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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熙八年,元月初七。建康大雪初霁,天青云彩淡。
于华林园遇霍伤竹,不会。
窗含远鹤通书幌,宵雪压竹落砚池。
我觉悬铃颤,是枯木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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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熙八年,元月初七,皇家宫宴。太尉刘裕以司马皇帝之名欲召众师再灭谯蜀国,百将同游。
适逢华林园覆雪,帝厚遇之,一览容华殿、景央楼、竹林堂诸胜。
太尉刘裕、司空霍起、荆州参军霍伤竹、丰城县侯朱龄石等一行人等从君游。
翁同书从竹林堂的前殿走出来,看着大雪初霁的天空,天青云彩淡。
前庭里堆雪人的宫人相幽跟上去:“公主,您小心雪厚。”
永始六年,桓楚政权的亡国公主认已故大臣翁晦为义父,自此锦衣玉食养在皇家华林园的竹林堂里。公主之位,居华林园,天下皆知。
旧权已灭,身为皇室嫡女不以身殉国,反为正权座上宾。
近侍相幽眼观鼻、鼻观心,不闻不问。
“司天台天官监太史太卜上密疏:华林有异,武曲可降。”翁同书手里是一张墨还没干的字条,她蹙眉逼问,“相幽,司空对你太放心。”
相幽皮笑肉不笑:“奴婢未曾见过司空大人……”
“讹言谎语!”
相幽大?,下跪磕头:“公主,奴侍奉您,不敢有二心……”
眼瞧着她要表忠心,翁同书打断:“相幽。”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比自己还年长的人,食指中指夹着搜出来的黄纸,轻轻拍拍相幽的右颊,没用什么力气,却让人不寒而栗。
她左手在相幽眼前晃一晃:“这双手,见过血。”
相幽身子一抖。
翁同书这样一个冷面冷心的公主,她想杀人,可以不眨眼。
翁同书教诲:“为奴为婢,要听话。学乖些。”
她没再对一个宫人咄咄逼人。
“堆雪人。”
她拍拍裙摆往竹林堂的殿门走,刚下石阶又停在原地。
“你莫跟。”
相幽果然停了步子。
均益亭。
除了皇帝,还有太尉宋公刘裕和丰城县侯朱龄石。如今东晋朝廷的司马皇帝是个痴傻的。自少及长,口不能言,虽寒暑之变,无以辩也。不懂朝政,一生傀儡。
好在有弟弟司马德文随侍左右。
司马德文招揽霍起为当朝司空,两人携手共稳皇权。
义熙八年始,刘裕在朝中独掌大权,排挤和迫害与他不和的大臣,矫晋安帝诏以令外地刺史。
霍起身为武将,同在桓玄反叛中立有赫赫战功,成为刘裕的一大阻碍。
朝堂上真正的掌权者太尉刘裕和司空霍起。两个人,为了一个皇位明争暗斗。
他们就是杀了桓玄的东晋大将。
翁同书在竹林堂后园的小径徘徊。想着走着,到了竹林堂的偏门出口。她深一脚浅一脚在草坪上的白雪地上留下脚印,瞧着幼稚,翁同书被自己逗笑。
说来讽刺,打着维护东晋统治的名号,可背地里动作不断,妄行伊霍之事。篡位称帝,昭昭之心。
只是他们暂时做不到。谯国桓氏权力鼎盛时期,他们尚且称不上什么。如今桓氏衰微,他们又有了机会。谢氏因淝水之战保持声望但实际权力衰退,王氏依靠联姻维持地位,新兴的刘裕集团控制着建康禁军。
霍起要和他抢禁军。
今日太尉、司空、皇帝齐聚华林,又有了一个不明不白的字条,怕是有什么变动。
一行人里两个想篡位。
这么复杂的局势,生存成了唯一要想的东西。
皇帝常侍恭恭敬敬地给刘裕送上“华林有异,武曲可降”的黄纸公文。
“桓玄的嫡女?”
“是。”
“武曲可降,所指何人?”刘裕把布帛随手往石桌上一扔,给傻愣愣的皇帝吓了一跳。刘裕没理会皇帝的反应,“是他大将军霍起,还是朱龄石?怎么,难道是某?”
朱龄石哪儿敢:“微臣惶恐,不敢承武曲之名!”
常侍忙躬身:“太尉息怒。桓氏在荆州仍有残余势力。”拿捏了翁同书,就拿捏了桓氏的命门。孙恩卢循起义失败后,“东海舰队布防图”传说上贡到桓玄手中。如今,桓玄的儿子桓升和他的刘皇后被砍得渣儿都不剩。偏偏被霍起救下来的翁同书,他动不得。
刘裕一默,沉吟:“天象异变,桓玄已斩杀,桓楚覆灭,桓氏式微。长生之术自有先机,不可让他得了便宜。”
刘裕思忖,给常侍递了个眼神:“那东西收好,不要让司空知道。”
“诺。”
没等常侍把东西收好,霍起就气势汹汹地赶来。
霍起披着灰色大氅,身后跟着一个仆从,气宇轩昂,大步流星走上均益亭的台阶。表情严肃,不怒自威。
常侍又慌得转过身子来给霍起请礼:“司空大人……”
“刘太尉。”霍起面色沉沉。
翁同书仰头看灰蒙蒙的天,看到脖子酸痛。
她回到东晋这些天,不大讲话。
活在东晋,不适应,不如意。要活下去,就要想着两个忠告:第一,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人。第二,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这里对她来说,就是一个词语:古代。
说的话不一样,穿的衣服不一样,生活方式不一样,每天忧虑的不一样。可悲的是,安逸久了,就连自己本来的处境都忘记了。
早几年,翁同书过得很枯燥,但也过得很香艳。倒也不是她,人在宫里,看得见看不见、欲与欲也就那么点事儿。她能一边听着假山后的喘息,一边面不改色地翻《道德经》。枯燥是忘川茶舍给的,素净得比得上出家;后来香艳的场面是华林园里碰上的。
相幽看着她一开始大惊失色,面红耳赤,坐立不安,最后一边翻一页书,一边冷静听压抑的娇喘。她撑着头,平静的说:“这儿要是再有人,你想好怎么处置了吗?”
“相幽知晓。”她的手段比翁同书狠辣老练,从没让风声传出去过。旁人只识公主诏令,却不知诏令何人。好比没修成神的小仙,只是狐假虎威的纸老虎。
“不是他们。”她把书扔到相幽怀里,“是你。”
她想得心烦意乱,就只能练练字、默《红楼梦》里的诗。写着写着她就想起霍起。
她想见霍起一面。
回到这里半年,她没有见过霍起。她在忘川茶舍闲着无聊时翻看过《晋书》,有专门为霍起立的传,她仔仔细细地看了。
就是霍起把她推上“公主”这个位子的。
霍起,一步步从太尉主簿、咨议参军走到北伐先锋,灭后秦、南燕,是功高震主的朝廷功臣。开府仪同三司,进位司空,任都督十五州军事。他一心奢求朝廷加九锡,被王谢权力阻拦,未能如愿。
她上一次见霍起还是很多很多年前,印象不深,彼时她已经是翁晦的义女。后来温长安把她从东晋带到了现代,她在苏州的忘川茶舍,生活、学习、上课、考试……
当时的棋,是一场残局。
如今,她还是回来了。
悬铃楼找到了,她的命暂时也保住了。
只是没有想到,一回来,还是这样的日子,还是做了公主,还是要与一群人虚与委蛇。
转了个方向,走到燃着暖炉的书房。书房里烧了炭火也冷,她裹紧御寒的白裘,跪坐在书案前。
没什么想要写写画画的,她一只手拿着本书装装样子,另一只手撑着下巴发呆。一连好多天她都是这么过来的。
古代,没有什么娱乐工具,太无聊。
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她突然想到半年前在温宅看到的雪景。来了兴致,她用镇纸把麻纸铺平,洋洋洒洒画了一幅墨竹雪景图。而后她奔跑去开窗,想看看自己画的像不像。
窗户的闩子有点难开,她废了点力气,终于一把子把窗户推开。
窗牖可见过径门,门里有一个人的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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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熙八年,元月初七。
建康大雪初霁,天青云彩淡。
于华林园遇霍伤竹,不会。
窗含远鹤通书幌,宵雪压竹落砚池。
我觉悬铃颤,是枯木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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