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风过境,卷走满城尘埃,初一已过,宜州再复往常。
初二是个好天气。
卫瀛晨起,看着金乌艳阳,却生不出一丝宽慰。
桌案上是厢军连夜搜来的账册,可惜,宜州地方官员可比邺城那群酒囊饭袋谨慎得多。
宜州是烂透了的朽木,初见时雕梁画栋,可仔细一瞧,原是外精内蛀,蝇虫盘踞。
辰时到,楚惊睢如约而至。他推门而入,视线落在了卫瀛眼下浅淡的乌青。
他恍然惊觉,这位身负重秘的卫大人,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三岁。
这张弓,绷得太紧了,可却又无可奈何。
“忙了半宿,白忙活。”卫瀛揉着额头,怏怏不乐。“账册上报喜不报忧,证据不足,如何定罪。”
“潘、周二人如今在牢里,若没有能定死罪的证据,放他二人出来也只是时间问题。”楚惊睢沉吟道。
“人命官司,还不够定他的罪?”卫瀛说,“裴三一介力工,他二人明知镇北侯奉旨南下,这样的节骨眼上,为什么一定要冒这个险。”
“裴家,一定有秘密。”楚惊睢说,“他若只是银匠,我反倒不信了。他在家中行三,却人丁凋敝,那么其余的兄弟、姐妹,都去了哪?宜州兵散,昨日调兵废了不少时间。薛远父亲头七未过,尸身还没安葬,事不宜迟,即刻动身吧。”
卫瀛睨了他一眼,噗嗤笑了:“累了就来送枕头,你还真成我的解语花了?”
楚惊睢道:“我好心好意开解你,卫瀛,你是不是有些太不近人情了?”
卫瀛没再多言,只拿那双笑意阑珊的眼去看他,楚惊睢叫他盯得不自在,颇为狼狈移开了视线。
“不近人情,谁啊?”卫瀛反问他,“我若真是不近人情,你那五年之约可要反悔?”
楚惊睢无语凝噎:“你这张嘴,真是让人恨。”
“连你也要恨我了?”卫瀛眼波流转,细眉蹙起,端的是一派可怜样,“恨我的人那么多,阿鼻地狱里的薛氏还要索我的命,如今连你也恨我,楚定方,我能仰仗谁,我该怎么办啊?”
楚惊睢看着他的眼睛,心道:装的可怜。
可他就吃这一套。
“是啊,好生可怜啊。”他顺着卫瀛的话茬,“你侯爷宅心仁厚,只能委曲自个儿,护你周全喽。”
云卷云舒,习习惠风,二人一路插科打诨,就这么到了城西。
城西还如既往,年三十一过,百姓就已上工了。新年对于他们,寓意的也只不过是平常的一天,一家人相聚吃一顿饭,等到子时的梆子一敲,日子还是如常。
不过是最小的追求,有人烟,有地耕,能糊口,能饱腹。如此简单的追求,偏有人不如他们的愿。
卫瀛与楚惊睢站在不远处,看着那缟素的门庭,无端生出凄苦之意来。
那日讲学之时,卫瀛曾留意过裴远,孟仲宁同他讲,裴远是翘楚,策论极佳。卫瀛却想,称得上极佳的,是少年特有的风骨。
不惧权贵,行迩自远。
门没落锁,二人踏入院中,只有薛母一人。妇人鬓边簪白,眉心是化不开的郁结。她的视线扫过卫瀛,最终定格在了楚惊睢腰间的腰牌上。
她目眦欲裂,拼命推攘着二人:“我说了,裴振是枉死!是枉死!拿着你们那些沾着人血的脏银滚出我的房子,我不同意下葬!”
卫瀛急忙辩解:“夫人…我们、我…”
话音未落,就被推搡的一趔趄,碰了一鼻子灰,二人相视一眼,惊觉是荒唐。
“官府来人要用钱收买裴父安葬。”楚惊睢说,“裴夫人是个性子刚烈的,只可惜,闹了误会。”
楚惊睢话音刚落,就见远处跑来个身影。裴远气喘吁吁,忙不迭道:“先生?你们怎么在门口站着,快请进来说。”
“裴远,你把这些个狗官带来家中做什么!”裴母怒然道,“你爹尸骨未寒,你竟然与害死他的凶手勾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裴远手足无措,既要安抚悲痛欲绝的母亲,又要撑起家中的担子,他也不过才十五岁,卫瀛细看,憔悴许多。
楚惊睢上前,将腰牌递给裴母,她虽不识几个字,却也认得这四个字,骤然止住了哭声。
她指尖颤抖,恍若抓住了救命稻草,先是怀疑,将那腰牌看了又看,最后竟泄了力气,缓缓跪了下来。
她道:“民妇有眼无珠,错怪大人,但、裴振他真乃枉死,大人信我,我虽为深闺妇人,可说的话若有一句虚言,我宁受五雷轰顶之刑。”
卫瀛急急将她扶起,一行人挪至屋间。
宜州富庶,可裴家堪称一句清贫。卫瀛大致扫了一眼屋内的陈设,最值钱的恐怕就是桌子上堆积如小山的书卷。
楚惊睢问:“仵作验过没有,尸体现在在哪儿?”
“仵作验过了,说我父亲是因醉酒坠河而死,给了十五两银子就要下葬,可宜州人哪有不通水性的。”裴远哽咽,眼圈通红,“尸体现在还在衙门,从父亲身死至今,我与母亲连一面都没见过。”
裴母闻言,更是潸然泪下,裴远替她拭去浊泪,几人前后错开,动身前往府衙。
昏鸦晌时出,惊略鬼胎人。
裴远一袭粗布麻衣,额间横一指宽的孝布,白衣缟素,震鼓鸣冤,裴母跪在殿前,泣涕涟涟。
不过几刻,便已围满了人。
宜州知州一位是由漕运司转运使潘汝舒兼任,如今潘大人颓然倾势,正在狱中“观星摘月”,楚惊睢身为天子钦差,纵使“百般难为情”,也不得不出面主理公道。
卫瀛在楚惊睢身侧站立,眼观六路,见府衙门口观摩者众多,愈闹愈乱,心下满意。
裴远足够机灵。
卫瀛所言先行,是给裴远足够的时间做准备,他聪明,心领神会。起哄者多为书院学生,学生年少且众多,几息间就把氛围推至**。
裴母声音凄厉道:“求大人做主,我夫裴振枉死,绝非府衙所言失足溺水。求大人开棺验尸,还宜州一个朗朗乾坤!”
“既然她要开棺验尸,倘若诸位心中没鬼……”楚惊睢环视四周,似笑非笑道。“宜州司理参军何在啊?”
“回、回大人,下官在此。”从门外进来一个墨绿官袍的人,手上还在不断擦拭着额角的汗。“下官来迟,大人赎罪。”
楚惊睢挑眉,看着他没说话,周遭寂静,无人敢发一言。
缄默片刻,楚惊睢看着官册道:“潘畅,潘参军?好巧么,牢里那位也姓潘。”
他嗤声一笑,没再多说,只道:“带路吧,潘大人,让他们父子夫妻再见最后一面,没什么不妥吧?”
那司理参军连忙点头,引一行人到了后堂。后堂地阴,加之现在是腊月,尸身腐坏程度尚好,仍能辨别伤情。
楚惊睢负手踱步,至尸体身前,他垂首去看,楚袭尸身面容青紫泡浮,口鼻外均有泥沙痕迹,乍一看确实是溺水而亡。但楚惊睢目如炬,指腹拨开了尸身颈侧的乱发。
潘畅支支吾吾:“大人…这,尸体脏污,别污了您贵体。”
楚惊睢睨了他一眼,恍然大悟道:“是啊,这狱讼勘鞫乃是您的专职,那就劳烦潘大人,给本侯一个合理的交代了。仵作何在?”
潘畅欲哭无泪。
他哪里懂得什么狱讼勘鞫,他与潘汝舒乃是远房亲戚,花了几十两银子买来这么个闲散官职,平日里替潘汝舒处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哪想到命里有此劫。
仵作应声而来,翻看一炷香后道:“回大人,此人面色紫青,口鼻浮沙,肤浮起皱,似是溺亡,但再细看,脖颈有勒痕,指甲断裂,腰腹有青紫淤痕,双足脚腕有缠勒的痕迹,不像是失足落水,更像是与人打斗后先杀后淹。”
仵作言一句,卫瀛便提笔记一句。府衙上方正大光明的牌匾落入裴远的眼,好不讽刺。
“原来不是失足落水啊。”楚惊睢笑了,一步一步走向潘畅,“人尽皆知的事,怎么就不说实话呢?潘大人,是谁杀死了裴振,我告诉你,还是你自己说?”
“不是我,不是我!”潘畅本就是个酒囊饭袋,此刻更是狼狈,“你去找姓周的,都是他教我的。”
“可是周琼说,一切都与他毫无干系。”楚惊睢故作为难,叹了口气,随即朗声道。“那你就去与他对对口供吧,带走。”
早在府衙外等候多时的厢军闻讯而来,轰轰烈烈来,又轰轰烈烈去。人烟散尽,空余寂寥。裴母早在见到尸身那一刻已然垂泪,如今更是双手颤抖,亲自为裴父盖面,夫妻数十载,却不想命运弄人,再见已是天人两隔。
裴远哽咽,却掷地有声:“先生,多谢先生,学生无以为报,倘若来日对先生有用,我必定舍生取义。”
卫瀛展颜却不答:“如今敌强我弱,裴远,你若要助我,就要读书、入仕,三年后的科举,我要在龙虎榜上见到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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