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风清那句“证明你的‘惊世之问’,不仅仅是愤懑之言”,如同一声惊雷,在苏晓晚的脑海中炸响,让她瞬间从巨大的震惊和茫然中清醒过来。证明?如何证明?用她那些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知识和观念吗?那会不会是另一种形式的引火烧身?
她尚未理清思绪,谢风清却已不再给她喘息的机会。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她,仿佛刚才那番近乎认同的犀利剖析只是随口一提,转而抛出了第二个更加尖锐、也更触及这个时代根本秩序的问题。
“刑部卷宗还载有,”谢风清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你曾与人争辩,言及‘民富方能国强,重农亦需恤商’?”她微微停顿,目光中透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士农工商,四民之序,乃圣人所定,天下共遵。商者,逐利轻义,素为士林所轻。你一介女子,何敢妄言‘恤商’?莫非以为,商贾之利,可重于社稷根本之农耕?”
“士农工商”……这是维系整个帝国社会结构的基石,是深入人心的等级观念。质疑它,比批评官僚效率低下更加危险,因为这直接挑战了伦理纲常。苏晓晚的心再次沉了下去。她意识到,对方并非简单地好奇,而是在用一种极其高效且冷酷的方式,层层剥离她的思想外壳,直探核心。
到了这一步,恐惧反而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所取代。既然退无可退,不如放手一搏。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虽然仍带着敬畏,却多了几分豁出去的坚定。
“回贵人的话,”她的声音比之前稳定了些,“民女不敢妄议圣人之教,更不敢轻视农耕之本。民女所言‘恤商’,并非扬商抑农,而是……而是基于所见现实,一点愚见。”
她开始小心翼翼地组织语言,尽量将现代经济学的皮毛,包裹在符合这个时代认知的朴素观察之中:“民女以为,农为衣食之源,固然是国之根基。然……若农夫辛勤耕作,所产粟米布帛,除缴纳赋税、自家糊口外,若有盈余,总需换取盐铁、陶器等必需之物。若无处可换,或交换艰难,则盈余之物只能腐烂于仓廪,农夫之利不得彰显,生活亦难有改善。此其一。”
她观察着谢风清的反应,对方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指尖在扶手上敲击的节奏似乎慢了一丝。她鼓起勇气继续道:“其二,民女见这建康城中,百万之众,每日消耗米粮、菜蔬、柴炭、布匹,何其巨也?这些物资,岂能尽由城中自产?大多需依赖四方转运。若没有商贾贩运,则城中米贵如珠,薪贵于桂,百姓何以生存?朝廷百官、戍卫将士,又何以为继?”
她顿了顿,说出了最大胆的话:“再者……民女曾闻,朝廷国库,除田赋之外,亦有关市之税、盐铁之利。若商路断绝,货不能通,则此等税源从何而来?若遇灾年或战事,需紧急筹措粮饷,若无通畅商路可供采购调运,岂不……捉襟见肘?”
她没有直接提“商品经济是血液循环”这样的现代概念,而是从最实际的民生需求、城市供应和国家财政的角度,论证了商业活动不可或缺的作用。这已经是在不触及“士农工商”等级序的前提下,所能表达的最具颠覆性的观点了。
室内再次陷入沉寂。沉香袅袅,烛火摇曳。谢风清的目光从苏晓晚脸上移开,再次投向那幅巨大的江东舆地图,她的视线仿佛沿着上面标注的漕运路线、主要城邑缓缓移动。良久,她才缓缓开口,语气中听不出褒贬,却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审慎:
“你所言……米粮流通、物资转运、税源筹措,确是实情。”她承认了苏晓晚观察的客观性,但随即话锋一转,“然,知易行难。看清弊端是一回事,找到解决之道,又是另一回事。空有见解,若无可行之策,终是纸上谈兵。”
她忽然转过身,对门外吩咐道:“取算筹和纸笔来。”
门外守候的婢女应声而入,悄无声息地将一套摆放整齐的算筹(由数十根粗细均匀的小木棍或竹棍组成)、一张质地细腻的楮皮纸,以及一支狼毫小楷和一方盛着浓墨的砚台,轻轻放在苏晓晚身旁的小几上,然后又无声地退了出去。
算筹?纸笔?苏晓晚愣住了,不解地看向谢风清。
谢风清重新坐回椅中,姿态闲适,仿佛只是临时起意,要考校一下她的能力。“你既提及赋税、流通,想必对计算之事,并非一无所知。”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测试意味,“我谢氏在城外有一处田庄,年收粮租约三千斛。以往征收,需庄头、账房、仓管、押运等十余人,历时半月,其间人吃马嚼,损耗、贪墨,往往占去半成乃至一成。你若觉得流程冗余,效率低下,便用这算筹和纸笔,替我算一算,若简化流程,明确责权,减少中间环节,这三千斛粮租,征收之耗,最低可降至几何?需要几人?几日可成?”
这是一个极其具体、极其实际的问题!它不再是空泛的理论探讨,而是直接切入了一个庞大庄园经济管理的核心痛点——征收损耗。这涉及到人员组织、时间安排、物流管理、成本控制等多个方面,是对一个人综合管理能力和数学计算能力的直接考验。
苏晓晚的心脏砰砰直跳。她明白,这才是真正的“证明”。对方给了她一个舞台,但舞台之下,可能就是万丈深渊。答得好,或许真有一线生机;答得不好,或者显露出任何不合时宜的“怪异”,之前所有的对话都可能瞬间化为泡影,甚至招致更严厉的审视。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幸好,数学和管理学,正是她相对熟悉的领域。虽然古代的算筹她从未用过,但其原理与数学是相通的。而流程优化,更是现代管理学的基础。
她先没有急于计算,而是仔细思考起来。简化流程,核心在于减少不必要的环节和人员。她回忆起自己有限的古代知识和对基层运作的观察,开始构思方案。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拿起那些光滑的算筹。根据记忆中的规则,她尝试着在几面上摆放起来,代表不同的数字和运算。起初有些生疏,摆错了几次,但她很快调整过来,心神逐渐沉浸到计算之中。
她先估算现有流程的损耗:十余人半月,人吃马嚼,加上可能的贪墨,取中值百分之七点五。那么三千斛的损耗就是 3000 * 0.075 = 225 斛。
接下来是优化方案。她假设:将征收权明确赋予一个可信的庄头,配两名精干助手负责记账和监收;就近招募少量可靠劳力集中搬运;与承运方提前约定好交接时间和责任;加强监督,减少贪墨可能。这样,人员可减至核心3-4人,辅助劳力数人(按日计酬)。时间上,若准备充分,调度得当,或许可压缩至五到七日。
那么,新的损耗主要包括:核心人员薪酬、辅助劳力工钱、运输损耗、以及无法完全杜绝但可大幅减少的贪墨。她仔细估算着每一项,用算筹进行加减乘除。算筹碰撞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谢风清始终安静地坐在对面,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卷书册,但她的目光却并未完全落在书页上,而是不时地扫过全神贯注、眉头微蹙的苏晓晚,以及她手下那不断变换排列的算筹。她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惊讶。这女子,不仅言辞有异,竟真的精通筹算?而且思路清晰,并非胡编乱造。
时间一点点过去。苏晓晚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专注,越来越亮。她不仅计算出了损耗的数值,还在旁边的楮皮纸上,用略显生涩的毛笔字,简要写下了优化后的流程步骤和责任划分,虽然用语尽量古朴,但内在的逻辑是现代项目管理中的简化思维。
终于,她放下了最后一根算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检查了一遍计算结果和流程说明,确认无误后,才双手将那张写有结果和方案的楮皮纸,恭敬地呈给谢风清。
“回贵人,”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一种完成挑战后的放松,“依民女拙见,若依此简化的流程操作,征收三千斛粮租,耗损……有望控制在百分之二点五以内,即约七十五斛。需核心管事三至四人,辅助劳力若干,若安排得当,五至七日应可完成。”
百分之二点五!比原有的百分之七点五损耗,降低了整整五个百分点!这意味着,仅仅这一个田庄,一年就能节省下一百五十斛粮食!这还只是显性的损耗,隐性的效率提升和管理成本的降低,更是无法直接用数字衡量的。
谢风清接过那张纸,目光沉静地扫过上面略显稚嫩却条理清晰的文字和旁边用朱砂笔标出的最终计算结果。她没有立刻评价,指尖轻轻拂过纸面,仿佛在感受那墨迹的余温,又像是在权衡这数字背后蕴含的真正价值。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空气仿佛凝固了,苏晓晚屏住呼吸,等待着最终的裁决。她不知道,她这番超越时代的计算和管理思路,在这个位高权重的士族领袖眼中,究竟是无用的奇技淫巧,还是……一丝值得抓住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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