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青的画室在梅雨季的午后泛着潮意。
他蹲在画案前调墨,指尖抚过块老松烟墨——是陆泽珩送的,磨出的墨比普通墨沉,落在宣纸上会透出极淡的青灰,像被雨水浸过的竹纹。案上摊着幅未完成的《断竹》,竹身从中间折断,却在断口处抽出新枝,像他和陆泽珩的关系,看着断了,根却还在土里缠。
“玉青,张奶奶让我给你带的艾草到了。”周明宇抱着捆艾草进来,白大褂的袖口沾了点泥土,“她说‘南方潮,把艾草挂在画筒旁能驱虫’——你看这艾草,带着晨露呢,比药店买的新鲜。”
赵玉青的指尖在松烟墨上顿了顿。晨露未干的艾草——陆泽珩知道他对虫蛀敏感,父亲生前总说“艾草要趁露采,香气才够烈”,原来他连这个都托张奶奶记着。像他送老宣纸时说“陈舟找了很久”,像他补画时塞的竹炭包,总把关心藏在“别人托带”的壳里,让人连拒绝的立场都没有。
“放那边吧。”他把磨好的墨倒进瓷碟,墨色在潮湿的空气里凝得慢,“我今天得把《断竹》画完,画廊催得紧——这画得用浓墨,不然断口的力道显不出来。”
周明宇把艾草挂在画筒旁,青绿色的草叶在晨光里晃,像串流动的翡翠。“你这断竹画得真倔,”他指着新抽的枝,“比我在云境酒店看到的《竹石待雨》多了点疼——像真被风折过,却还不肯低头。”
赵玉青的喉结动了动。疼——是说画,还是说他藏在笔锋里的心事?他想起陆泽珩在酒店说“周医生很好”,那时的冷光像把钝刀,轻轻割了下心口,不像现在,梅雨季的潮气裹着这声“疼”,把没说尽的委屈泡得发胀。
“父亲种的竹,有年被台风刮断过。”他拿起画刀,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断口处后来长了新枝,比原来的还壮——我总觉得,竹子比人韧,摔疼了也不会躲。”
周明宇的目光在他和画刀之间转了圈。刀是牛角柄的,边缘被磨得发亮,是他用了五年的旧物,却在今天格外沉。“你这几天没睡好,”他指着画案上的空茶杯,“茶渍都结在杯底了——要不先歇会儿?我带了张奶奶蒸的绿豆糕,垫垫肚子再画。”
赵玉青没接话。他握着画刀凑近画纸,想给断竹的新枝添几笔细叶——指尖却突然晃了下,刀刃没稳住,在左手虎口划开道口子。血珠瞬间涌出来,滴在《断竹》的断口处,把青灰的墨色染成暗红,像道没藏好的疤。
“玉青!”周明宇的声音突然绷紧,他快步过来抓过他的手,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纱布,“怎么这么不小心?这口子深,得去医院缝针。”
赵玉青盯着画纸上的血痕发愣。血珠晕开的形状,像朵没开的花,落在断竹的新枝旁,倒比他画的墨色更有“疼”的力道。“没事,”他想抽回手,指尖却被周明宇攥得更紧,“就破点皮,找个创可贴就行。”
“不行。”周明宇的指腹按在他的虎口,纱布很快被血浸红,“这位置离血管近,你自己处理不好——我去开车,现在就去医院。”
他转身要走时,画室的门突然被推开。风裹着梅雨季的潮气涌进来,带着阵极淡的雪松味——陆泽珩站在门口,手里抱着卷宣纸,纸卷的竹纹轴在他掌心泛着白,像刚从老城赶来,连气息都带着北方的冷。
“陆先生?”周明宇愣了愣,很快松开手,把纱布往赵玉青虎口按了按,“你怎么来了?”
陆泽珩的目光没看周明宇,直直射向赵玉青的手。血从纱布边缘渗出来,滴在画案的宣纸上,和《断竹》的血痕连成片,像幅被突然染红的残卷。他手里的宣纸“啪”地掉在地上,竹纹轴滚到赵玉青脚边,露出里面的纸——是赵玉青上次提过的澄心堂纸,纸纹细得像蚕丝,他找了三个月才弄到。
“怎么弄的?”陆泽珩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半度,像被潮气浸过的石头,带着点沉,“画刀?”
赵玉青的指尖在画案边缘捏得发白。他想把手背到身后,却被陆泽珩一把抓住——对方的掌心很热,指节捏得发紧,连带着虎口的伤口都疼得更清晰,像在责怪他“怎么又不爱惜自己”。
“不小心划的。”他别过脸,看着墙上的墨团画像,猫的眼睛用了云母粉,在潮光里闪,“周哥说不用去医院,贴个创可贴就行。”
“不行。”陆泽珩没松手,直接拽着他往门口走,动作带着种没掩饰的急,“虎口的伤容易感染,必须去医院缝针。”
周明宇捡起地上的宣纸,快步跟上来:“我开车送你们去——陆先生,你别拽这么紧,玉青怕疼。”
陆泽珩的脚步顿了顿,抓着赵玉青的力道松了松,却没放。他低头时,看到赵玉青手腕上的编绳——是周明宇送的,深色的线缠得很紧,把原来戴平安绳的地方勒出道浅痕,像在刻意抹去什么。
“陈舟说你今天画《断竹》。”他的声音轻了些,却还是带着点没散的急,“画这个得专心,走神很容易受伤。”
赵玉青的喉结动了动。走神——是在想他和苏家的合作协议,还是在想酒店验收时那句“你们般配”?像这梅雨季的潮气,明明想忽略,却总在画到断口时漫上来,把笔锋泡得发沉,连握刀的力气都稳不住。
“没有走神。”他盯着两人交握的手——陆泽珩的虎口有块浅疤,是小时候救猫被树枝划的,和他现在的伤在同一个位置,像道跨越时空的印,“就是刀太钝了。”
老周把车开得飞快,轮胎碾过积水路面,溅起的水花打在车窗上,像幅流动的水墨。
赵玉青靠在副驾,陆泽珩坐在旁边,一直没松手。他的掌心很热,透过纱布把温度传到伤口,像在替他挡着车里的冷。周明宇坐在后座,翻着手机里的医生联系方式,偶尔说句“快到了”,却没多问,像知道这时候任何话都是多余的。
“先生,市一院的王医生在急诊等。”陈舟的电话打进来时,陆泽珩正用指腹轻轻按着赵玉青的手背,替他顺气,“他说‘虎口的伤处理过很多,不会留疤’。”
“让他准备最好的缝合线。”陆泽珩的声音没起伏,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要细的,别留太明显的印。”
赵玉青的指尖在陆泽珩的袖口划了划。西装是深灰色的,袖口的铂金扣在车光里闪,和他平时穿的一样一丝不苟,却在刚才拽他时被画案的木茬勾出根细纱,像个没藏好的破绽,暴露了他的急。
“不用这么麻烦。”他轻声说,“我是画画的,手上有疤很正常。”
陆泽珩侧过头,目光落在他的虎口。血还在渗,把纱布染成暗红,像滴在《断竹》上的那团。“不行。”他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敲了敲,像在安抚,“你的手要握画笔,不能留疤——留了疤,画竹的力道就不一样了。”
周明宇在后座轻咳了声:“陆先生对画画很懂?玉青以前总说‘握笔的手不能有硬疤,会硌着笔杆’。”
陆泽珩没接话。他从口袋里摸出块手帕,是丝质的,带着雪松味,轻轻按在赵玉青的虎口外侧,替他擦溅到的血珠。动作很轻,像怕碰疼他,又像在弥补刚才的“用力”,带着种笨拙的温柔。
赵玉青看着他专注的侧脸——下颌线比平时绷得紧,却在擦血时微微放松,像在处理件易碎的瓷器。他突然想起在老宅竹下,陆泽珩递茶时碰到他手背,两人同时缩回的样子,那时的拘谨,和现在的“不得不靠近”,像幅被反复晕染的画,越来越深。
车拐进医院大门时,陆泽珩终于松开手。赵玉青的手腕被攥出道红痕,和编绳的勒痕交叠,像两道没说尽的牵挂。他低头揉手时,看到陆泽珩掉在脚垫上的竹纹玉佩——是他母亲的遗物,平时总贴身戴着,刚才急着拽他,不小心掉了出来。
“你的玉佩。”他捡起来,递过去时,指尖碰到对方的掌心,像被烫了下,慌忙收回手,“掉了。”
陆泽珩接过玉佩,攥在手心,指尖无意识摩挲上面的竹纹。“谢谢。”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这玉佩……避邪。”
王医生给赵玉青缝合时,陆泽珩站在诊室门口,没进来。
周明宇陪在旁边,看着针线穿过皮肉,轻声跟赵玉青说话:“张奶奶说‘陆先生上周去给葡萄架换竹篾,手指被篾片划了,却没贴创可贴,说‘男人手上有疤正常’’——你看他,对别人糙,对你倒细。”
赵玉青的视线越过周明宇的肩膀,看向门口。陆泽珩的身影被门框切得很直,像他画里的竹,却在听到“手指被划”时,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像被说中了藏在硬壳下的在意。
“他是怕我耽误画稿。”他咬着牙,没让疼出声,“酒店的画刚验收完,他怕我手坏了,影响后续合作。”
王医生打好最后一个结,用纱布裹住伤口:“小伙子忍耐力不错。这伤得养两周,不能碰水,更不能握笔——你是画画的吧?我孙女在学国画,总说‘握笔的手是宝贝’,你可得上点心。”
赵玉青“嗯”了一声,抬头时,正好对上门口陆泽珩的目光。对方的眼里没平时的冷,像盛着点没说尽的疼,看到他望过来,又很快移开,看向窗外的梧桐树——树叶被雨水打蔫了,像他画里的芭蕉,看着软,却藏着韧劲。
周明宇送王医生出去时,诊室里只剩他们俩。空气里的消毒水味混着陆泽珩身上的雪松味,像种奇怪的调和,不冲突,却让人心里发沉。
“两周不能画画?”陆泽珩走进来,目光落在他裹着纱布的手,“画廊的稿怎么办?”
“周哥说可以先画草图。”赵玉青把另一只手藏到身后——那只手刚才捡玉佩时,不小心蹭到了陆泽珩的掌心,现在还留着点热,“不影响。”
陆泽珩没说话。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盒子,打开——是支银质的笔搁,上面刻着只猫,爪边有个石绿印,像赵玉青绣在防尘袋上的那只。“陈舟在文创店看到的,”他把笔搁放在桌上,声音很轻,“说‘用这个垫着手,画图时能省点力’。”
赵玉青的指尖在桌沿捏得发白。银质的笔搁——比普通木搁沉,能压住潮卷的纸,像陆泽珩总在细节里替他着想,却又用“陈舟买的”做借口,怕这份关心太明显,成了他的负担。
“谢谢。”他没碰那笔搁,“等手好了再用。”
陆泽珩的指尖在笔搁上划了划,猫爪的石绿印被磨得发亮,像被人反复摸过。“我刚才在画室,看到你画的《断竹》。”他突然说,目光落在他的纱布上,“断口处的新枝画得很好,有劲。”
赵玉青的喉结动了动。有劲——是说画,还是说他藏在“断”里的希望?他想起父亲说“竹断了不可怕,怕的是断了就不肯再长”,原来陆泽珩看懂了,像看懂他所有没说尽的挣扎,没说尽的“还想靠近”。
周明宇推门进来时,看到陆泽珩正用指腹轻轻碰赵玉青没受伤的手背,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他没出声,只是站在门口等——有些距离,总得给他们留点,哪怕只是这两分钟的、没说破的安静。
陆泽珩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了很久,直到周明宇说“可以走了”,才起身。
赵玉青已经被周明宇扶进了车里,后座的窗开着条缝,能看到他靠在椅背上,眼睛闭着,没受伤的那只手搭在膝头,指尖无意识蜷着,像还在疼。陆泽珩走过去,把那盒澄心堂纸从周明宇手里接过来,轻轻从车窗塞进去。
“让他别惦记画稿。”他的声音很轻,怕吵到赵玉青,“我跟画廊说一声,延期两周。”
周明宇点了点头,看着他指尖的红痕——是刚才拽赵玉青时被画案木茬划的,没流血,却很明显。“陆先生,”他突然说,“玉青刚才在诊室说‘你画的竹肯定好看’——他没说出口的是,他总在画里藏你喜欢的竹节,怕你看不到。”
陆泽珩的脚步顿了顿。他低头看自己的手——那道红痕和赵玉青虎口的伤在同一个位置,像道跨越手掌的印。“我知道。”他没回头,只是轻轻关上车窗,“麻烦你照顾好他,有事……给我打电话。”
周明宇看着他走进雨里,背影比平时直,却在快到停车场时,抬手按了按眉心,像在压下什么没说尽的情绪。他转身回到车里时,看到赵玉青睁着眼,正盯着那盒澄心堂纸——纸卷的竹纹轴上,沾着点暗红的血,是刚才掉在画室时蹭到的,像道没藏好的、属于《断竹》的痕。
“他很担心你。”周明宇发动车子,雨刷器在玻璃上左右摆,像在划开层雾,“比他自己受伤还急。”
赵玉青没说话。他伸手碰了碰纸卷上的血痕,指尖的温度把纸洇出个小圈,像在确认这道“在意”不是错觉。梅雨季的雨还在下,敲打着车窗,像在替他数心跳——原来有些痛是藏不住的,就像有些牵挂,哪怕用“断竹”作掩饰,也会在血痕里透出痕迹,清晰得像被阳光晒透的宣纸。
陆泽珩回到老宅时,福伯正在竹林里收画具。
写生本摊在石桌上,上面画着幅《新竹》,竹身笔直,却在第三节微弯,像赵玉青父亲种的那丛。福伯说:“先生早上出门前画的,说‘这节弯得像在跟风较劲’——现在看来,倒像在等什么。”
陆泽珩没说话。他拿起画笔,在新竹的断口处添了笔——用的是赵玉青送的徽墨,墨色沉,像道没说尽的血痕。添完才发现,这道痕和赵玉青《断竹》上的血珠几乎重合,像两幅隔着南北的画,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呼应。
“把那盒澄心堂纸的发票给陈舟。”他把画笔搁在石桌上,竹纹石桌的“青”字刻痕里积了点雨水,像颗没落下的泪,“记在我私人账上,别算公司开销。”
福伯应了声,看着先生用指腹擦去画纸上的墨痕——动作轻得像在擦赵玉青虎口的血,带着种没说出口的疼。暮色漫进竹林时,他听见先生对着画说:“下次画竹,别再走神了”,声音轻得像被风卷走,却又在竹节间撞出回音,像句没寄出去的叮嘱。
有些伤,注定要留痕。像赵玉青虎口的疤,像《断竹》上的血,像他和陆泽珩之间那些没说尽的牵挂——看着疼,却也在提醒彼此:根还在,就总有再抽新枝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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