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泽珩把最后一笔竹根皴完时,暮色已经漫过老宅的竹梢,将石桌的“青”字刻痕染成了深黛色。
狼毫笔在砚台边缘轻刮,墨汁坠回砚池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像南方的雨落在芭蕉叶上。他画的竹比三个月前直了太多,竹节遒劲如老骨,却在最末片叶尖故意留了道浅痕,像被秋风扫过的印,福伯说“这道痕比之前的都轻,像快要看不见,又偏能让人记住”。
“先生,沈夫人让护工把您的画具都搬到书房了。”福伯拎着食盒穿过竹林,布鞋踩过枯叶的声响像被风揉碎的絮,“说‘天凉了,竹林里露重,以后在书房画吧——我让佣人把竹影拓在宣纸上,跟在竹林里画一样’。”
陆泽珩放下笔的手指顿了顿。母亲的“妥协”总带着老式的体面——不直说“我懂你”,只给你留条台阶。他想起上周回医院,护工说“夫人对着您画的《竹石图》临摹,说‘这竹根的皴法像泽珩小时候学走路,跌跌撞撞却扎实’”,原来有些和解从不需要语言,像竹影慢慢爬上窗纸,暖得悄无声息。
“把这卷竹挂在母亲病房的墙上。”他用镇纸压住未干的画纸,竹影在纸面投下细碎的网,像赵玉青晒画时用的竹筛,“说‘书房太挤,先放她那——别告诉她,这竹根的墨色,是按青砚斋院角的土色调的’。”
福伯解开食盒的动作停了停,食盒里的莲子羹还冒着热气:“林小满小姐刚才来电话,说‘青痕基金的巡展要去南方了’。”他把羹碗推到陆泽珩面前,瓷碗沿的竹纹和赵玉青的砚台盒如出一辙,“她说‘特意留了个展位给赵先生,说‘他的芭蕉雨该让老城的人看看’——张奶奶让我给你带了罐桂花糖,说‘配莲子羹能压苦’。”
陆泽珩舀羹的银匙顿在碗沿。南方巡展——林小满总在这些事上格外周到,像替他们把没说尽的话折成纸船,顺着水流往对方那边漂。他想起赵玉青离开前,林小满蹲在画室捡《竹石图》的碎片,说“你们俩啊,连撕画都要留半片墨痕”,原来有人早把他们的“青痕”看在眼里,替他们小心收着。
“让陈舟把我那幅猫爪竹送去参展。”他把桂花糖捏碎了撒进羹里,甜香漫开时,突然想起赵玉青泡的桂花茶——茶盏里浮着整朵的桂花,说“这样香得久”,“说‘是陆氏捐赠的展品,不算私人送展’——别告诉任何人,这猫爪的朱砂,是用他留在青砚斋的那方残墨调的。”
福伯没接画,反而从袖袋里摸出张折成竹形的纸条:“周明宇医生托人捎来的,说‘是赵先生新画的《蕉雨图》,给您留了张照片’。”纸条边缘沾着点松烟墨,像刚从画筒里抽出来,“他说‘画里的芭蕉叶上有个淡青的印,像竹筛的网格——玉青说‘是晒画时不小心压的’,周医生说‘那竹筛是泽珩您让老木匠修的,玉青一直带在身边’。”
陆泽珩展开纸条的手指慢得像在拆封旧物。照片里的芭蕉叶浓绿如泼墨,叶心却洇着片浅青的网格印,像谁把青砚斋的竹筛扣在了画纸上。他认得那竹筛——断过的竹条被老木匠换过新料,接口处磨得极圆,赵玉青当时蹲在院角晒画,指尖在接口处摸了又摸,说“这样就看不出来断过了”。
原来有些“修复”从不是为了抹去痕,是为了让痕能跟着走。像他画竹时总留的叶尖浅痕,像母亲把他的画挂在病房,像这竹筛的网格印,都在说“有些东西没消失,只是换了个地方藏着”。
“把照片夹在《雨夜归人》的画框里。”他把纸条折回竹形,指尖在网格印的位置反复摩挲,“说‘是青痕基金的展品资料,留着参考’——别告诉陈舟,这网格的间距,我在画里仿过三次,总差着点意思。”
赵玉青把最后一片芭蕉叶脉勾完时,南方的梅雨季总算歇了,月光从画室的木格窗漏进来,在竹筛上投下细碎的银斑,像撒了把碎星。
画案上的端溪砚还温着,砚底的“泽”字被新磨的松烟墨浸得发亮——是他按陆泽珩送的那方老砚台仿的,石纹差了点古意,却在刻字时故意留了道浅沟,像对方画竹时的叶尖痕,周明宇说“这道沟比真迹还像,都带着点‘想说没说’的劲”。
“玉青,张奶奶托人带的银杏果到了。”周明宇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帆布包蹭过竹架的声响带着点脆,“说‘是泽珩上周在青砚斋的银杏树下捡的,说‘南方没有,让玉青画里添点秋意’’——你看这捡的,比捡合同还仔细,连果蒂都没碰断。”
赵玉青转身时,指尖蹭过画纸的芭蕉叶——叶心的网格印被月光照得格外清,像青砚斋的竹筛真的扣在上面。“知道了。”他把银杏果放进青瓷罐,果壳的涩味混着松烟墨香,像老城的秋突然闯进了南方的夏,“你别碰那摞工笔画,纸刚晾干,怕潮——我自己收进樟木箱。”
周明宇抱着画筒进来时,白大褂的袖口沾着点消毒水味,和画室的墨香撞在一起,像种奇异的安稳。“陆泽珩把陆氏的决策权放了大半,”他把画筒靠在竹架上,筒身的竹纹和赵玉青的旧画筒一模一样,“陈舟说‘先生现在每周只去公司两天,其余时间不是在老宅画画,就是去青砚斋——说是给社区画室修画案,其实总蹲在院角看那丛新竹’。”
赵玉青叠画的手指顿了顿。青砚斋的新竹——是他离开前从老宅分的株,陆泽珩当时蹲在泥里栽苗,说“带旧土才活”,他以为对方没在意。原来有些“顺手”早成了牵挂的根,像他送的猫画被挂在床头,像他说的“竹要带旧土”被记在心里,像所有没说破的念想,都在对方的生活里扎了根。
“他画的竹……有魂了吗?”他把画纸卷成筒,麻绳勒得掌心发红,像在攥着点什么不肯放,“陈舟说……他能画到竹影里去了?”
“能了,”周明宇翻出手机里的照片,屏幕上的竹在晨光里立得笔直,叶尖的浅痕却像在动,“福伯说‘先生画完总对着竹影看半小时,说‘这影比画活’——其实是在等影里能映出个人,像你以前站在竹下晒画的样子’。”
赵玉青的指尖在画筒的竹纹上蹭了蹭。竹影里的人——是陆泽珩画里的“未完成”,像他画里的网格印,像所有没说尽的牵挂,都留着点“或许有天能补上”的盼头。他想起父亲总说“竹影入画,要等恰好的光”,原来人和人的念想也是这样,得隔着点距离,靠着点旧痕,才能在各自的画里,留个恰好的位置。
陆泽珩在书房的竹制书架前整理画册时,陈舟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得格外轻。
书架最底层的格子空着——是他特意留的,陈舟说“先生量过尺寸,刚好能放下赵先生的《蕉雨图》,连装裱的厚度都算上了”。其实他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把画送展,只是想留个地方,像给飘远的纸船留个码头。
“先生,青痕基金的南方巡展请柬印好了。”陈舟把烫金请柬放在案上,封面的竹纹是陆泽珩亲手画的,“林小姐说‘给您留了十张,说‘或许有朋友想去看’——苏小姐也说要去,说‘想看看能让你放着合同不签的画,到底长什么样’。”
陆泽珩捏请柬的手指顿了顿。苏晚晴的通透总像面镜子——当年她说“你心里有人,别耽误我”,现在又愿意来看画展,像在替他完成一场“和过去和解”的仪式。他想起上周在老宅,母亲对着他画的猫爪竹笑,说“这猫像墨团,以前总偷啃竹苗,你小时候追着打,现在倒给它画进画里”,原来有些放下不是遗忘,是把刺变成了痕,疼过,却也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把请柬送到张奶奶家。”他把其中一张塞进《国画入门》的书页里——那是赵玉青留在青砚斋的旧书,扉页有对方的铅笔批注:“竹根皴要松,像老人的皱纹,藏着日子”,“说‘让张奶奶分给街坊,谁想去就拿去’——别说是我特意留的。”
陈舟在笔记本上写:“11月10日,晚。先生把青痕基金的章程抄了一遍,用的是赵先生常用的兼毫笔,说‘练字能静气’。他刚才在书架前站了十分钟,把《陆氏百年发展史》挪到了最高层,把赵先生的《蕉雨图》照片摆在了中层——月光照在照片上,像画里的雨真的下到了书房。福伯说‘老宅的竹下,先生刻了个‘泽’字,和‘青’‘痕’并排,像三个挨着的影子’。”
车驶出老宅时,陆泽珩从后视镜看了眼——竹林在夜色里像道墨色的剪影,石桌的刻痕被月光照得发亮,像三枚没说尽的印章。他知道,有些牵挂不用急着抵达,像这竹要慢慢长,像这字要慢慢被风雨磨,像他和赵玉青的路,得隔着点山水,才能靠着点旧痕,走得更久。
赵玉青在樟木箱里铺防潮纸时,指尖蹭到个硬纸筒——是陆泽珩送的那方老砚台的包装盒,他一直没舍得扔,纸筒壁还留着砚台压出的浅痕,像颗藏在箱底的星。
他把砚台取出来时,南方的潮气已经在砚边结了层极薄的白霜,像落了层细雪。用松烟墨磨了两圈,白霜便融进墨里,砚底的“泽”字慢慢显出来,刻痕浅得像要被墨色吞掉,却偏在最末笔的勾处,留着点没磨平的石棱,像陆泽珩画竹时的叶尖痕。
“玉青,林小满寄来的画展画册到了。”周明宇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带着点翻纸页的响,“她说‘陆泽珩的猫爪竹被放在C位,旁边留了块空墙,说‘要挂赵先生的画’——还说‘苏小姐站在画前看了很久,说‘这竹根的皴法,像有人在土里埋了三年的话’’。”
赵玉青磨墨的动作顿了顿。空墙——陆泽珩那种连展品间距都要量到厘米的人,居然会留块空墙,像在等他把《蕉雨图》挂上去,像他们在竹下泡茶时,他总给对方留半盏没凉透的茶。这些没说出口的“预留”,像砚底的刻痕,像画里的网格印,像所有藏在细节里的牵挂,钝得让人喉头发紧,却又暖得像被秋阳浸过的绒布。
“把《蕉雨图》卷起来吧。”他把磨好的墨倒进瓷碟,墨色沉得能映出窗棂,“送去参展——说‘是青痕基金资助的画,该去见见人’——别告诉林小满,这画里的猫,是照着墨团蹲在竹筛上的样子画的。”
周明宇卷画的动作轻得像怕碰断芭蕉叶:“张奶奶说‘泽珩昨天去给她修葡萄架,架下的小猫生了三只崽,他给最白的那只起名叫‘蕉影’’——还说‘先生给猫崽做了竹摇篮,刻了片芭蕉叶,说‘这样像从南方来的’’。”
赵玉青把砚台放回樟木箱时,指尖在“泽”字的石棱处停了停。竹摇篮的芭蕉叶——陆泽珩那种连钢笔都要定制的人,居然会亲手刻芭蕉,竹片肯定被指尖磨得发亮,像他送的砚台刻痕。这些细碎的记挂像竹根在土里缠,不用见面,也能知道“有人在按你的习惯生活”,像父亲种的竹,哪怕移到南方,根还在老城的土里。
陆泽珩在青砚斋的社区画室里调整画案时,暮色正从银杏树梢漫下来,把窗台上的猫粮碗染成了暖黄色。
画案是他按赵玉青以前的尺寸新做的,木面刨得极平,却在右下角故意留了块浅疤,像被画刀不小心划的——张奶奶说“这疤像玉青以前总磕到的那个角,他画画时爱把肘搁在这儿”。
“先生,沈夫人说‘明天想去看青痕基金的预展’。”陈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点踩过银杏叶的脆,“护工说‘夫人特意找出了件竹纹旗袍,说‘配画展的画’——还让我给您带件新做的竹节衬衫,说‘别总穿深色,显老’。”
陆泽珩刨木的动作顿了顿。母亲的旗袍——是他小时候见母亲穿去老宅赏竹的,后来因为父亲去世收进了箱底,现在重新找出来,像把落了灰的念想被掸干净了。他想起赵玉青说“旧物别总藏着,晒晒太阳才活”,原来有些“重启”不是忘记过去,是带着过去的痕,继续往前走。
“把衬衫放在画室的竹架上。”他用砂纸打磨画案的木边,木屑在暮色里像浮动的金粉,“说‘社区画室的老师说缺件挂衣的架子,先用着’——别告诉母亲,这竹架的高度,是按赵玉青挂画筒的尺寸做的。”
窗外的墨团突然“喵”了一声,蹭着他的裤腿跑向院角——那里新栽了丛竹,是从老宅分的株,现在已经长到齐腰高。陆泽珩跟着走过去时,看见竹下的泥土里,埋着块青砚斋的旧砖,砖上还留着赵玉青画案的墨痕,像有人把老城的时光,悄悄种进了新土里。
他蹲下来,指尖在砖上的墨痕处碰了碰——墨香混着泥土的腥,像南方的雨和老城的竹,终于在这儿融在了一起。
赵玉青在南方画室的灯下给《蕉雨图》题款时,笔尖悬在画角迟迟没落下。
周明宇说“林小满让你题个笔名,说‘别用真名,留点念想’”,他想了很久,最终在芭蕉叶的空白处,用极淡的墨写了个“痕”字——笔锋藏锋,像怕被人认出,又偏在最后一笔的收处,露了点赵玉青独有的“折钗股”笔法,像故意留个印。
题完款时,院角的竹苗突然“沙沙”响了两声,像有人在老城的竹下,也刚画完一幅竹。他走到窗边,看着那丛从老城带的竹——新叶已经能挡住月光,叶尖的浅痕在风里轻轻晃,像在说“我记得”。
樟木箱里的老砚台还在发光,砚底的“泽”字被墨色养得越来越活;青痕基金的画册摊在画案上,陆泽珩的猫爪竹旁边,空墙亮得像块没填的白描;张奶奶托人带的银杏果在罐里慢慢转黄,像把老城的秋收进了南方的夏。
赵玉青知道,有些分开不是结束。像他画里的芭蕉藏着竹筛痕,像陆泽珩画里的竹带着叶尖印,像这方砚台刻着没说尽的字,像那片竹林埋着三个挨着的名——他们都成了彼此的“青痕”,淡了,却永远不会消失。
就像现在,他在南方的灯下题完“痕”字,而老城的竹影里,或许有人正给新画的竹,落下最后一笔叶尖浅痕。风从南北两处的窗溜过,带着竹香和蕉雨,在半空撞了撞,像句没说出口的“我还记着”。
这就够了。
毕竟有些痕,从不是为了消失才存在的。它们是竹上的节,是砚底的字,是风过竹响时,那声被岁月磨得极轻,却永远清晰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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