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水驾冬风,夜深探月影。
卫瀛与楚惊睢盯着那张纸条,神色深沉。
“盐送扬州,说的大概就是那船上的青盐,倒是与你我想法不出其右。”楚惊睢说,“银送京都,要经过多方转折,且不说别处,单是宜州这一处,走水路漕运,从循江始发,途径台州,转乘江陵,再北上。两浙路的转运司在杭州,期间牵连众多,各关卡槽口若要安然无恙的过,将一批批银子运回天启,少不了打点。”
“依我看,这一路下来,能运回天启的恐怕寥寥无几了。”卫瀛沉吟片刻,展开了水域图,“你看,信纸中写,三江聚处,商贾浮头,我朝虽大,却是南方占大头,北方水系并不繁杂,仅有黄河一条大河盘踞,构不成这三江聚,再往南看,宜州作为盐度,仅有循江一条通航,若以此为中心,显然太过拮据,扬州虽身兼汉口、九江两条要冲,却也不满足三江之名……”
“有时候,并非越声势浩大越好。”楚惊睢看着图册,指尖划过一片州地,最终停在了舟山,“此处有钱塘江,甬江和长江,却因潮汐与地势原因未曾充分开发,且此处距离盐度宜州并不算远,春汛时不出三日便可顺江而至。倘若各地税银在舟山‘稍作歇息’,再顺着甬江河道北上杭州,官府文书一盖,到了天启入了国库,是多少,可不都是户部说了算。”
“可舟山路途遥远,你我所剩时日不多,到扬州查清官盐已是强弩之末,更遑论再动辄去舟山了。”卫瀛蹙眉,“这批银子价重,只让厢军押送你我心难安,倘若要彻彻底底的扫清贪腐,一朝一夕难以完成。”
楚惊睢说:“烬燎,若我说视而不见,你如何想?”
“视而不见?”卫瀛盯着此处,豁然开朗,“我来宜州前,家师曾送来九字箴言,他说要我思衡,既然两浙路早已溃烂,捣毁这窟窿,就得有人来填补。”
“聪明。”楚惊睢笑道,“民如水,官如堤,倘若无堤拦水,恐将酿就大患。方今之时,唯有忍,忍到清廉出世,换堤而不扰水,才是正途 ”
“看来三年也只能撼动这官场的皮毛啊。”卫瀛意有所指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你心思好深,倒比我更像个入仕的谋臣。”
“形势所迫,不得不从啊。”楚惊睢嗤笑一声,悠悠道,“我都置身风波里了,再说那些个‘梅妻鹤子’的话,倒显得无病呻吟。说说宜州吧,潘、周二人撤职乃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份缺口,你要怎么补?”
卫瀛垂眸思索时,楚惊睢也在看着他,目光上下扫荡,将卫瀛看了个彻底,最后又回到了那头如瀑般的长发上,缎一般,当真美。
卫瀛回神,眼尾扫过手边的茶,笑道:“来了许多天,这贽礼倒是一天没断过。远水解不了近火,可我们的近水,不就在眼前吗?”
“孟仲宁?”楚惊睢蹙眉,“先帝在时罢免知谏院,谏臣皆四散逃离,他乃戴罪之身,如何能再入仕?”
“谏院被黜是因值守不当,那是守卫的事儿,与谏臣何干?更何况此事东窗事发后牵连甚广,若传开岂不是要说天子草草了之失民心,先帝不欲人知,将此事一压再压,直至销声匿迹。而今我举荐前朝旧官,陛下任用是心胸海量,若不用,伤的不就是寒门的心吗?”
楚惊睢说:“陛下如今如火中炙烤,科举未到,无人可用,孟仲宁身后是千千万万的寒门学生,用了他,才是倒世家重中之重的一步棋。”
卫瀛轻轻颔首,算是应了他的话。
灯影昏光,卫瀛在卷案上落下小字,将近日来琐事娓娓道来。
“宜州有变,臣与楚侯一道,见东港沉银万两,再探查,惊现漕运司转运使潘氏、通判周氏在其位不谋其职,官商勾结,商人私倒精盐高价卖,而官盐无人问津。此二人因盐谋利,却贪心不足,宜州西港十年间五次溃堤决口,上报朝廷拨款修葺却以次充好,二人见事情败露,杀力工以慑悠悠重口。”
卫瀛写至此处蘸墨,继续道。
“可因冤案,难平众怒,侯爷坐镇,如青天亲临,断案平民怨,是彰显天子威德。臣多次校对宜州账册,终寻得蛛丝马迹。而潘氏为罪责主谋,在狱中畏罪自尽,周氏与税银一道,不日启程回京。宜州知州之职空缺,然臣有一人可用,白鹤堂书院山长孟氏,乃是前朝谏臣,因连坐罢免,此人清风朗朗,可为陛下任用。”
楚惊睢看着他落笔,笑出了声:“真是,还不忘拍拍马屁。”
卫瀛吹干纸上未干的墨汁,故作怅然道:“什么话,我夹在陛下与王侯间,活的如此艰难,这好话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真是难办。”
楚惊睢接过信纸,喊来了贺絮:“辛苦都统,递给走马承受,就说钦差亲笔,八百里加急送回京都,亲自递到天子手中,另外再调三百人马,以演练习武为名,走水路,到扬州水域外,盯紧,若有风吹草动,准尔等先斩后奏,便宜行事。”
两浙路经略安抚走马承受每年赴阙一次,专报地方大事,但由于昭衍帝早年式微,两浙又是个报喜不报忧的商都,即便有事也都暗暗压下,轮不到这些个地方官在御前奏事。
贺絮快马加鞭,抵达两浙路转运司,走马承受接手文书后,八百里加急,头挂红缨,过驿而不报,踏碎夜幕而出,飞奔疾驰。
卫瀛推窗看去,又是一个雨夜。
——
四日弹指而过。
路途遥远,文书往返需要时间,这期间倒能让卫瀛松口气,他久留宜州,仍旧在给白鹤堂的学子们讲学。
孟仲宁门生桃李天下,学子还如往常无二,今日晨讲刚过,楚惊睢便带着文书姗姗来迟。
“上头来信儿了,看看怎么说的。”楚惊睢扬了扬手中信纸,朗声道。
卫瀛拆开信封,笑道:“银元、污吏亲押,另,吏部已签发告身,命孟氏为宜州知州,磨勘期间,由两浙路走马承受公事磨勘查验。”
“唉,一把年纪了,还得让你们这些小年轻折腾。”孟仲宁负手而至,嘴上虽埋怨,眼里却带笑。
“耳顺之年,正是闯荡的年纪。”楚惊睢也笑了,拉开椅子扶孟仲宁落座,“多亏先生帮衬晚辈,解决不少麻烦。”
孟仲宁摆了摆手:“若说帮衬,是你二人解决了我的燃眉之急。若不是你们来,那周琼每月都来讨要束脩费,莫要说孩子们给不上,怕是我都要装不下去先翻脸了。”
“这束脩…”卫瀛蹙眉,“晚辈斗胆,不知最后都流向何方了?”
孟仲宁淡然一笑:“你们也知道,白鹤堂虽说是江南第一书院,可毕竟没有官家支持,当初建成时,便是宜州通判厅出钱承办开支,虽不算多,可这么日积月累的,每年支出的银两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我为了能支撑书院承办,只能接近周琼等人,不得不与其同流合污。
束脩束脩,自然是孝敬师长,我与他分大头,他六我四,送出去的六要不回来,可这四,每笔账都记在书院账房,银子我也是不曾动过分毫,有见家境贫寒或家中事故者,也是从这笔钱中出,聊表学生的心意了。”
卫瀛抿着唇,默不作声。
“做什么的低头泄气?”孟仲宁哈哈一笑,“如今我好歹也是个知州官儿了,不愁不能把书院经营起来,只是这几日应该就是你二人宜州之行的尾声了吧,我听闻裴远说,要与你们一同去天启?”
楚惊睢说:“裴远的母亲帮了我们大忙,如今她提出要求,我们不能不遵照。只是她新丧夫,又要将孩子远送千里之外,我寝食难安,思来想去,只能拜托先生多多留心她了。”
“为人父母的,自然要为孩子谋未来,”孟仲宁点了点头,看向卫瀛,“待回天启,你打算怎么安置他?”
卫瀛说:“家师门下学生不少,若是能借我之名将裴远送入老师门下,也是一桩美事。”
孟仲宁叹了口气,没再多说,只是从怀中掏出半块茶饼,泡上了热茶。
“准备什么时候走?”他喝了口茶,又道,“以茶代酒,为你二人践行。”
“今夜启程扬州,一切平定后,以烽火为号,令宜州东港取沉银,于扬州会和,再回京都。”楚惊睢说,“还得麻烦孟知州,替我们再守几日。”
孟仲宁点了点头,看着杯中的新茶没再多言,茶叶飘香,那是他存了很久没舍得动的龙井。
然后,一饮而尽。
期末月好累好累好累!写的速度慢吞吞要哭了TA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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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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