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泽珩在老宅竹林里铺开第七张宣纸时,竹影刚好在纸面投下完整的菱形——是赵玉青说的“最适合画竹石的光影”,他蹲在石桌旁等了整刻钟,指尖捏着的狼毫笔都沁出了汗,像在完成一场仪式。
砚台里的松烟墨磨得极匀,墨色沉得能映出竹梢的云影——是他按赵玉青留在青砚斋的旧墨方调的,陈舟说“先生让墨坊试了九次,说‘要能渗进竹纹才够活’”。其实是他总记不清对方磨墨时的力度,只能凭着画里的墨色反复试,像在拼一幅没有原图的画。
“先生,沈夫人让护工送了床薄毯来。”福伯的声音裹着秋阳的暖,从竹隙里落下来,“说‘竹林风硬,别总穿着单西装’——还说‘您画的竹可以送去装裱了,老宅的书房该添幅新画了’。”
陆泽珩蘸墨的笔尖顿了顿。母亲的态度变得像初秋的竹——依然有节,却不再扎人。他想起上周回医院,护工说“夫人对着您画的猫爪竹笑了,说‘这猫像墨团,以前总偷啃老宅的竹苗’”,原来有些和解不用明说,像竹影慢慢爬上墙,自然就暖了。
“把那幅带猫爪的竹装裱成卷轴。”他把笔尖在砚边刮了刮,墨痕在纸面拖出遒劲的竹枝,比第一次画的歪苗直了太多,却在竹节处故意留了道浅痕,“挂在书房正墙,说‘母亲说合适’——别告诉她,这竹节的弧度,是照着青砚斋院角那丛新竹画的。”
福伯没接画,反而递来个素面锦盒:“林小满小姐让人送来的,说‘是青痕基金画展的纪念册,给您留了本签名版’。”锦盒边角绣着细竹纹,像赵玉青常用的画筒包布,“她说‘赵先生有幅画入选了,是南方的芭蕉雨,画角藏了只猫,像墨团蹲在竹筛上’——张奶奶说‘那竹筛是泽珩您让老木匠修的,玉青带去南方了’。”
陆泽珩拆锦盒的手指慢了半拍。纪念册封皮是松烟墨色,翻开时飘出片干银杏叶——是青砚斋的银杏,叶梗处用铅笔标了行小字:“10月17日,青砚斋的银杏开始落了,像去年玉青离开时的样子。”是林小满的字迹,却透着所有人的牵挂。
翻到赵玉青的《蕉雨猫戏图》时,陆泽珩的指尖在纸面顿了顿。芭蕉叶的皴法带着南方的润,却在叶底藏了丛淡青的竹——竹纹的皴法是老城的“折钗股”,是他蹲在青砚斋画案前看了无数次的手法。猫的姿态更眼熟,前爪搭着竹筛的网格,像墨团总在晒画时踩过的样子。
“让陈舟把这幅画的复制品裱起来。”他把纪念册合上,银杏叶夹在《竹石图》那页,“放在办公室的《雨夜归人》旁边——说‘青痕基金的画,该留个样’——别说是特意留的。”
福伯看着先生捏纪念册的指节——那双手以前只在签合同时才会用力,现在却在画页的折痕处反复摩挲,像在确认这不是梦。“赵先生在南方收了个学生,”福伯把温好的茶往石桌推了推,“周医生说‘是个爱爬树的小姑娘,总问‘赵老师,竹筛上的猫为什么总望着北方’’——玉青只说‘它在等片银杏叶’。”
陆泽珩的笔尖在竹根处顿了顿。竹根的皴法用了“披麻皴”,是赵玉青父亲爱用的手法,对方曾蹲在画案前说“竹要深扎根,才不怕风”。他突然明白,小姑娘说的“北方”不是方向,是这竹林里的旧痕,是青砚斋的银杏,是所有没说尽的牵挂——像他画竹时总在根处多添两笔墨,说“这样才稳”。
赵玉青在南方画室的竹架上挂起《蕉雨猫戏图》时,梅雨季的最后一场雨刚停。
画里的猫爪边落了片银杏叶,是用去年张奶奶寄来的干叶拓的,叶脉在宣纸上印出浅黄的痕,像道从老城牵来的线。周明宇带来的桂花糕放在画案角落,油纸被阳光晒得发软,甜香混着松烟墨味,漫在刚晾干的宣纸上,像种安稳的暖。
“张奶奶让我给你带了罐新炒的绿茶,”周明宇把茶罐放在砚台旁,罐身的竹纹和陆泽珩送的砚台盒很像,“说‘是泽珩上周去山里采的,炒的时候特意留了点烟火气,说‘玉青爱喝带点焦香的’’——你看这炒的,比护士配药还精准,连你爱喝的火候都记着。”
赵玉青沏茶的动作顿了顿。带焦香的绿茶——他只在青砚斋的银杏树下说过一次,当时陆泽珩站在院门口看他晒画,背影对着阳光,他以为对方没听见。原来有些“随口一提”早被刻成了习惯,像他送松烟墨时说“三家墨坊才淘到”,像他送竹炭时说“烧了三次才成”,所有“不经意”都藏在“用心”的壳里,钝得让人喉头发紧,却又暖得像被秋阳浸透的绒布。
“替我谢谢张奶奶。”他把茶汤倒进公道杯,茶汤在杯壁挂出浅绿的痕,像新抽的竹芽,“下次回去,帮我带两斤南方的新茶——说‘是画室后山采的,炒得比老城的嫩’,别提我名字,就说是‘小姑娘采给张奶奶的’。”
周明宇笑了笑,指尖在画案的砚台上碰了碰——砚底的“泽”字被墨渍浸得更深,像长在了石里,“陆泽珩把陆氏的部分权力交给副手了,”他看着赵玉青给学生改画的手指,“陈舟说‘先生每周三下午必回老宅,说‘要给竹浇水,晚了会蔫’’——还说‘先生的办公室多了个竹制书架,摆满了国画理论,说‘以前没好好学,现在补还来得及’’。”
赵玉青改画的笔尖顿了顿。竹制书架——那个连文件都要按颜色分类的人,居然会摆理论书,书脊肯定被手指摸得发毛,像他反复摩挲砚底的刻痕。像他画竹时总在叶尖留浅痕,像他收纪念册时夹银杏叶,所有“笨拙的学习”都藏在“想靠近”的壳里,钝得让人鼻头发酸,却又暖得像被晨露浸过的竹。
“他画的竹……有进步吗?”他把学生的画推回去,指尖敲了敲猫爪的位置,“陈舟说……他能画直了?”
“直了,”周明宇翻出手机里的照片,“但总在竹下留片空白,福伯说‘先生说‘这里该有个人,不然太空’’——其实是记着你们在竹下泡茶的下午,阳光落在你手上的样子。”
赵玉青的指尖在猫爪边的银杏叶上蹭了蹭。竹下的空白——是陆泽珩画里的“未完成”,像他画里藏的“泽”字,像所有没说尽的话,都留着点余地。他想起父亲总说“竹要留三分空,才透气”,原来人和人的距离也是这样,隔着点空白,反而能靠着旧痕,走得更久。
陆泽珩在陆氏集团顶楼的会议室里推掉第三场应酬时,陈舟的笔记本上已经记了半页“拒绝理由”。
“先生说‘今晚要回老宅画竹,错过光影就不好了’,”陈舟对着电话那头的合作方赔笑,“您放心,项目进度不会拖——我们副总盯着呢,他比先生还较真。”
挂了电话,他看着先生站在落地窗前,指尖在玻璃的竹影上划了划——外面的梧桐叶开始落,像青砚斋的银杏,“先生,沈夫人刚才发消息说‘墨团在老宅的竹下生了只小猫,像它小时候,爪子是白的’——还说‘要给小猫起名叫‘青痕’,说‘跟基金一个名,好记’’。”
陆泽珩转身的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玻璃。“青痕”——母亲居然会用这个名字,像张奶奶把赵玉青的钥匙串挂在葡萄架上,像林小满在画展里留《竹石图》的位置,所有人都在替他们保存那道没褪色的痕。
“让福伯把小猫的窝放在竹下石桌旁。”他拿起椅背上的西装,袖口的竹节手链晃了晃,“说‘别离石桌太远,那里有阳光’——别告诉母亲,那是赵玉青以前坐过的位置,猫大概也爱暖处。”
陈舟在笔记本上写:“10月20日,暮。先生把‘青痕’基金的捐赠证书放在《雨夜归人》和《蕉雨猫戏图》复制品中间,说‘这样像三幅画聚齐了’。他刚才在书架前站了十分钟,抽走了最厚的那本《陆氏商业版图分析》,换成了赵先生的《国画入门》,说‘睡前看这个比看报表安神’。福伯说‘老宅的竹下石桌旁,先生刻了个‘痕’字,跟‘青’字刻痕并排,像对没说尽的话’。”
车驶出公司园区时,陆泽珩从后视镜看了眼——办公楼上的“陆氏集团”招牌在夕阳里泛着冷光,他突然觉得,那些曾经被视为“责任”的东西,其实像被修剪过度的竹,硬挺,却少了点自己的风致。现在他愿意留些余地给竹影、给墨香、给没说尽的牵挂,像赵玉青说的“竹要带点弯,才活得久”。
赵玉青在南方画室的灯下给学生讲“墨分五色”时,小姑娘突然举着画纸喊:“赵老师!我的猫画得像不像墨团?”
画里的猫蹲在芭蕉叶上,爪边的竹筛画得歪歪扭扭,却在筛底画了个极小的“泽”字——是她偷偷看赵玉青砚台时学的,刻痕浅得像道呼吸。“像。”赵玉青蹲下来,握着她的手调整笔尖角度,“但竹筛的网格要匀,像你张奶奶晒桂花的竹匾——她总说‘匀了才透气,香才留得住’。”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头,在画纸角落添了丛细竹:“像陆叔叔画的竹!”她举着画跑到窗边,月光正落在《蕉雨猫戏图》上,“赵老师你看,月光把竹影投在猫身上,像陆叔叔画里的猫爪印!”
赵玉青抬头时,月光在画纸上织出层银纱,竹影和猫影叠在一起,像陆泽珩画里的留白突然有了形状。他走到画案前,拿起那方老砚台——砚底的“泽”字被墨渍浸成了深青,像道长在石上的疤。他用新磨的松烟墨在宣纸上画了片竹叶,叶尖的留白故意留得比平时大,像在给北方的竹影留位置。
周明宇来接小姑娘时,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出炉的桂花糕。“张奶奶说‘泽珩上周去给她修葡萄架,架下的小猫总蹭他的裤腿,像墨团以前蹭玉青’,”他把糕放在画案上,“还说‘先生给小猫做了个竹制食盆,刻了片银杏叶,说‘这样像从青砚斋带的’’——你看这心思,比照顾沈夫人还细。”
赵玉青捏糕的手指顿了顿。竹制食盆——陆泽珩那种连咖啡杯都要定制的人,居然会亲手做食盆,竹片肯定被指尖磨得发亮,像他送的砚台刻痕。这些细碎的记挂像竹根在土里缠,不用见面,也能知道“有人在按你的习惯生活”,像父亲种的竹,哪怕移到南方,根还在老城的土里。
陆泽珩在老宅的竹下给“青痕”添猫粮时,小猫正蹲在石桌的“青”字刻痕旁,爪边的银杏叶被夜风吹得打转。
食盆里的猫粮撒得极匀,是他按赵玉青喂墨团的量分的,陈舟说“先生数了三十粒,说‘多了会胖’”。其实是他记不清具体数量,只能凭着记忆慢慢试,像在补一场错过的日常。
“先生,林小满小姐发消息说‘青痕基金的画展很成功’。”陈舟的消息弹在手机屏幕上,“她说‘有位老太太站在《竹石图》前看了半小时,说‘这竹像我儿子小时候种的,有股犟劲’’——苏小姐说‘这就是你想做的吧?比签十个合作还值’。”
陆泽珩看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竹上,像南方的雨刚落进来。他回了个“嗯”,然后把手机揣回口袋,指尖摸到西装内袋的纪念册——赵玉青的《蕉雨猫戏图》页,已经被他摸得发毛,像道长在纸上的痕。
月光落在石桌的“青”和“痕”字刻痕上,像两道依偎的影。他知道,有些牵挂不用急着结果,像这竹要慢慢长,像这猫要慢慢养,像这痕要慢慢深。只要他们还在各自的路上带着彼此的痕往前走,总有一天,风会把他们的竹影吹到同一片月光里——或许不是并肩站着,却能靠着旧痕,认出彼此的模样。
小猫突然“喵”了一声,蹭了蹭他的手背。他低头时,看见猫爪边的银杏叶上沾了点松烟墨——是他画竹时溅的,像颗没说尽的墨,落在了新的时光里。
赵玉青在南方画室的竹架旁收起学生的画时,晚风正吹过院角的芭蕉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有人在老城的竹下翻动宣纸。
画里的猫和竹筛在月光下泛着暖,像陆泽珩刚添过粮的小猫,像他刚画完的竹。他走到画案前,拿起那方老砚台——砚底的刻痕里,松烟墨已经渗成了青黑色,像道不会褪色的印。
周明宇发来张照片——是青砚斋的葡萄架,新结的青葡萄串在月光里晃,架下的小猫正蹲在竹制食盆旁,食盆的银杏叶刻痕在光里亮得像颗星。“张奶奶说‘泽珩给葡萄浇了淘米水,说‘玉青父亲的法子,准没错’’,”消息跟着照片进来,“还说‘先生站在画室门口看了很久,没进去,只摸了摸窗沿的墨团爪印’。”
赵玉青把照片设成屏保时,指尖在屏幕的葡萄架上顿了顿。淘米水浇葡萄——是父亲生前的法子,他只在陆泽珩来画室时跟张奶奶提过,原来对方记了这么久。这些没说尽的牵挂,像砚底的刻痕,像画里的藏字,像月光下的竹影,早就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不用刻意想起,也永远不会忘记。
夜深时,他从画具柜里拿出陆泽珩送的竹炭。炭块的竹节形状在灯下泛着暖,他把炭放进防潮箱,箱里的老宣纸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有人在老城的竹下,正给新画的宣纸掸去浮尘。
他知道,陆泽珩现在大概也在看竹——看月光里的竹影,看食盆旁的小猫,看没说尽的痕。而他的画里,有芭蕉,有猫,有竹影,有没说尽的念。这样就够了。
毕竟有些青痕,从来不是为了消失才存在的。它们像竹上的节,像砚底的字,像风过竹响时那声没被吹散的回响,只要记着,就永远鲜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