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善和握月面面相觑,他出发前已通过书信,与三位姐姐都说了此时的利害,怎么还会打仗?莫非旱情已严重到食不果腹的地步,让三部不得不彼此交战,抢夺资源。
季善忧心忡忡,只得提议道:“错冷湖边草木繁茂,想来要抢便是抢的那块地,咱们不妨往那边走走。”
握月点点头:“公子与我想到一块去了。”
马儿累得抬不动蹄,人也风尘仆仆,终于到达错冷湖,以往一望无际的湖面在炎热干旱的夏季缩小了一大圈,但仍然广袤,夜晚的湖水映照着天地万物,静谧而幽深。
水源就是生命,错冷湖毫无声息,却孕育着万千生命,也为回鹘人保留着一份生的希望。
两人绕着湖边走,原本紧张的心情放松不少,这里并没有兵戎相见的剑拔弩张,远处的营帐一个挨着一个,有萤萤的灯光。
再往前走,被一个年轻男人拦住路。
男人说着回鹘话:“什么人?”
季善说:“我叫仆固凌羽,是可敦的弟弟。”
月光不太真切,男人仿佛在审视他,似乎是在判断他的真伪,半晌,他说道:“你们跟我来。”
随即从黑暗里窜出五六个人,将二人的马和兵器扣下。
说是带路,更像扣押,几人将握月这个肉眼可见的武力绑个结实。还好季善会说回鹘话,又有些异族相貌,因此受到礼遇,只是反绑双手,可见他们对汉人的防备。
几人来到王帐,王帐里挂着火把,上首横胯坐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头发和胡子上绑着彩色的带子,脸色黝黑,目光锐利。
跳动闪烁的火焰映在他的脸上,更显肃杀。他会说汉话,打量着季善,问道:“你是仆固凌羽?”
季善用回鹘话回答:“几个月前我与姐姐们都通了信,提前说过我要来,不知您是哪位姐夫?”
大汉说:“我是努尔可汗。”
季善笑道:“大姐夫好。”
努尔点点头,叫下属将可敦带来辨认,没多时,有妇人走进王帐。众人好像对她十分尊崇,纷纷让路,她身后簇拥着几个体格健硕的回鹘妇女,看起来像是来打架的。
季善转过身,看见了几年未见的大姐,仆固星华。
她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即使她原先就会舞刀弄枪,与别的大家闺秀不同。但此时的她更加粗犷,有着回鹘人风餐露宿后的粗糙面容,边疆的风沙磨砺了她的脸庞,也赋予她更多的特质,让季善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她略显粗鲁地揉了揉季善的脑袋,从季善十分规整实则暗藏泥沙的脑袋上,揉出一层飞出的尘土,又拍拍他的肩膀,说道:“结实不少。”
她如此说,旁边的人才敢去解开季善手上的绳子,也为握月松了绑。
“大姐。”季善抱住多年不见的、人世间难得还活着的家人。
当年,三个姐姐相继和亲回鹘,父亲身为元帅多有不便,季善作为弟弟护送三位姐姐。离开时,他曾向姐姐们承诺,若朝廷允许,他要每年都来看望。
谁知后来家中变故,父亲母亲相继离世,他被皇上戒备猜疑,竟到如今才有机会。
努尔走下王座,笑道:“你弟弟当年来时看着像个雏鸡,如今总算有些雄鹰的模样了。”
屋中的人哈哈大笑,被仆固星华瞪了一圈,又都闭上了嘴。
努尔吩咐道:“去将艾尼和阿曼叫来,带着可敦。”
回鹘的王帐里,多年未见的姐弟四人终于再次相聚,三位可汗将大帐留给她们,自己到别处议事。
握月站在帐外,时不时抹抹眼角潮湿的泪水,为小姐和公子的团聚而心酸愉悦。
刚刚押送他们过来的年轻男人关切道:“也没风啊,怎么迷眼睛了?”
“你会说汉话?”握月惊讶。
男人笑道:“我叫帕木尔,汉话是可敦教的。”
握月说道:“其实我也会些简单的回鹘话,但你们说得太快,我听不懂。”
帕木尔自来熟地揽上握月的肩膀,说道:“走,咱们抓羊去。”
不解风情的帕木尔冲散了握月的伤感。
王帐里,季善坚硬的伪装终于瓦解,哽咽着说起父母如何死去,他又如何偷生。
三姐妹听了,恨不得立刻撺掇回鹘兵士攻入京城。
到回鹘后更加豪迈的三个姐姐迫使季善收起伤感,说道:“我在京城的朋友认识一位善观天象的术士,他说回鹘这方土地,近三年天灾频发,夏季旱灾,冬季白灾,回鹘人恐难生存。”
如今旱灾已至,若没有错冷湖,恐怕他们三部已经打起来了。
接到季善的书信后,三位可汗便坐下来商讨过,最终决定带着部落齐聚错冷湖,只留下几户守着营地。
回鹘依水草而居,是真正的靠天吃饭,往年有灾害,他们大多先是内战,而后再向中原进发。他们觊觎中原的水土,中原的皇帝也无时无刻不再防备他们。
季善看着三位姐姐,郑重说道:“一个旱灾,回鹘尚可应对,我也还能偷偷跑来看你们。若年年灾祸,朝廷必然防备回鹘进犯,更害怕回鹘三个部落因你们而团结一心。
到那时,朝廷能扣押我做人质还算好些,就怕是杀我后栽赃嫁祸,挑拨三部关系。”
仆固星华说道:“我们几人到回鹘后,教他们说汉话、做生意,还带来种子和书籍,在这里有些威望。不如你留下,别再理那狗皇帝了。”
仆固星歌、星意都赞同姐姐的说法,连连点头。
季善却说:“父亲母亲一生殚精竭虑、为国尽忠,我如今还担着承恩伯的名号,若是私自离开投奔回鹘,恐怕毁了仆固家一世英名。”
“你这榆木脑袋,名声算什么,活命才最重要!”
帐中有一瞬的宁静,外面恰好开始喧嚣,有垒柴和架火的声音,然后有人高喊:“可敦的弟弟来了,快抓一只肥羊。”
季善浅笑一声,说道:“三位姐姐为了大义远嫁和亲,能在回鹘立足实在不易,我这个没用的弟弟若不能守护仆固家的英名,死后有什么脸面见父亲母亲。”
见他心意已决,姐姐们不再劝,只说了些回鹘人通商时的落脚点,让握月往来送信能更便利。
罗城中,百无聊赖的霍云霄正在为雪翼洗澡。
从白毛上滴落的水终于从浑浊变得清澈,雪翼从头到尾欢快地抖水,溅了霍云霄一身。
她抬手遮住脸:“雪翼!离我远些!”
雪翼以为她在和它玩闹,又湿漉漉地来蹭她。霍云霄惊呼威胁:“雪翼!再调皮喂你喝酒。”
事实证明,就连狗狗都难忍酒醉的滋味,雪翼好像听懂了似的不再蹭她,欢快地跑走了。
它比人更喜欢罗城,罗城家家户户都养狗,因此对于狗的容忍度十分高。它要出门,不再必须牵着绳子,可以在街道上撒欢地跑,还常有大人孩子抚摸逗弄,喂它些吃食。
虽地处边疆,来往人员复杂,但罗城里的人十分有默契,相处和谐。霍启便放心让女儿独自在家,他每日外出谈生意。
霍家最拿得出手的就是财力,但家财万贯,不开源节流,也总有坐吃山空的时候。女儿若不出嫁,他自然可以锦衣玉食地供养,可他总有走的那一天,在那一天来临之前,若是还没有为女儿找到良人,总要为她留下足以挥霍一生的财富吧。
他让罗城的朋友帮忙牵线搭桥,找到了不少外商,他们手中有青州难买的葡萄、石榴、宝石等商品。
风尘仆仆的握月按照公子的描述找到了霍云霄租住的宅子,门乌尽职尽责,拦住他问话。
握月:“去和霍小姐说,之前那个波斯人让我来的。”
门乌还记得那个波斯打扮的年轻男子,他自幼在罗城长大,自然看出那个男子根本不是什么波斯人,但他有些职业操守,知道主顾的事不便多问多想,将握月的话原封不动地传达给霍云霄。
握月进了门,雪翼围着他转了几圈,握月摸摸它的头,对霍云霄说道:“霍小姐,我家公子带了话。”
顾忌左右有人,他顿了顿,霍云霄便将他请到屋里说话。
“我家公子已返回青州,他此次秘密出行,还请小姐千万保密。”
霍云霄不明所以,但仍点头答应,问道:“他是有什么危险吗?”
握月没说话,只微微摇头。
见他摇头摇得勉强,霍云霄心情有些低落,再想想前世季善和杜正业惨死的景象,也不知道季善的姐姐们嫁的是怎样吃人不吐骨头的世家大族,真是比崔家还可怕。
送走握月,她莫名烦闷,青梅便提议道:“我听门乌说,高台三楼有个说书的,能讲些中原听不到的精彩故事,小姐若是无聊,可以去那里玩玩?”
自从上次在高台喝醉酒后,霍云霄就没去过那个烧钱的地方,听说是在高台,她下意识问:“三楼多少钱能进?”
“门乌说高台三楼只需付茶水钱。”
“走!”茶水钱她还是付得起的。
说书的见桌子快做满了,开口唱词:“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七雄五霸斗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下面的人起哄:“别废话了,快接着昨天的说!”
“啪!”说书人将醒木一拍,开口道:“书接上回,咱们说道那仆固元帅嫁了三个女儿,回鹘终于肯借兵于他,只见回鹘的大汉各个膀大腰圆、一脸凶相,但铁勒部落也不是吃素的,两方僵持不下,眼看士气低迷,仆固元帅家的小公子批甲出征……”
虽然没接上前面的,但霍云霄仍听得津津有味。
“……看官们,你们可知,那仆固元帅祖上也有铁勒血统啊!他虽战功赫赫,仍抵不住天家猜疑……”
胆大的人问:“说书的,你不怕被官府抓?”
说书的一笑,并不理他,继续说道:“朝廷辎重迟迟不到,仆固凌羽又身陷敌营。”他一拍醒木,说道:“要说仆固凌羽如何破局,各位看官,且听明日分解。”
霍云霄腾地站起身,桌子上的茶水撒了一地。
仆固凌羽,不就是季善嘛!
说书人的唱词是杨慎《西江月·道德三皇五帝》的内容,现在也有将这段词改变几字后作为说书的开场白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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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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