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夷宁有一癖,便是喝酒。
可说来不过是军中权宜之计,拉拢人心罢了,除了上阵杀敌,最是少不了席间共饮。起初在营里喝的都是常见的粮食酒,后来军功渐立,军饷充盈,一行人每逢战后必吵着闹着去喝花酿。久而久之,她竟也迷上了那股清冽甘香的花酿。
只是这宣城最好的花酿在这花楼之中,邓夷宁思来想去还是束起头发,进了宣城最好的花楼——香芜阁。
香芜阁最好的花酿是来自醉窖坊的醉八方,酒如其名,酒香飘八方,醉人倒八方。阁中香气氤氲,琵琶声自半透屏风后缓缓传来,曲调婉转低回,似花朵摆动,缠绵悱恻。檀木桌上一碟碟精致小菜,酒盏中清液晃荡,映出俊俏的五官。
邓夷宁倚在软榻之上,懒懒地高举一杯,轻啜一口,微抿红唇,酒液滑入喉间。带着醉人的甘冽与绵长回味。她挑了挑眉,似有几分讶异,旋即又大大方方给自己满上。
独自一人,快活不得。
素日沙场征战,哪得这般清闲。军中的酒水不过是烈得呛喉的浊物,好似能把死人灌醒。醉八方倒是不同,入口温柔如絮,醉意却绵密如沙。她一边饮酒,一边随意夹了几筷子肉送入口中。她笑着摇头,喃喃自语:“真是比军中那焦黑的肉串子强上百倍。”
说着,又举杯自饮,眼神清凉如寒星,半点醉意不显。直到两壶下肚,胸中郁气方才消散几分。她长舒一口气,懒懒地一翻身,索性就着凉意,枕着袖子半卧在地上。
冷风顺着窗户缝隙吹入,吹过她的鬓发,掠起她的衣角,她却不以为意,只觉着冷风正好中和酒中的辛辣。屏风后的曲子慢了下来,邓夷宁眯着眼,看着一旁檀香袅袅升起,心头一片平静。
世人笑她粗鄙,说她不解闺阁风趣,可战场厮杀,早在生死之间走过百余回,又岂会在意这等说辞。她早已学会如何独来独往,今夜不过是久违的放纵。酒意微醺,她手指在地面轻敲,恍惚间,耳边似又响起了过往军帐里将士们粗狂豪迈的笑声,战场上马蹄飞扬的嘶鸣声。
她抬手拢了拢鬓边散乱的青丝,露出一双清眸。杯中酒已空,却未再续上,而是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户推了出去,任由冷风灌进。
有风吹过,琵琶声断了一下,紧接着续上。
她倚在窗框边,吹醒了几分酒意。香芜阁灯火如织,行人步履匆匆,满城烛火映着残月,邓夷宁静静看着,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只觉一阵寂寥从心底涌起。她正打算关上窗,却瞥见街角一道身影闪过。那人一身墨色长袍,看不清五官,飘逸的长发转瞬即逝。邓夷宁皱着眉,想仔细瞧瞧,却并无异样。
回到桌边时,曲子已换了两首,弹琴的姑娘双手已冻得麻木,却不好开口。
三壶酒入腹,微醺却不醉,邓夷宁沉默地坐了半炷香的时辰才慢慢起身,烛火映出她泛红的双颊。她理了理衣襟,踱步走下楼去。青砖石地上的水渍还未干透,邓夷宁踏着水洼前行,衣摆被打湿了个透。
待邓夷宁归至府前,夜已深重,街上只余更夫拖长了调子的呼号,一声声敲入耳中,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荡起回响。邓氏府邸大门隐在夜色之中,门前的两盏灯笼燃得久了,亮光已然不足。朱漆大门被风雨侵蚀得有些褪色,匾额之上的“邓府”二字苍劲有力。
她立在门前片刻,尚未急着叩门,仿若身前有一面铜镜,从头至尾仔仔细细理了理衣襟,掸去尘土后深吸一口气,方才抬手叩门。
“咚、咚——”
门内响动一阵,不多时,一年过半百的老者提烛灯而出。烛火下,他满头银丝,腰背却挺直、眼神清明。见来人先是愣愣定住,而后声音瞬间哽咽住:“大……大小姐?”
邓夷宁轻轻颔首,眼中波澜不惊:“是我,忠远叔。”
忠远叔深吸一口气,此刻见到后忙将门开大:“快进来,这风不消停一整晚了。”
邓夷宁步入院中,月色如洗,枝影洒在她的衣襟上,她走的极慢,忠远叔手中的提灯随她而行,低声问道:“大小姐怎这般晚了才回,老爷和夫人都等一整天了。”他说话极轻,末了这才加上一句。
“老爷近日咳得厉害,身子也消瘦了不少。”
邓夷宁微一颔首,神色不变,只道:“是我不孝。”
正厅内灯火未灭,屋中香炉轻烟袅袅,她走上台阶,还未抬手掀帘,便听得母亲一声低唤:“夷宁?”帘子被人挑开,张氏快步走出来,神色一变再变,眼里先是惊喜,随后是心疼,最后化成一声叹息。
邓夷宁低头行礼,主动解释:“太后娘娘有要事相告,耽搁了。”
屋内,邓毅德已起身,立在灯下,脸色不动,只盯着女儿看。她迎着那道目光走进去,一言不发地跪下。
“儿臣叩见父亲、母亲。”
邓毅德冷哼一声,将茶盏往桌上一摔,瓷杯与木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还知晓回来,十余载流转边疆,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邓夷宁没被唬住,倒是张氏轻轻一颤,忙拉住丈夫手臂,劝声温柔:“老爷,夷宁方才入门,何必一回来就说这些?你瞧女儿都变样了,高了,也瘦了。”
邓毅德冷睨妻子一眼,目光重新落在邓夷宁身上,沉声道:“当年你执意随军,我和你娘谁也拦不住。如今倒好,一回来就进宫,这宫门早就闭了,你这是去哪儿了?在军营这么多年就学会夜不归宿了吗?”
邓夷宁并未辩解,从包裹翻出圣旨,双手呈上:“太后赐婚,让儿臣嫁给三皇子,又赐膳予我二人,这才回来晚了些。”
话音落下,满堂寂然。
邓毅德面色骤变,指节用力扣着桌面,咬牙切齿道:“好一个赐婚!我没接下的圣旨你倒是接的心安理得!夷宁,你当真以为这是桩好的亲事?太后让你嫁他,所图何事,这些你当真不懂?”
张氏拍手安抚着老爷,满眼担忧:“夷宁,快起身,到娘这儿来坐下。婚事还能再议,娘只想听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邓夷宁望着母亲,眼神软了几分,但语气依旧淡淡的:“既接圣旨,便是婚配。娘,儿臣无妨的。”
张氏眼里含泪,喉咙像是堵了一口气:“涔涔……”
邓毅德的脸色更加难看,生气是自然的,但毕竟是女儿的婚姻大事,他还是不想就这么把女儿稀里糊涂嫁出去。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夷宁,这个烂摊子,你当真愿意接?”
邓夷宁抬眼望着十余年未见的父亲,记忆中那个对谁都和蔼,唯独对家里孩子严肃的人,竟也生出了白发,想说但未说出口的重话还是藏在了心里。
“父亲,女儿总是要嫁人的,嫁对嫁错于儿臣而言并无分别。若此番婚事可解父母之忧,顺应圣意,亦是未尝不可。”她唇角微挑,语气极轻,许是真的接受这门婚事,“再说女儿高嫁皇子,旁人还不知该如何高看咱邓家,又何须违抗皇命。”
邓毅德怔住,似是无言以对,终是摆了摆手闭目叹息,不再言语。张氏正欲开口再言,一阵急促脚步声由院外奔波而来,打破了屋中的沉寂。
“阿姐!”少年清亮的嗓音自门外响起,旋即一道瘦高的身影冲入堂中,衣裳歪歪扭扭,眉目尚稚,却已近弱冠之年。
邓夷宁循声转头,含笑柔声唤道:“和硕。”
少年几步蹿至跟前,站定时却显出一丝不敢靠近的局促不安,只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嗓音是压不住的欢喜之意:“阿姐,你终于回来了!”
邓夷宁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长高了,这比阿姐还高。”
阿弟还要开口,一旁的邓毅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罢了,明日再讲,你阿姐她舟车劳顿,哪有由得你如此叨扰?快去歇息吧,你也是。”
归入房中时,邓夷宁有片刻恍惚。
屋内陈设整洁,红木桌上放着一盏温茶,还冒着热气,怕是方才命人备好的。帘帐轻垂,纤尘不染。她扫了一圈屋内,年少时的光景恍如昨日。书架上的卷册仍旧是她当年翻阅过的,格子里的刀架上放着一柄发暗的木制旧刀,那是和硕幼时亲手所制。
邓夷宁走上前,指尖在刀柄处轻轻一顿,片刻才握住,轻轻取下。她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漂泊之苦,可身处幼时的熟悉之地,记忆纷至沓来,心中忽生动荡。她走到床边,缓缓躺下,目光穿过纱幔,投向幽暗的屋顶,思绪却早已飘入无垠长夜。
一室寂静。
她翻了个身,眼神渐渐沉下。
屋外偶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打更人的叫卖离辰时越来越近。然而她却毫无睡意,心中思绪翻涌,像是胸口有千斤重的东西,压得让人喘不过气。
似乎才刚闭上眼,院外便传来阵阵喧闹声。
院外忽起杂响,有人低声劝阻:“昭王殿下,使不得——”
她眉头一动,眼睫轻轻颤了下,整个人像被人从幽水中捞起。片刻后,披衣起身,推门而出。
晨色未褪,天光微启,雾气未散。院中却已热闹非常,丫鬟仆役奔走搬抬,红漆描金的木箱一只接一只地码在中庭,像要将整座邓府堆出一条大婚的仪仗。
杏树下,一人负手而立,衣袍猎猎,整个人沉着而自持。待他回头,果真是李昭澜。今日的他,换了一身深蓝缎袍,纹金绣鹤,腰挂玉佩,鬓发束得利落,瞧着倒真像个正儿八经的皇子,叫人差点忘了他那轻浮不羁的老毛病。
“将军起得可真早。”李昭澜上前两步,眸中含笑,语气却温温的。
邓夷宁居高临下地站在廊下,目光略过箱笼,淡声道:“殿下今日这么大的阵仗,倒像是要把我邓府踏平。”
他失笑,拱手作揖:“奉太后懿旨,送聘上门,总不能寒酸了将军。太后说了,要风风光光,把你娶回去。”
“太后的心意倒是……贵重。”她目光微动,又扫了一眼那些精巧匣盒,“这些加起来,恐怕快抵上我邓家半座府库。”
“那是当然,”李昭澜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她唇角动了动,未笑,只问:“既是送聘,礼也送了,人还留着作甚?”
李昭澜像没听懂似的,凑前一步,低声道:“涔涔,你我迟早是要成亲的,今日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若坐下聊聊。正好也趁机与伯父商议婚期,不能空着手来,也不能空着话走。”
她未应,只是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鬓边的发簪停了片刻,淡淡说了句:“簪子不错。”说罢转身入屋。
房间内有准备好的衣衫,颜色粉嫩淡雅,不是邓夷宁喜欢的样式。她缓缓走到铜镜前,望着镜中那张淡漠的脸,抬手解下披风搭在一旁的架子上。
吩咐丫鬟打来热水后,邓夷宁快速收拾了一番,挑了件相对素雅的衣裳,将长发简单束起,插了根白玉簪,比昨日少了几分凌厉。原想去寻李昭澜说些话,却在路过堂屋时,听见里面传来对话,步子不由自主地停下。
“太后旨意,婚期定在下月初。”
邓夷宁微微一顿,眉梢不动声色地抬了抬。
“这婚房宅院,婚服礼冠都还未定下,为何如此仓促?”
“您也知道,这外头流言四起,太后忧心再拖影响名声。”李昭澜随意笑道,“太后高瞻远瞩,宫内的昭澜殿已修缮完毕,宫外也备有一处新宅。届时大婚宴席设于宫中,当晚听从太后旨意留在宫内为存福,日后将军若是想住宫外,本殿自听差遣。”
他顿了顿,继续道:“婚服礼部的人正在修改,眼下时间紧迫,太后下令暂用宜慧公主的婚服,今日我带了礼部的人过来量尺,不出三日婚服便会定下。”
邓夷宁站在门外,静静听着这些话,面上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神色,没有半分波澜。
一切都安排好了。
婚期,宅院,行止,甚至是成婚之后住在哪里,皆有定数。她是应该感激太后恩宠,竟给了她选择的余地。邓夷宁垂下眼睑,嘴角微微扯了扯,似笑非笑。
既然命运早由旁人书写,她坦然接受就行。
从小母亲便说她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天性洒脱,乐观坦然,可邓夷宁不这么觉得。幼时在家中带着阿弟阿妹疯玩时没少挨骂,他们喜欢什么,她这个做阿姐的就拱手相让,衣物、玩具、吃食,甚至是厢房院落。
只要表现出喜欢,她就会让。
旁人夸她善良懂事,就连一向严厉的父亲,都会为了这些小事对她表示赞扬。她记得幼时城东有一家糖铺子,家中几个小孩都很喜欢。后来有次母亲外出带回一些,被贪吃的妹妹一扫而光,她只是拍了拍妹妹的头,说了句没关系。
再后来,等她提起想吃那家的蜜饯时,铺子早已关了门。她其实也并非喜欢吃,就是想,总觉得别人有的自己也应该有。可直到后来上了战场,师傅告诉她——
“夷宁,这世间本就不公,若是想要什么,就要靠自己努力去争取,争来的东西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那时候的夷宁不懂,现在的邓夷宁,或许是懂了。
院门外,李昭澜远远注视着树下的邓夷宁。她趴在石桌上,丝毫不觉得深秋的大理石沾染的凉意,一身素衣倒显得松散了许多。
他勾了勾唇,迈步走入院中。
“将军这副模样倒是有了待字闺中的感觉。”
邓夷宁闻声转头,见是他,微微挑眉,坐直了身子,但并未起身相迎,而是略带讥讽:“殿下私闯女子闺房,这不合礼数吧?”
李昭澜坐在她对面,从地上拾起一枚落叶,漫不经心道:“成婚在即,本殿若是不了解未来夫人的喜好,这传出去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邓夷宁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语气懒散:“既然婚期将至,你我之间的礼数也就免了,殿下随意,小女子这闺房跟男子别无两样。”
李昭澜招招手,招手唤进礼部官员。
“太后吩咐,让本殿带礼部的人来量尺,婚服不日便会做好,届时再进宫试穿。婚宴设在宫内,当晚留宿昭澜殿,宫外也有一处宅院,日后你若是想搬出来也可。”李昭澜顿了顿,补上最后一句,“本殿听你的。”
邓夷宁脚步一顿,回头莫名其妙看了一眼他,“砰”的一声关上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归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