若有似无地绕着赵玉青的画筒。
他站在VIP电梯厅的画前,指尖捏着支细毛笔——李姐说“《雨蕉猫戏》的蕉叶边缘有点洇墨,麻烦赵先生补两笔”。其实不是洇墨,是他昨天故意留的空白,想用今天的雨气晕出自然的飞白,像在等一场恰到好处的雨,也像在等某个可能出现的人。
“赵先生,这雨下得真急。”李姐抱着文件夹过来,伞面的水珠滴在大理石上,晕出小圈,像幅没干透的水墨,“刚才陈助理来电话,说‘陆总临时取消了邻市的行程,现在在楼上会议室’——您要是补完了,我先带您从员工通道走?”
赵玉青的笔尖在蕉叶边缘顿了顿。墨滴落在留白处,晕出极淡的青灰,像被说中心事的慌。员工通道——李姐在替他解围,像知道他怕撞见陆泽珩,怕那道雪松味真的从回廊尽头漫过来,把他好不容易筑起的疏离感冲垮。
“不用。”他把笔尖在砚台里舔了舔,是陆泽珩送的青岚砚,磨出的墨比普通砚台细,晕开时带着极淡的竹香,“补完就走,不耽误陆总时间。”
李姐的目光在他和砚台之间转了圈。这方砚台她见过,上次陆泽珩带过来的,说是“给合作方的画具补贴”,砚底刻着个极小的字,她没看清,只觉得陆总当时的眼神比平时软些,像在递一件藏了很久的心事。“您这砚台真不错,”她指着砚边的竹纹,“比我们采购的文创砚台有灵气。”
赵玉青的指尖在竹纹上划了划。砚底的“泽”字被他用墨藏住了,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像他藏在画里的私心,怕被戳破,又怕完全被忽略。“朋友送的。”他把补好的蕉叶举到光下看,飞白处的墨色果然匀了,像被雨洗过,“以前总觉得太贵重,舍不得用。”
“有些东西,放着才可惜。”李姐接过他递来的毛笔,放进笔洗,“就像张奶奶院里的葡萄,熟了就得摘,放久了会烂——陆总昨天让人送了批新竹篾,说‘雨季前得把架子扎牢’,他连这都记着,可见是真上心。”
赵玉青的喉结动了动。竹篾——陆泽珩知道张奶奶的葡萄架去年被台风刮断过三根竹杆,当时他蹲在院里修了一下午,手掌被篾片划了道口子,赵玉青给过他创可贴,现在想来,那人当时盯着他包扎的手指看了很久,像在记什么。
“可能是陈舟记的。”他把砚台放进帆布包,包底的防潮剂盒子硌了下掌心——是陆泽珩送的那款进口防潮剂,他昨天喷画时特意离远了些,果然没打喷嚏,“他是助理,这些事本就该记。”
回廊尽头的电梯“叮”地响了。赵玉青的后背瞬间绷紧,像被人用指尖轻轻戳了下。他没回头,只是把帆布包的拉链拉得更紧,金属齿咬着布料,发出极轻的“咔嗒”声,像在数自己的心跳——1,2,3……雪松味真的漫过来了,混着雨气,比香氛更清晰。
“陆总。”李姐的声音带着职业化的恭敬,比刚才对赵玉青说话时绷得紧些。
赵玉青握着画筒的手指蜷了蜷。画筒是陆泽珩送的竹纹长筒,昨天补画时不小心磕在画案上,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浅黄竹质,像道没藏好的疤。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画筒上,带着点停顿,像在确认什么。
“画补好了?”陆泽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比平时低些,像被雨气浸过,“李姐说有处洇墨,我看看。”
赵玉青没动。直到那道目光在他后颈停了两秒,才缓缓侧过身,让出画的位置。《雨蕉猫戏》的蕉叶边缘泛着湿润的光,补的飞白和原来的墨色融得刚好,像天生就该如此。“就是点小瑕疵。”他盯着画里的猫影,没看陆泽珩,“不影响整体,陆总要是觉得不行,我可以重画。”
陆泽珩的指尖在画框边缘停了停,没碰,只虚虚地比了比蕉叶的弧度。“不用重画。”他的目光扫过猫耳后的浅灰斑——比昨天深了些,是新补的墨,用的是他送的徽墨,“这样正好,有雨打芭蕉的活气。”
赵玉青的指尖在画筒上捏得发白。活气——是说画,还是说他补画时的私心?像跨年夜他说“你的画有魂”,那时的竹下阳光暖,不像现在,雨气裹着疏离,连句普通的夸奖都像隔着层玻璃。
“那我先回去了。”他提起帆布包,包带蹭过画框,带起片极淡的墨香,“后续有问题,李姐可以直接联系我。”
“外面雨大。”陆泽珩突然说,目光落在回廊的玻璃窗上——雨丝斜斜地织着,像他画里没干的线条,“让司机送你。”
“不用麻烦。”赵玉青走到回廊口,雨气扑面而来,带着点凉,“我带了伞。”
他确实带了伞——是周明宇送的黑胶伞,伞骨结实,说是“南方雨季常用,抗风”。他把伞从帆布包里抽出来时,金属伞骨“咔”地弹开,在安静的回廊里格外清晰,像在强调“我有别人送的伞”。
陆泽珩的指尖在口袋里攥紧了。那里揣着把折叠伞,是陈舟早上塞给他的,说“天气预报有雨,先生备用”。伞面是竹纹的,和赵玉青画室的那把旧伞很像,他刚才差点就递出去了,却在看到那把黑胶伞时收了手——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下,有点麻,又有点钝。
“也好。”他收回目光,落在赵玉青的帆布包上——包侧的网袋里露着半盒防潮剂,是他送的那款进口货,“路上小心,别让画受潮。”
赵玉青没回头。他撑着黑胶伞走进雨里时,伞沿的水珠滴在帆布包上,洇出小圈的湿痕,像没说尽的脚印。雨丝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响,刚好盖住身后可能传来的脚步声——他没敢回头,怕看到陆泽珩还站在回廊口,也怕看不到。
陆泽珩在回廊口站了很久,直到李姐说“陆总,会议室的人在等您”,才收回目光。
雨里的黑胶伞越来越小,像片被风吹走的荷叶。他口袋里的竹纹伞还没递出去,伞骨硌着掌心,像道没说尽的“刻意”——他知道赵玉青带了伞,却还是想递,像上次在酒店验收时想递防潮剂,像在画室想递老宣纸,总在找“不得不靠近”的借口,又在对方的疏离里狼狈收回。
“陈舟,”他转身走向电梯时,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把那幅《雨蕉猫戏》的复制品装裱好,送到老宅。”
陈舟愣了愣:“先生不是说‘酒店的画不外流’吗?”
“这是特例。”陆泽珩的指尖在口袋里摩挲着竹纹玉佩,玉面的凉硌着掌心,“就说是‘私人收藏’。”
陈舟在笔记本上写下:“5月14日,雨。先生在回廊口站了十分钟,手里的伞没送出去。他让把赵先生补过的画复刻收藏,说‘有雨气,难得’——其实是猫耳后的斑补得好,像墨团耳后的疤。”
电梯上升时,陆泽珩看着镜面里的自己。西装袖口沾了点墨痕——是刚才虚虚比画蕉叶时蹭的,赵玉青补画的墨,带着极淡的竹香。他没擦,像留了个极淡的印,证明这场短暂的碰面不是错觉。
他想起赵玉青撑伞走进雨里的样子——黑胶伞把半张脸都遮住了,只露出点下颌线,像在躲雨,也像在躲他。那串细银链从衬衫领口露出来,链扣的小竹叶在雨光里闪了下,像在提醒他:对方有了新的“合适”,他该退回自己的位置了。
可口袋里的竹纹伞还在,像颗没说尽的执念。有些牵挂,哪怕知道该放下,也还是忍不住想留个念想——比如这幅复刻的画,比如袖口的墨痕,比如雨里那个没递出的伞,不用对方知道,自己记得就好。
赵玉青在画室门口收伞时,墨团正蹲在门槛上打盹。
猫爪下压着片芭蕉叶——是周明宇昨天带的,说“南方的芭蕉叶比北方宽,让你摸摸手感”。赵玉青弯腰抱起猫,指腹蹭过它耳后的浅疤,那里的绒毛被雨气打湿了,有点凉,像他刚才在酒店没敢回头的心情。
“回来了?”林小满从画室里探出头,手里拿着个纸箱,“周明宇刚送的,说是‘南方画室的窗帘样品,让你选颜色’——浅灰和米白,跟云境酒店的软装一个风格,你说巧不巧?”
赵玉青的指尖在样品布上划了划。浅灰的布料有细竹纹,和陆泽珩办公室的窗帘一模一样。周明宇说“是设计师推荐的”,可这“巧合”太刻意,像有人在背后悄悄安排,怕他在南方住得不习惯,又怕他察觉负担。
“选浅灰吧。”他把猫放在画案上,墨团立刻踩上那片芭蕉叶,留下串浅绿的爪印,像幅天然的画,“耐脏。”
“耐脏?还是因为像某个人的办公室?”林小满把纸箱放在樟木箱旁,指尖在赵玉青的帆布包上划了划,“包侧湿了,是淋雨了?陆泽珩没给你派车?”
赵玉青没接话。他打开帆布包,把那方青岚砚拿出来,放在父亲的旧砚台旁边——两个砚台的竹纹在光下重叠,像场跨越时空的对话。砚底的“泽”字被墨藏得很好,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像他藏在心里的那点没说尽的牵挂。
“他问我要不要司机送。”他拿起块徽墨,在青岚砚里磨了磨,松烟香漫开来,混着雨气,“我没要,自己撑伞回来的。”
“自己撑伞?是周明宇送的黑胶伞,还是陆泽珩可能想递的竹纹伞?”林小满从口袋里摸出张照片,是陈舟发她的——陆泽珩站在酒店回廊口,手里捏着把折叠伞,目光盯着雨里的某个方向,“陈舟说‘先生手里的伞捏了十分钟,指节都白了’——玉青,你就承认吧,你俩这拉扯,比你补的蕉叶飞白还拧巴。”
赵玉青的墨条在砚台里顿了顿。墨汁溅在芭蕉叶的爪印上,晕出个小圈,像被说中心事的慌。“他只是客气。”他把磨好的墨倒进瓷碟,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什么,“我和他,现在就是甲方和乙方,没别的。”
“没别的?”林小满指着画案上的防潮剂,“那这盒进口防潮剂是乙方给甲方的赠品?还是某个人怕你在南方受潮,特意找的借口?”她拿起防潮剂盒子,在光下看了看,“底部有个浅印,是陆泽珩办公室的桌角形状——他在办公室放了很久吧?”
赵玉青的指尖在瓷碟边缘捏得发白。桌角印——陆泽珩的办公桌是黑檀木的,边角有块浅疤,是上次他放《雨夜归人》画框时磕的,原来他连这个都没换,像在保留所有和“赵玉青”有关的痕迹。
雨还在下,敲打着画室的玻璃窗,像在替他数心跳。他突然想起在酒店回廊,陆泽珩的指尖在画框旁虚虚比划的样子,想起他没递出的竹纹伞,想起他说“这样正好,有雨打芭蕉的活气”——原来有些牵挂藏得再深,也会在某个雨天,顺着雨丝漫出来,像砚台里晕开的墨,想收都收不住。
“我明天去南方。”他突然说,墨条在砚台里磨得更快了,“提前去收拾画室,别让周哥等急了。”
林小满看着他发红的耳尖,没再追问。有些告别需要决绝,像暴雨里必须收起的伞,哪怕心里还留着雨气,也得硬着头皮往前走。她把窗帘样品放进纸箱:“我明天送你去车站,跟张奶奶说一声,让她给你蒸点桂花糕路上吃——她昨天还说‘陆先生送了袋新桂花,香得很’。”
赵玉青的墨条在砚台里停了。新桂花——陆泽珩知道张奶奶每年这个时候要做桂花糕,去年他还说“等桂花开了,我来帮您摘”,原来他记着。像他送竹纹伞、送防潮剂时那样,把关心藏在“顺手”的壳里,让人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
雨帘外的天色渐渐暗了。赵玉青把磨好的墨倒进笔洗,看着墨色在水里慢慢散开,像他藏在心里的牵挂,终于在某个无人的雨天,悄悄舒展了些。明天就要去南方了,那里有芭蕉和雨,有新画室和橘猫,该和老城的牵挂做个像样的告别了——哪怕这告别里,藏着太多没说尽的话,像雨帘后那把没递出的伞,只能留在原地,被雨气慢慢打湿。
陆泽珩在老宅的书房待到晚饭后,才打开陈舟送来的画框。
复刻的《雨蕉猫戏》被装在胡桃木框里,和酒店的原版一模一样。他把画挂在《夏竹》旁边,两画里的猫影隔着画框对望,一个在竹枝,一个在蕉叶,像场跨越南北的碰面。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发出“嗒嗒”的响,像赵玉青磨墨的声。陆泽珩坐在画前的竹椅上,指尖摩挲着口袋里的竹纹伞——伞面的竹纹被体温焐得温润,像他没说尽的“如果”:如果刚才递了伞,如果能多说句话,如果没那么多现实的阻隔……
可世上没有如果。像这复刻的画,再像原版,也少了点雨气晕出的飞白;像他和赵玉青,再怎么藏着牵挂,也跨不过那道“不合适”的界限。
他拿起支狼毫笔,在画框背面轻轻写下:“雨打芭蕉,竹影仍在。”
写完才发现,字迹和赵玉青补画时的笔锋几乎重合,像两人在雨里的一场无声对话——你在画里藏了猫,我在画外藏了竹;你撑着别人送的伞离开,我握着没递出的伞停留。不必说破,却都懂了。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陆泽珩看着画里的猫影,突然觉得这场没递出的伞,或许是最好的结局——有些牵挂不必靠近,留在雨帘后,留在画框里,留在彼此都记得的细节里,像竹上的青痕,淡了,却永远不会消失。
赵玉青第二天清晨离开时,雨已经停了。
林小满开车送他去车站,车后座堆着樟木箱和画筒,墨团蜷缩在画筒旁,耳朵贴在筒壁上,像在听里面的竹纹声。路过云境酒店时,赵玉青的目光在回廊口停了停——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几滴水珠挂在栏杆上,像谁留下的脚印。
“别看了,”林小满打了把方向盘,车拐过街角,酒店的玻璃幕墙被梧桐挡住,“陈舟刚才发消息,说‘陆总一早就去邻市了,带走了那幅复刻的画’——他也算跟你告过别了。”
赵玉青没说话。他从帆布包里摸出那方青岚砚,在晨光里看了看——砚底的“泽”字被墨藏得很好,却在边缘露出个极小的刻痕,像颗没说尽的朱砂痣。他把砚台放回包里,指尖在包侧的湿痕上划了划——那里的布料已经干了,却留下道浅印,像雨帘后那把没递出的伞,虽然没收到,却记得曾有过这样一场雨。
车开出老城时,赵玉青从后视镜看了最后一眼——张奶奶的葡萄架在晨光里泛着青,新缠的竹篾被雨水洗得发亮,像陆泽珩没说尽的脚印。他知道,自己会带着这老城的牵挂去南方,画芭蕉时掺点竹影,画橘猫时留块浅疤,像把所有没说尽的话,都藏进新的画里,不必提起,却永远记得。
就像那把没递出的伞,和那个没说出口的“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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