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内,百官列于两侧,神色各异,窃窃私语,言语之间绕不过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偶有几人低声相劝,又有数位群臣闭口不语,仿佛避之不及。
大殿之外,邓夷宁跪得笔直,却掩不住衣摆残留着昨夜在废墟上沾染的灰烬。自昨夜她回宫时,便跪至此时,从未挪动半分。而今早朝已过,诸事本已议罢,可御座之上迟迟未有退朝之旨,一众群臣摸不透陛下的心思,就算脚酸腿麻也只能在殿中罚站。
最终,邓夷宁还是进了殿内,她步履沉稳,步步无声却又震耳欲聋。衣摆扫过玉阶,尘土翻飞如雪,在殿前肃然跪地伏身,声色不动:“陛下,臣女恳请陛下彻查邓氏一案,查明真相,还邓氏一个公道。”
高坐龙椅的李峥垂眼望来,目光沉沉,抚过龙案上的一叠叠未翻的奏折,指节轻叩案角,无言许久。
气氛死寂,一道身影自朝列之首步出。太子李韶诠踱步而前,神色淡漠:“启禀陛下,邓氏谋反,证据确凿。工部侍郎姜衡思惨遭毒手,死后在家中搜到一封书信,称已发现邓毅德谋反之事,将于不日昭告于庭,可昨日戌时一刻,姜衡思横死家中。陛下,臣以为此事并非巧合,而是邓毅德灭口之举。”
“太子殿下,姜大人惨死实属惊讶,可这与我父亲有何关系?区区一封信就要定人死罪?这并非大宣律法!”邓夷宁转过头,直视李峥,“臣女恳请陛下明察,邓氏一族世代忠烈,其父更是为国尽忠,从未有半点异心。臣女不信,天子脚下,竟有人敢无故定罪,这分明就是在挑衅陛下威严!”
“大胆!”李韶诠怒声一吼,震得大臣纷纷一抖,“邓夷宁,本殿念你昨日刚与昭王成婚,唤你一声三王妃,朝堂之上你竟敢质疑天子威严!胆量不小!昨日已在邓府搜到一封印有邓毅德私印信件,内详细记录与军部逆党密谈一事,逆党已入诏狱承认,三方联审,三王妃还有何可狡辩?”
“私印?”邓夷宁冷笑一声,“太子殿下可知,军中将令从不以私印为准,一应调兵遣将,军资分配,皆需兵部、镇抚司、内阁三方钤印方可生效。若有人仅凭一封信,草草印章,便可定都指挥同知通敌之罪?臣女敢问,这是陛下的律法,还是太子殿下您的律法?”
话音落下,人群骚动。
太子的脸色微微一沉,尚未开口,一旁的皇帝缓缓放下手中的奏折,开口:“夷宁,你在西戎这么多年,朕都瞧在眼里。往日朕最喜好收到的,便是你传来的战报。可今日你所作所为,实属让朕失望。”
“陛下,末将所求并非私情,而是公道。”
李峥叹了口气:“你所求的,是公道,还是兵权?”
邓夷宁心头猛地一震,拳头紧握。终于说到了重点,邓家被屠,怕不是因为通敌叛国,而是为了剥削她手里的兵权。
她邓夷宁,才是这场灭门的起因。
若她仍是那个手握兵符、驰骋沙场的将军,便是满朝文武,乃至李峥本人都也不敢轻言动她半分。可如今,她不过一介王妃,深宫三千中的一份。
殿上李峥沉默片刻,缓缓抬手,声音沉稳而威严:“邓氏逆谋一案,既有三法司会之证,便不容再议。昭王妃,你身为皇子正妻,今日跪地殿前,公然喧扰朝堂,成何体统?置皇室颜面于何地,又该当何罪?”
两句质问重重砸在邓夷宁心头,她抬起头,死死望向高坐之上的李峥。陛下做出的决定,不会改,也不会再给她辩驳的机会。
邓夷宁本欲强撑再言几句,忽然,一道清朗的声音从人群后方响起:“父皇,儿臣以为,王妃所言不无道理。”
众臣皆是一愣,循声望去,竟是三皇子殿下李昭澜。一身月白锦袍,腰间倒是多了块玉佩,与满朝官员的盛装相比,显得格外随性。他缓缓踱步上前,神色未变,眼神却落在太子身上。
“依照儿臣所视,此案疑点颇多。昨日夜半大火,竟能将整个邓府烧得干干净净,无一人逃生。可这大门并未从外上锁,又有下人在院中值守,为何逃不出?再者,镇抚司奉命捉拿之时,父皇尚未下旨,季公公便大张旗鼓带着御史大人如此行事,是否僭越了圣权?”
一旁的季公公脸色煞白,额上冷汗淋漓,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三弟擅闯早朝,又为这谋逆之臣开脱,未免太过失分寸?”太子眯起眼,挑衅问道,“儿臣以为,身为皇子,理应以江山社稷为重,怎可因一己私情而颠倒黑白?”
李昭澜闻言,轻笑一声,目光淡淡扫过他:“太子殿下言重了,邓氏一族虽已下定论,可疑点颇多,岂不该细细查之?儿臣只不过是想请父皇再三斟酌,是为肃朝纲,正典刑,怎么在太子殿下眼中便成了一己私情?或是太子殿下以为儿女私情不堪重用,不能为我朝安邦固国?”
“三弟当真是曲解皇兄之意了,昨夜是三弟与邓氏之女大婚之夜,本是皇家一桩喜事,可——”太子刻意放缓声音,抬脚走向李昭澜,“而眼下邓氏叛罪既成,王妃自然亦是难逃嫌疑,理应依律当诛。只不过父皇念在你二人新婚,皇室颜面难堪,这才网开一面留她一命。可三弟这是唱的哪一出?莫非是对陛下的旨意不满?”
李峥终于是抬起眼,目光落在这个许久不见的三皇子身上。
李昭澜依旧神色淡然,他没有看向李峥,而是微微侧头,望着跪在他身侧的邓夷宁,眼神平静无波。片刻后,他缓缓开口:“太子殿下多虑了,本王不过是陈述事实。”他顿了一下,忽然轻叹。
“儿臣并非对父皇旨意不满,相反甚是感激。夷宁是儿臣明媒正娶的正妻,若她真被一同问罪,那儿臣岂不是在新婚夜便成了鳏夫?如此一来,世人又该如何看待皇室?”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谁也没想到,一向不问世事的三皇子,竟会在朝堂之上,毫不避讳地以“夫妻”之名维护邓夷宁。
李峥眸光微动,原本平淡的神色终于变得暗沉。
“够了。”他轻轻开口,声音不疾不徐,“邓氏一族证据确凿,不容再议。至于夷宁,她既已嫁入皇室,便是皇家的女儿,怎可继续以武将的身份抛头露面。昭王,这几日你也该教教她,什么才是皇子妃该做的事。”
李昭澜微微垂眸,并未反驳。倒是刚才一声不吭的邓夷宁冷声道:“臣女谢陛下免除死罪,但臣女自知清白。”
李峥看着她,道:“太后念你护国有功,念你与皇室有姻缘,也是作配皇子妃身份,今日便册封你公主之位,封号‘安和’,以示皇家恩宠。从今往后,你便是皇家血脉。”
饶是被册封的邓夷宁本人都未反应过来,李昭澜猛地抬头看向李峥,猜测不准父皇的意思。
邓夷宁的手指微微颤抖。
公主?
这是她一生都未曾想过的身份。
她并非皇家血脉,却被强行戴上一个金灿灿的头衔,从将军之位被剥夺,彻底沦为一个无实权,无封地,甚至无实际尊严的安和公主。邓夷宁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然恢复平静,她敛袍叩首,但李昭澜还是听出了她声音里的颤抖。
“……谢陛下隆恩,臣女,接旨。”
李峥下旨退朝,殿中群臣鱼贯而出,不过是只片刻,整个大殿便只剩下他二人。邓夷宁跪在地上久久不起,李昭澜伸手去扶她,纹丝未动。
“将军,回家吧。”
邓夷宁倏然红了眼,强压着汹涌情绪不让落泪。她心知肚明,这个公主之位只是传出去好听罢了。皇恩浩荡,一纸封赏听来体面,实则不过是将满门血仇覆盖一层金漆,而后又将她困于家宅,以皇家颜面为她铸造一座金色地牢。
这份体面是以满门忠魂为代铸造,她接下旨意,亦便是一切牢牢刻在心头,誓要有朝一日,亲手撕下这虚假的桂冠,将那些污蔑她的人,一个一个送上绝路。
可太后并未给她时间适应这个身份,次日早早便命人前来寻她去学习规矩。
邓夷宁站在昭澜殿外,目光穿过高耸的红墙,落在远处层层叠叠地宫阙之上,心中翻起的却满是冷意与不甘。她自以为已见过最森严的禁锢,直到她被封为公主,被迫住进昭澜殿,被迫与天家之子同处一室。
失了兵权,卸了战甲,甚至连佩刀都被收走,如今整日穿着这些花花绿绿的赘裙被嬷嬷们盯着学规矩。学的是行步无声,听的是识礼知耻,一字一句如针锥直往耳里扎。
“公主既已嫁入皇家,便须知礼守分、尊卑礼数。”
“将门之女虽贵,却不可粗鄙,方配得三皇子殿下。”
“这手臂得再细些,腰肢再得软些,日后可不能穿不进凤冠霞帔。”
言语轻,却句句扎心,她忍了,心中的怒火却一日比一日烧得更旺。
“公主该再温婉一些。”嬷嬷手持戒尺,言语间动辄训斥,稍有偏差便是毫不犹豫地重拍手背。邓夷宁手中的笔顿了一下,黑墨晕开,将刚执笔完成的花瓣染得一片模糊。邓夷宁看着自己泛红的手背,又望向那画纸上一片漆黑,忽而笑了。
“嬷嬷。”她声音轻,却叫嬷嬷莫名发寒,“臣女听闻这昙花绽放即为死亡,不知它开的这般好看,是不是也在提醒世人——有些东西,生来就活不长?”
嬷嬷一愣,还未回神,就听“唰”地一声,将那张墨迹晕染的画纸撕得粉碎,扔进火盆之中,看着火焰逐渐吞噬成灰。
嬷嬷脸色骤变,急呼道:“公、公主——”
“嬷嬷莫要担心。”邓夷宁却转过头,扯出一个昨日练了两个时辰的笑脸,“臣女自觉拙笔难看,实属是玷污嬷嬷清眼,若以此法过礼考,岂不闹了皇家笑话?不如,重画可好?”
嬷嬷面色发白,嘴唇嗫嚅,转身走到其他人身边。
可这,不过只是个开头罢了。
后宫深处,处处珠翠锦绣,邓夷宁却很快看清了,所谓“公主”头衔,既非荣耀,也非庇护,不过是众人眼中,笑料一桩。
“昔日西戎战将,如今困于深宫,还得从头学规矩,传出去不知叫多少人耻笑。”
“若妹妹有不明之处,便来问姐姐们,姐姐们自会细细教导。”
每次学规日课,众人齐齐便围了上来,笑意盈盈,口气和气,言语却句句藏锋。有的指她行止失礼,有的纠她坐姿不合,更有那趁手泼了茶水,还装模作样地惊呼:“哎呀,宫里规矩向来严谨,怎可把茶放在画案旁?若污了名家墨宝,可不是一句不小心能推脱的。”
邓夷宁低头看了眼,袖角染了水,茶正顺着布料往地上淌。她侧旁那位娘娘穿的是件新裁的锦衣,料子发亮,刺绣精巧,一看便是宫中新制。她神情未动,只抬眼看了那人一眼,语气不急不缓:“娘娘说得极是。”
她拾起一块糕点,慢慢放入嘴里,嚼得极细。咽下后,神色未变,却道:“既然娘娘如此关照,臣女这糕点学得好不好,不如也请娘娘来尝上一口?”
语声方落,她略一侧手,那块糕点便掉了出去,偏偏落在那人袖上,碎得恰到好处。果酱溢出,染了她那身团花纹锦,留下点点痕迹。
那娘娘脸色一变,猛地站起失声道:“你——”
邓夷宁无辜地眨了眨眼:“娘娘竟也不知规矩,这糕点怎可落在袖里?眼下回殿中得有一些路,若是让其他娘娘们瞧见,这可如何是好?臣女实在担心娘娘,恨不能代娘娘受这点污秽才是。”
众人看着娘娘涨红的脸,皆是立即捂嘴四散而来。始作俑者则是端起茶杯,慢慢抿了一口,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连着几日,昭澜殿的主人一直没有什么大动静。那李昭澜每日一早都会出宫,直到晚上才回来。有时空了就会去邓夷宁那儿待着,远远的看她与宫里那些人周旋。
直到某一日,邓夷宁下训后被嬷嬷罚抄册子,这都快三更天了,还未抄完一本。她随手将一本礼仪册扔到桌上,李昭澜这才惊得主动开口:“将军对这本书,似乎不满意?”
邓夷宁撇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男人,不满道:“不满意又能怎样?难不成殿下来帮我抄册子?”
李昭澜眯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良久,缓缓开口:“本殿倒是忽然觉得,你我夫妇二人该培养培养感情了。”
邓夷宁警惕地眯起眼,皱眉道:“你想做什么?”
“宫中太无趣了,明日将军便跟本殿去宫外住。”李昭澜翻了个身,“以后又不常住宫中,礼仪在王府也能学,何必在此浪费时日。太后娘娘那边本殿自会去说,明日便出宫。”
邓夷宁一怔,片刻后,嗤笑道:“你确定不是为了自己花天酒地?”
李昭澜懒洋洋地笑了笑:“各取所需,将军莫点开了说,传出去对你我二人都不好。”
邓夷宁看着他的背影,随即缓缓点头:“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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