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沉重。苏晓晚垂首侍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嗡鸣声,以及那烛火燃烧时发出的、此刻显得异常刺耳的噼啪声。方才呈上的那张楮皮纸,仿佛有千钧之重,承载着她全部的生之希望。
谢风清的目光沉静地落在纸面上,久久未动。她的指尖停留在那个用朱砂圈出的“百分之二点五”的数字上,轻轻摩挲着。这个数字,以及旁边那几行简要却条理清晰的流程说明,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了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涟漪。并非震惊于数字本身,而是这背后所展现出的,一种迥异于当下主流思维方式的计算逻辑和组织能力。简洁,直接,切中要害。没有引经据典的华丽辞藻,没有繁文缛节的空泛论述,只有直指核心的效率与结果。
这种风格,与她平日接触的幕僚、清客们那种迂回、含蓄、凡事必先论道义再谈利害的言说方式,截然不同。它带着一种陌生的、却极具穿透力的务实感。这个女子,不仅能看到问题,还能提出具体、可操作的解决方案,并且能用如此清晰的方式呈现出来。这已不仅仅是“小聪明”,而是一种……可堪一用的才能。
风险呢?谢风清眼帘微垂,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此女言论大胆,身世复杂,且来历蹊跷(虽卷宗记载清晰,但那份异于常人的冷静和见识总让她觉得有些违和)。留在身边,如同藏刃于袖,用得好,可成利器;稍有差池,亦可能伤及自身。
然而,权衡利弊,谢风清向来果断。眼下正是用人之际,皇权步步紧逼,寒门新贵咄咄逼人,家族内部亦非铁板一块。她需要新的视角,新的力量,尤其是这种不囿于传统框架、敢于直面积弊的锐气。此女如同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或许内藏瑕疵,但其潜在的价值,值得冒一定的风险去雕琢、去掌控。
更重要的是,此女的命是她给的,其家族已覆,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这,本身就是一道最牢固的枷锁。
心思既定,谢风清缓缓抬起眼眸,目光再次落在苏晓晚身上。那目光依旧平静无波,却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让苏晓晚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
“你之所言,所算,”谢风清开口,声音清越,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虽有悖于圣贤所倡之重义轻利、敦本抑末之道,然……”她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于实务之上,确也有几分……可取之处。”
苏晓晚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跃出喉咙。有可取之处?这……这是认可吗?
谢风清没有给她太多品味这丝希望的时间,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平淡却不容置疑:“你既通文墨,晓筹算,于繁琐事务亦能理出些头绪来。”她目光扫过书案上堆积的卷宗和地图,“我身边,正缺一细心之人,协助整理文书,记录琐事,兼管些笔墨账目。”
苏晓晚屏住呼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谢风清看着她,继续道,语气如同在决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若愿意,可留在我这清晖阁中,充任一名记事女史。虽无品级,亦算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往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从今往后,谨言慎行,安守本分,以往那些……惊世骇俗之论,不可再提,更不可与外人间道。”
记事女史!一个可以留在她身边,接触文书、账目的职位!这不仅仅是饶她一命,更是给了她一个前所未有的、可以近距离观察和学习这个时代最高层次权力运作的机会!巨大的冲击让苏晓晚一时怔在原地,忘了反应。
“怎么?”谢风清眉梢微挑,语气依旧平淡,却透出一丝无形的压力,“不愿?”
苏晓晚猛地回过神来,巨大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淹没了她。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是出于礼节,而是双腿发软,实在站立不住。她以头触地,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传来清晰的触感,却让她感到无比的真实和安心。
“愿意!民女……奴婢愿意!”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哽咽,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滴落在光洁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谢……谢主人活命之恩!奴婢必当竭尽全力,谨守本分,绝不敢有负主人恩德!”她语无伦次,只能用最质朴的语言表达着内心的激动与臣服。
谢风清静静地看着她伏地叩首,并未立刻让她起身。待她情绪稍缓,才淡淡开口:“既入我门,当守我规矩。往日名姓,既招祸端,便不必再用了。”
苏晓晚心中一凛,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谢风清。
谢风清目光微垂,似在思索,片刻后,道:“你本名晓晚,晚字可留,寓意……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至于晓字……”她顿了顿,“便取‘音’字代之。闻音知意,慎言谨行。从今日起,你便叫‘晚音’吧。”
晚音。
苏晓晚——不,现在是晚音了——在心中默念着这个新名字。它抹去了“苏”这个带来灾祸的姓氏,也隐去了“晓”字可能蕴含的“知晓天明”的锐气,只留下一个代表时间流逝的“晚”字,和一个提醒她沉默是金的“音”字。这是一个全新的身份,一个被赋予、被定义、被牢牢打上谢氏烙印的身份。是接纳,更是彻底的掌控。
她再次俯下身去,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奴婢晚音,谢主人赐名!”
“起来吧。”谢风清的语气缓和了些许,“赵嬷嬷会安排你的住处,并告知你清晖阁的规矩。明日开始,你先跟着她熟悉事务。”
“是,主人。”晚音依言起身,垂手侍立一旁,姿态恭敬。
谢风清不再看她,目光重新投向书案上的舆地图,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处理了一件寻常的杂务。她随手拿起一份关于漕运的文书,翻阅起来,淡淡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先退下吧。唤赵嬷嬷进来。”
“是。”晚音低声应道,小心翼翼地后退几步,直到门口,才转身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廊下,赵嬷嬷果然已经静候在一旁,见她出来,脸上并无太多惊讶,只是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随我来吧。”
晚音跟着赵嬷嬷,走在寂静的回廊上。月光如水,洒在庭院中的积雪上,反射出清冷的光辉。她回头望了一眼那间依旧亮着温暖灯光的书房,心中百感交集。恐惧、茫然、震惊、狂喜、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归属感交织在一起。
她活下来了。以一种她从未想过的方式。她不再是那个随时可能被碾死的蝼蚁苏晓晚,而是清晖阁的记事女史,晚音。前路依旧迷茫,充满了未知的挑战和束缚,但至少,她获得了一个喘息的机会,一个……可以重新开始的可能。
赵嬷嬷将她带到清晖阁后院一间僻静的小厢房前,推开门。房间比之前那间暂住的要小一些,但同样干净整洁,一床一桌一椅,陈设简单,却应有尽有。桌上已经放好了一套叠放整齐的、质地稍次但依旧干净的青色婢女服饰,以及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
“这便是你日后起居之处。”赵嬷嬷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晖阁的规矩,老身明日再细细与你分说。今夜你先安顿下来。记住主人的话,谨言慎行,安守本分。不该问的不同,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许往外吐。否则……”她没有说下去,但眼神中的警告意味已经足够明显。
晚音恭敬地应道:“是,嬷嬷,晚音记住了。”
赵嬷嬷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
晚音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她环顾着这个小小的、属于自己的空间,一种极度不真实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从阴冷肮脏的死囚牢房,到温暖洁净的士族庭院;从等待屠刀的绝望囚犯,到拥有新名字和身份的婢女……这命运的转折,太过剧烈,让她一时难以适应。
她走到床边,坐下,手指轻轻抚过那套青色的衣裙。布料粗糙了些,却代表着一种新的秩序和归属。晚音……她在心中再次默念这个名字。这是一个提醒,一个烙印,也是一个……新的起点。
她知道,未来的路绝不会平坦。谢风清绝非易于之辈,留在她身边,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但无论如何,她终于摆脱了即刻死亡的阴影,获得了宝贵的生存权。而接下来,她需要做的,就是竭尽全力,扮演好“晚音”这个角色,小心翼翼地隐藏好自己最大的秘密,同时,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去学习,去观察,去……真正地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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