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青的画室在梅雨季的午后浮着层半透明的光。
他蹲在樟木箱前叠最后一叠画稿,没受伤的左手捏着张《雨夜归人》的草图——是当年偷偷放在陆泽珩办公室的那幅,草稿上的车灯用朱砂点了个小圈,是父亲教他的“点睛法”,说“暗处的光要亮一点,才像有人在等”。箱底的旧画筒露着个角,竹纹被指尖磨得发亮,像道没说尽的旧痕,缠着三年来的光影。
“玉青,陆先生让陈助理送的老砚台到了。”张奶奶抱着个锦盒进来,蓝布帕子裹着的盒身还温着,“说是‘找了位老匠人,把砚台的边磨圆了,不硌手’——陈助理说‘先生对比了七方砚台,才挑中这方,说石质细,发墨快,像你父亲那方’,你看这锦盒,里衬是软绒,连砚台的纹都怕磨着。”
赵玉青的指尖在草图的车灯朱砂上顿了顿。磨圆边角的老砚台——他去年在古玩店看到过同款,随口跟林小满说“砚边太锐,磨墨时怕划到手”,当时陆泽珩也在画室,正翻他的画谱,没说话,原来早记在了心里。像他送松烟墨时说“三家墨坊才淘到”,像他送防潮剂时说“南方专用”,所有“特意”都藏在“无意听闻”的壳里,钝得让人心里发涩,却又暖得像被阳光浸过的绒布。
“放画案上吧。”他把草图塞进画谱夹层,那里压着陆泽珩送的檀木书签,“我暂时用不上——这砚台太老了,得养段时间才能用,等在南方安定了,再慢慢磨它。”
张奶奶把锦盒放在画案中央,盒盖打开时,砚台的石纹在光里泛着浅青,像片被凝固的湖。“你父亲生前总说‘好砚得遇对人’,”她指尖在砚边的圆弧上碰了碰,磨得比鹅卵石还润,“这砚台跟你有缘分,你看这石纹,像片竹林,跟你画里的竹一个脾气,韧得有根。”
赵玉青的喉结动了动。像竹林的石纹——他想起陆泽珩老宅的竹林,想起石桌上模糊的“青”字,像场没醒的梦。父亲说“好砚养人”,可这方砚台带着陆泽珩的温度,养的或许不只是墨,还有那些没说尽的牵挂,像砚台里的墨,磨得越久,沉得越深。
“张奶奶帮我收着吧。”他把最后一叠画稿放进帆布包,包带的线头蹭过虎口的纱布,新结的痂有点痒,“等我到了南方,让周哥给我寄过去——现在带着它,怕路上磕坏了纹。”
张奶奶把锦盒盖好,锦缎的摩擦声在光里很轻:“泽珩刚才在巷口跟墨团说话呢,说‘以后你要是想玉青了,就去画室窗台上蹲会儿,他留了罐猫粮在那儿’——你说这孩子,连猫的心思都替它想着,怎么就不肯跟你说句软话?”
赵玉青蹲在箱前没动。帆布包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个沉默的剪影,跟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墨团是只怕生的猫,除了他,只肯蹭陆泽珩的裤腿,现在连猫都知道“有人在等”,可他和陆泽珩却要靠旧砚台、檀木书签、猫粮罐来传递那点“舍不得”,像两只被困在玻璃罩里的蝶,明明能看见彼此的翅,却碰不到半分。
陆泽珩在云境酒店的办公室里翻着南方的天气档案。
陈舟泡的白牡丹在青瓷杯里舒展,叶底的嫩白像赵玉青画里的新竹。办公桌正对面的《雨夜归人》挂得很正,画框的竹纹是后来换的,和赵玉青画室的那只同个老木匠做的,陈舟说“先生上周让装裱师把画框的挂钩加固了三次,怕它掉下来”。
“先生,苏家的合作发布会流程改好了。”陈舟把修改稿放在桌角,纸页的边缘蹭过那枚竹纹玉佩——是陆泽珩刚从口袋里拿出来的,玉佩的纹被指尖磨得发亮,“苏小姐说‘发布会后想跟您聊聊南方分公司的装饰画,她知道位不错的画手’,您看要不要见?”
陆泽珩的指尖在玉佩的竹节上顿了顿。苏晚晴知道他心里有赵玉青,提“别的画手”是在给台阶,像她总在合作会上说“这幅竹画得有灵气”,却从不多问画手是谁,通透得让人佩服。“不用见。”他把玉佩放回口袋,指尖在《雨夜归人》的车灯处停了停,画里的光比草稿上的朱砂亮,是装裱时特意加的鎏金箔,“南方分公司的画,等赵先生在那边安定了,让陈舟联系他——就说‘陆氏有长期合作需求’。”
陈舟在笔记本上写下:“6月11日,晴。先生在合作流程上划掉了‘签约画师’一项,改成‘开放式合作’。他让我把南方分公司的画室平面图放大,贴在办公室墙上,在‘挂画区’标了‘赵玉青风格’——比标陆氏总部的会议室布局还认真。刚才他对着《雨夜归人》的车灯看了五分钟,指腹在玻璃上划了个圈,像在确认光够不够亮。”
办公室的窗开着条缝,梅雨季的暖光漫进来,落在陆泽珩的手腕上——那里戴着串新编的竹节手链,是昨天让陈舟找老艺人编的,竹节的间距和赵玉青画里的竹节一模一样,陈舟说“先生编了三次才学会打结,手指被线勒出红痕”。
“让老周备车。”他突然起身,西装袖口扫过桌角的砚台盒——是给赵玉青准备的那方老砚台的同款空盒,“去趟老砚台坊,让匠人在备用砚台的底刻个‘青’字——别太深,像自然形成的石纹。”
赵玉青整理完最后一件行李时,画室的光已经斜了。
他坐在藤椅上喝张奶奶煮的桂花茶,瓷杯的底印着片小竹叶,是父亲生前用的杯子,边角磕了个小缺口,他总说“这样才不滑手”。窗台上的猫粮罐空了半罐,墨团蹲在旁边舔爪子,尾巴尖偶尔扫过罐身,发出“嗒嗒”的轻响,像在数“还有多久能再见到主人”。
“玉青,周明宇说他明天开车送你去车站。”林小满拎着个帆布包进来,上面绣着只猫,墨团的爪子正搭在包带上,像在认“这是我的画像”,“他还说‘南方的医院联系好了,你母亲复查时直接过去就行’——对了,这是陆先生让我转交给你的,说‘等上车了再看’。”
赵玉青接过个信封,比之前的都薄,能摸到里面是张卡片,边缘很光滑,像被人反复摩挲过。“替我谢谢他。”他把信封放进帆布包的内袋,和檀木书签、《雨夜归人》草图并排,“也替我跟他说……路上我会小心,画具都包了海绵,不会磕坏。”
林小满看着他把父亲的旧茶杯放进随身的布袋,动作轻得像在捧件古董:“你这茶杯都磕成这样了,换个新的吧。”她指尖在赵玉青虎口的纱布上碰了碰,结痂已经掉了,露出浅粉色的新肉,“陆先生让陈舟送了套新茶具,也是青瓷的,杯底有竹纹,跟你这旧杯很像——你要是不用,我就留着泡龙井了。”
赵玉青的喉结动了动。杯底有竹纹的新茶具——陆泽珩连他用惯了父亲的旧杯都记得,去年张奶奶来送桂花糕时,他说“这杯子用了十年,换了怕手生”,当时陆泽珩在翻他的画稿,没说话,原来早记在了心里。像他所有“随口一提”,都被对方当成“必须在意”的事,细得让人鼻头发酸,却又不敢细想。
“留着吧。”他把旧茶杯放进布袋,和帆布包的带子系在一起,“等以后回老城,用它泡张奶奶的桂花茶正好——新茶具太亮,衬不起老茶的味。”
林小满把帆布包放在画案上,绣着的猫爪在光里闪,像在朝墨团招手:“陆先生的信,上车前真的不看?”她的目光在赵玉青的帆布包上停了停,内袋的信封轮廓很明显,“要是写了‘别走好吗’,你怎么办?”
赵玉青低头喝了口桂花茶,温热的甜滑过喉咙,像把没说尽的暖。“他不会写的。”他看着窗台上的墨团,猫正对着画案上的竹纹画框发呆,“他会写‘南方多雨,记得晒画’,或者‘老砚台要常磨,别让它干着’——他从来都是这样,把所有‘舍不得’都藏在‘叮嘱’里,像父亲总说‘竹要常浇水’,其实是怕我忘了回家。”
林小满没再问。她看着赵玉青把张奶奶的桂花茶罐放进帆布包,罐口的绳结系得很紧,像在捆住点老城的味道。画室的光越来越斜,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道即将被夕阳剪断的痕,淡了,却还连着手。
张奶奶在葡萄架下摘最后一串青葡萄时,看到陆泽珩的车停在巷口。
男人坐在车里,没下来,指尖在方向盘上划着什么,像在画竹节。副驾上放着个锦盒,露出半角砚台的石纹,是给赵玉青的那方,张奶奶早上见过,砚底的“泽”字刻得极浅,像怕被人发现的心事。
“泽珩啊,玉青明天一早就走。”张奶奶把葡萄放进竹篮,蓝布帕子盖在上面,像藏了串没说尽的甜,“他把你送的老砚台让我替他收着,说‘等在南方安稳了再寄’——这孩子就是嘴硬,心里比谁都记着你的好。”
陆泽珩推开车门,指尖在锦盒的锁扣上顿了顿。锁扣是黄铜的竹节款,和赵玉青画案上的镇纸同个款式,陈舟说“先生盯着匠人做了两天,说‘要和他画室的旧物搭’”。“麻烦您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散葡萄的香,“这砚台……您替我告诉他,石质是‘端溪子石’,发墨快,磨松烟墨最合,不用养太久——别说我特意查的资料。”
“又装糊涂?”张奶奶把竹篮递给他,葡萄的凉硌着掌心,像块凝着酸的玉,“你俩啊,一个说‘等安稳了再寄’,一个说‘不用养太久’,都在等对方先松口——玉青刚才对着砚台看了很久,指尖在石纹上划,像在写谁的名字,你该看看。”
陆泽珩没接话。他摸着竹篮的藤纹,是去年赵玉青帮他修的,当时说“藤要顺着纹路编,才结实”,原来有些“顺手帮忙”,早就成了后来的念想。他看着画室的窗——赵玉青正站在窗前,手里拿着那方老砚台,对着光看,像在确认石纹里的“竹林”是不是真的存在。
“张奶奶,”他突然说,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竹响,“明天……能帮我把这个交给玉青吗?”他从口袋里拿出枚竹纹玉佩,是母亲遗物的同款,只是纹路浅些,“就说‘是老匠人多做的,能避水,带在身上,南方的潮气伤不了画具’。”
张奶奶接过玉佩,玉面的凉硌着掌心,像块凝着暖的冰。“你这孩子,连送个玉佩都找借口。”她把玉佩放进竹篮,和葡萄并排,“玉青父亲也有枚竹纹玉佩,他说‘竹能辟邪,也能记挂’——你这玉佩,他肯定懂是什么意思。”
陆泽珩没再说话。他看着画室的窗——赵玉青已经放下了砚台,正弯腰给墨团添猫粮,猫的爪子搭在他手背上,像在挽留。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像层金色的膜,把这片刻的安静裹得很紧,像怕被明天的离别戳破。
赵玉青在画室的傍晚,把林小满转交的信封放在了画案中央。
锦盒里的老砚台就摆在旁边,石纹在台灯下泛着浅青,像片被凝固的湖。他盯着信封看了很久,指尖在封口的胶水上碰了碰,没拆——有些话,不拆比拆了好,留着点“他或许写了牵挂”的念想,比知道“他只写了叮嘱”更能攒劲往前走。
周明宇来送最后一次药时,看到他在给墨团梳毛,猫的爪子上沾着点松烟墨,是早上蹭了画案的墨碟。“陆先生刚才给我发消息,问你有没有好好涂药膏。”他把药膏放在砚台旁边,“他还说‘南方画室的窗帘要选遮光的,松烟墨见光容易褪色’——你看这心思,连墨的脾气都记着。”
赵玉青把墨团抱起来,猫的体温透过布料传过来,像块暖手宝。“我知道。”他把猫放在窗台上,让它对着竹纹画框蹲好,“等我到了南方,画第一张芭蕉,就把松烟墨磨得浓点,像他送的那锭老墨,沉得能压住所有潮。”
周明宇看着他把信封收进樟木箱,和父亲的旧画筒、陆泽珩送的防潮剂并排,像把没说尽的牵挂都锁进了时光里。“玉青,到了南方要是想家,就给我打电话。”他的指尖在赵玉青虎口的新肉上碰了碰,已经能看出原来的指形,“陆先生说‘他会常去看张奶奶,给墨团拍视频’,你要是想看猫了,随时跟我说。”
赵玉青没接话。他看着空荡的画室——画案上的桂花茶罐还温着,窗台的猫粮罐剩了小半,樟木箱的锁扣闪着黄铜的光,像个被装满的告别。原来有些离开不是清空,是把该带的牵挂打包,把该留的念想安顿,带着旧物的温度,往新的地方走,像竹总要往有光的地方长,却永远记着扎根的土壤。
陆泽珩在办公室的深夜里,对着南方分公司的平面图发呆。
陈舟刚把老砚台坊的消息发过来:“匠人说‘备用砚台的‘青’字刻好了,石纹自然,像天生的’”。他指尖在“挂画区”的标注上划了划,突然想起赵玉青蹲在画室叠画稿的样子——帆布包的带子磨破了边,却把父亲的旧茶杯系得很紧,像在说“我会带着根走”。
“陈舟,把明天的日程空出上午。”他把平面图折好,放进《雨夜归人》的画框背面——那里藏着张赵玉青的速写,是去年在画室偷偷画的,对方正蹲在银杏树下捡叶子,发梢沾着片金黄,像落了点阳光,“去趟老城区,看看张奶奶——别太早,等玉青走了再去。”
陈舟在笔记本上写下:“6月11日,夜。先生在日程表上圈了‘上午9点’,备注‘老城区’。他把备用砚台的照片设成屏保,取代了之前的墨团画像——照片里的砚底‘青’字和赵先生那方的‘泽’字刚好能对上,像对没说出口的联。刚才他在画板上画了片南方的芭蕉,旁边添了丛竹,竹节的间距和老宅的一模一样。”
窗外的月光落在《雨夜归人》的画框上,竹纹在光里泛着暖。陆泽珩看着画里的车灯——那点朱砂亮得像颗没说尽的星,像他藏在备用砚台里的“青”字,像赵玉青带在身上的檀木书签,像所有没说破的牵挂,在各自的轨道上亮着,哪怕隔着南北的距离,也知道“有人在等”。
赵玉青在睡前最后看了眼画室。
月光从窗缝溜进来,落在樟木箱的锁扣上,黄铜的竹节闪着光。他摸了摸帆布包的内袋——信封的轮廓还在,像块带着温度的石。明天一早,他会带着这包牵挂离开,带着父亲的旧画筒、陆泽珩的檀木书签、张奶奶的桂花糕,往南方去,往有芭蕉和新竹的地方去。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会被带走——陆泽珩在老宅修的竹,张奶奶院里的葡萄架,墨团蹲在窗台的影子,还有那方刻着“泽”字的老砚台,会留在老城,像些没说尽的锚,等着某一天,他带着南方的新茶回来,带着画里的芭蕉雨回来,像竹总要回头看看扎根的土壤。
月光越来越淡时,赵玉青轻轻合上了画室的门。门轴的“吱呀”声里,他好像听见樟木箱里的信封轻轻动了动,像有片没说尽的牵挂,正从纸页里漫出来,混着松烟墨的沉、糯米浆糊的黏、桂花茶的甜,在空荡的画室里慢慢沉下去,像场被小心收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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