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青是被墨团的爪子拍醒的。
凌晨五点的画室还浸在梅雨季的晨雾里,猫的鼻尖蹭过他虎口的纱布,新换的药膏泛着薄荷凉。他坐起身时,帆布包的带子从膝头滑下去,露出半角檀木书签——竹纹在微光里像道没说尽的痕,缠着昨晚没拆的信封轮廓。
“醒了?”张奶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混着桂花糕的甜香,“我把糕放灶上温着了,你吃两块再走——周医生的车七点到,不急。”
赵玉青摸了摸墨团的背,猫的毛沾着点画室的松烟墨,是昨晚蹭了画案的墨碟。“知道了。”他把猫抱到窗台上,那里还剩小半罐猫粮,是陆泽珩昨天让陈舟送来的,“你以后跟张奶奶住,别总爬葡萄架,陆先生会来给你添粮。”
墨团“喵”了一声,爪子搭在竹纹画框上,像在跟画里的断竹道别。赵玉青看着它蹲在熟悉的位置,突然想起跨年夜陆泽珩送的猫画——现在那幅画应该还在对方床头,睡前看五分钟,像在确认“这牵挂不是错觉”。而他的墨团,以后要靠别人的猫粮活着,像他要靠南方的芭蕉雨活着,把老城的根留在原地。
他走到画案前,指尖在未拆的信封上悬了悬。晨光从窗缝溜进来,在信封上投下细窄的光带,像根没说尽的线。最终还是没拆——有些话留在“可能”里更好,比如“他或许写了‘别忘老城’”,比知道“他只写了‘保重’”更能攒劲往前走。
“玉青,这是泽珩让我转交给你的。”张奶奶走进来,手里捧着个紫檀木盒,盒身的雕纹在晨光里泛着暖,“他凌晨四点就站在巷口了,说‘等你走了再把这个给你’——我瞅着像你之前念叨的老砚台,你看这盒底,垫了软绒,怕路上颠坏了。”
赵玉青的指尖在木盒的锁扣上顿了顿。锁扣是黄铜的竹节款,和他画案上的镇纸同个老匠人做的,去年陆泽珩送镇纸时说“竹节锁扣牢,防潮”。“替我谢谢他。”他接过木盒时,指腹蹭过盒盖的雕纹——是片竹林,竹叶的朝向和他《秋竹图》里的一模一样,像有人对着画刻了无数遍。
“谢啥?”张奶奶替他把帆布包的带子系紧,“他刚才跟我说‘要是玉青嫌砚台沉,就说能磨墨安神,南方潮,磨墨时手能暖点’——你说这孩子,连你磨墨时手凉都记着,偏要绕这么大圈子。”
赵玉青没接话。他把木盒放进帆布包最底层,上面压着父亲的旧画筒,再上面是林小满送的新画包——绣着的猫爪在晨光里闪,像墨团在说“我记着你”。窗外的雾开始散了,银杏叶的影子投在画案上,晃晃悠悠的,像在数“还有多久要离别”。
陆泽珩是被陈舟的消息叫醒的。
“先生,周医生的车已经从医院出发了。”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眼底的青黑,“张奶奶说‘赵先生正在喂猫,情绪看着挺稳’——她还说‘您要是实在放心不下,就去巷口站站,远远看一眼就行’。”
他坐起身时,床头的猫画滑落在地。画里的墨团歪着头,爪子边的石绿和赵玉青绣在绫子上的猫爪一个色。弯腰捡画时,指尖碰倒了床头柜的竹节手链——是昨天编到半夜的,竹节间距和赵玉青画里的新枝一模一样,陈舟说“先生编断了三根线,才凑出合适的长度”。
“让老周备车。”他把猫画重新摆回床头,摆正了三次,像在确认“它能替我看着空房间”,“去老城区,别开太近,停在巷口的银杏树下。”
陈舟在笔记本上写下:“6月12日,晨。先生在西装口袋里放了枚竹纹玉佩,是备用的那枚,说‘玉质温,能暖手’。他让我把南方的天气预报设成闹钟,每天早上发一次到他手机,备注‘提醒赵先生收画’——比陆氏的晨会提醒还准时。刚才他对着猫画的石绿爪印看了两分钟,指腹在画纸边缘蹭了蹭,像在摸真猫的毛。”
车开过老宅的竹林时,晨露从竹叶上坠下来,落在车窗上,像颗颗没说尽的泪。陆泽珩看着窗外掠过的竹影,突然想起赵玉青在竹下泡茶的样子——阳光透过竹叶落在他手上,捏茶杯的指尖泛着薄红,像被茶水烫过的暖。现在那双手要去南方握画笔了,握着他送的老砚台,握着老城的牵挂,像握着半段没画完的竹。
赵玉青把画室钥匙交给张奶奶时,晨雾刚好散到巷口。
黄铜钥匙在掌心有点凉,是父亲生前用的,钥匙扣是片银杏叶形状的铜片,磨得发亮。“您记得下雨天把窗关严,”他把钥匙放进张奶奶的竹篮,蓝布帕子上还沾着桂花糕的碎屑,“画案上的浆糊罐别扔,冬天能粘年画——还有墨团,它不爱吃猫粮里的小鱼干,您挑出来给张爷爷喂鸟。”
“知道知道。”张奶奶把钥匙串在自己的钥匙链上,和片竹纹玉佩挂在一起——是陆泽珩凌晨送的,说“让它替我陪着钥匙”,“你到了南方要按时吃饭,别总熬夜画画——泽珩说‘南方的画室要装个小暖炉,冬天磨墨时手不僵’,你记着让周医生帮你看看。”
赵玉青的喉结动了动。他看着巷口的银杏树——叶子在晨露里泛着金,像去年陆泽珩第一次来画室时落满画纸的那片。那时对方站在院门口,西装袖口沾着点银杏毛絮,说“想看看《秋竹图》的创作环境”,现在那片银杏还在,人却要隔着南北的距离,靠别人转述“记得”。
“周哥的车来了。”张奶奶拍了拍他的手背,指尖在他帆布包的木盒位置碰了碰,“那砚台要是太重,就先寄存在我这儿——泽珩说‘等你什么时候想回老城了,他来接你,顺便把砚台带上’,你看这孩子,连你回来的路都替你想着。”
赵玉青抬头时,周明宇的车正慢慢驶进巷口。车窗降下,周明宇的白大褂在晨光里很显眼:“东西都收拾好了?我帮你搬箱子。”他的目光在巷口的银杏树下顿了顿,没说什么,只是推开车门时,动作轻得像怕惊扰晨雾。
就在赵玉青弯腰抱画箱时,眼角的余光扫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它停在银杏树的阴影里,车窗摇着半寸,能看到驾驶座上的侧影——陆泽珩的指尖搭在方向盘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袖口的竹节手链在晨光里闪了闪,像在说“我在,却不能靠近”。
赵玉青的指尖在画箱的锁扣上微不可查地颤了颤。他没回头,只是把画箱递给周明宇时,声音比平时稳了些:“张奶奶,我们走了。”
“路上小心。”张奶奶替他拉了拉帆布包的拉链,“到了给我打个电话——泽珩说‘南方的信号可能不好,打不通就发消息,他会让陈助理盯着你朋友圈’,你看这孩子,连你发动态都要惦记。”
赵玉青坐进副驾时,帆布包的木盒硌着腰侧,像块带着温度的石。他系安全带的手指顿了顿,透过后视镜看向巷口——陆泽珩的车还停在银杏树下,车窗的缝隙里,那道侧影始终没动,像被晨雾钉在了原地,连目送都带着克制的疼。
陆泽珩是看着周明宇的车消失在巷口拐角的。
晨光照在空荡的巷子里,张奶奶的竹篮还放在画室门口,钥匙链上的竹纹玉佩晃悠悠的,像道没说尽的钟摆。他推开车门时,脚边的银杏叶沾着晨露,像赵玉青画纸上没干的墨,软得一碰就变形。
“先生,张奶奶在招手。”陈舟指着画室门口,张奶奶正对着他的方向挥手,竹篮里的桂花糕香气漫过来,甜得发沉,“她说‘赵先生走前把那枚檀木书签放进帆布包了,说‘带在身上,像有人陪着’’。”
陆泽珩走到画室门口时,墨团正蹲在窗台上对着空画案发呆。猫的爪子扒着窗沿,留下几道浅白的印,像在写“别走”。“它以后就麻烦您了。”他弯腰摸了摸猫的背,墨团没躲,只是用头顶了顶他的手背,像在确认“你是不是那个送猫粮的人”。
“泽珩啊,玉青把你送的木盒带走了。”张奶奶把桂花糕递给他一块,“他没打开看,却把盒子抱得很紧——这孩子就是嘴硬,心里跟明镜似的。”
陆泽珩咬了口桂花糕,甜腻的味道里裹着点涩。他看着画案上的空墨碟——昨晚赵玉青磨的墨还剩小半碟,边缘结了层浅皮,像道没封好的口。“我帮您把画具收起来吧。”他拿起父亲的旧画筒,竹纹在晨光里泛着暖,“这画筒您替他留着,等他回来画老城的银杏。”
张奶奶看着他把散落的画稿叠整齐,动作轻得像在处理易碎的瓷:“你昨天在我这儿待到后半夜,就为了等他走?”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散晨雾,“玉青他爹以前总说‘有些人看着离得远,心却靠着’,你们俩啊,就是这样。”
陆泽珩叠画稿的手指顿了顿。最底下的那张是《竹石图》的碎片,他和赵玉青昨天拼到一半的,石纹的裂痕里还沾着点糯米浆糊,像道没愈合的疤。“我只是来看看。”他把碎片放进樟木箱,锁扣合上时发出“咔嗒”一声,像把没说尽的牵挂锁进了时光,“以后我常来帮您修葡萄架。”
墨团突然从窗台跳下来,蹭了蹭他的裤腿。猫的爪子上还沾着松烟墨,在他的西裤上留下个浅灰的印,像枚没盖章的戳。陆泽珩僵了一下,没躲开——这是赵玉青养的猫,带着他画室的味道,是现在唯一能触碰的、和他有关的东西。
赵玉青是在车过长江大桥时,才敢打开那个紫檀木盒的。
江风从车窗溜进来,带着水汽扑在脸上,像南方的雨提前来了。他把木盒放在膝头,指尖在黄铜竹节锁扣上转了半圈——锁扣“咔嗒”一声弹开时,他的心跳突然漏了半拍,像在拆份等了很久的信。
砚台的石纹在江光里泛着浅青,果然是他去年在古玩店看中的那方“端溪子石”。石质细得能映出人影,磨墨的“砚堂”处光溜得像被人养过多年,边缘被磨成圆润的弧,是陆泽珩说的“不硌手”。
他的指尖沿着砚边的圆弧慢慢划,在砚底的角落停住了。
那里刻着个极小的“泽”字,刻痕浅得像自然形成的石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像他藏在檀木书签里的“留白”,像陆泽珩屏保上的墨团,像所有没说破的牵挂,用最隐秘的方式,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了道青痕。
“看到了?”周明宇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江风把他的话吹得很轻,“陆先生昨天让陈助理给我发消息,说‘砚底的字刻得浅,别告诉玉青,让他自己发现’——他还说‘要是玉青没发现,就当我没刻过’,你看这心思,比给病人做手术还细。”
赵玉青没说话。他把砚台放回木盒,锁扣合上时,指尖在“泽”字的位置轻轻按了按,像在确认这道痕不是幻觉。江风掀起帆布包的带子,露出半角未拆的信封——现在他不用拆也知道里面写了什么,无非是“南方潮湿,画要多晒”“松烟墨要温磨”“记得给墨团寄猫条”,所有“舍不得”都藏在“叮嘱”里,像父亲总说“竹要常浇水”,其实是怕孩子忘了回家的路。
车驶离大桥时,赵玉青从后视镜最后看了眼北方的方向。
晨雾已经散尽,老城的轮廓在江雾里越来越淡,像幅被水晕开的画。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会被江雾冲淡——巷口银杏树下的侧影,砚底的“泽”字,墨团蹲在窗台的影子,还有张奶奶的桂花糕香,会像道没褪色的青痕,留在记忆里,等着某一天,他带着南方的芭蕉雨回来,带着画里的新茶香回来,像竹总要回头看看扎根的土壤。
木盒在膝头微微发烫,像块被晨光焐热的石。赵玉青把帆布包往怀里抱了抱,指尖在锁扣的竹节上转了转——他没说“我会回来”,但砚底的“泽”字知道;陆泽珩没说“我等你”,但巷口的晨光知道。
有些牵挂从来不用说出口,像竹上的痕,像砚底的字,像风过竹响时,那声没被吹散的“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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