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浅自刑部出来,兜转一阵,按着数日前勒乞达所留的地址,寻至三里渡坊。
此处偏在京城西南角,地僻人稀,坊中巷道逼仄,房屋也多为租住之所,因地段冷清,价亦不高。
她顺着住址找到勒乞达住处,用手敲击门环,门环几经风吹雨打,上面结了层厚厚的铜锈,敲击后发出沉闷的声响。
江浅在门前等了片刻,不多时,门内传来一阵动静。勒乞达这几日正为筹钱奔走,神经紧绷,此刻隔着门缝探出一只眼,见是江浅,神色方缓,连忙将门扇敞开,拱手道:“原来是姑娘,快请进。”
江浅入内落座,勒乞达忙倒了杯水,方才试探问道:“姑娘今日上门,莫非是那案子有了着落?”
江浅轻声道:“您的案子,或许可有门路,但眼下,有件事还需您助我一臂之力”
勒乞达一怔,随即道:“姑娘只管吩咐,若是小老儿使得上,自不推辞。”
江浅将一张纸条从袖中取出,摊在案几之上,上面的墨迹未干,纸上写着一些香料的名字:蚴杉枝、乌头、石亭脂、西川紫。
她指着其中一味缓声道:“这几味药香若都能寻得最好,若实在不全,也可凑合。但这‘蚴杉枝’,却万不可缺。”
“姑娘这几味我都识得。”但看到第一个香料的名字时,他略有为难地道:“唯独这‘蚴杉枝’,实属罕见。此物阴性极重,用法稍误便可致命。近年也鲜有人敢问津。倒是半年前,曾有一人来我处,非要此物不可,出价极高。小老儿寻了许久,才得少量,转手卖与他。”
江浅眼中一亮,语声微沉:“你说这些年只这一次卖出过?”
勒乞达不解她神色为何骤变,只点头应道:“正是。旁人根本不识此物,况且又毒,寻常人哪敢轻易问它?”
江浅听至此,心头蓦地一震。
她记起几日前窄巷中那缥缈异香,与陈琮所中之毒气息如出一辙。若如勒乞达所言,整座京城里只有他一人有此香料,那幕后之人,恐怕就曾经现身过这里!
“那你可知道还有谁能进到此物?”
勒乞达得意道:“小老儿旁的不敢说,但香料绝对是独一家,要不是这些年边关混战,小老儿的香料生意才一日不如一日,那曾经....”
后面的话江浅没有听得进去。
她陷入沉思,“几日前在窄巷中闻到的味道还有陈琮嘴中的味道必然是蚴杉枝,如果真的和勒乞达所说,这东西只他这里有,那勒乞达一定知道凶手的样子!”
她按捺情绪,引声道:“如此难寻之物,也只有您这般识货的才能辩得出来。那位买您香料之人,您可还记得其样貌?”
勒乞达思索片刻,揉着胡须道:“似乎是个修道的,他要的那些个香料多半都是用来炼丹。”
江浅闻言,心头隐隐有了个念头,便辞别勒乞达,匆匆赶往刑部。然至大门,却被值守衙役拦住,说沈大人一个时辰前便已离去。
原是刚刚北镇抚司曹历派人送来消息,说是前几日深夜,张仲颐府中管家曾秘赴侯府,停留近两个时辰,行迹极为可疑。
彼时,北镇抚司内堂。
沈从迹低声一笑,语带讥讽:“看来这陈琮一死,得益最大者,当是江怀安。”
曹历应声:“之前,张仲颐还向圣上举荐了江怀安接替陈琮运料的事。更据传,江怀安近日已与户部度支司郎中的二公子熊仲言定下婚约,婚期将至。”
沈从迹嘴角勾笑,“这江怀安,左不过看上了张仲颐的门道,倒是舍得女儿嫁给熊家。”
说罢,他眉峰一敛,脑中忽地浮现江浅之名。“或许那时她也是逼不得已?那她与侯府是否并非自己所想这般?”
他怔怔出神,又猛地自嘲摇头,“竟在替她开脱。”
曹历看他神情有异,以为他是在想陈琮的案子,遂道:“圣上那边传了旨意,说是陈琮既然已死,这个案子就到此为止,陈家妇孺不涉案者,一律放了,男丁十岁以上发配充军。”
他又道:“看来皇上也是有意保住张仲颐。”
沈从迹自然明白圣上的意思,张仲颐是陈琮的举主,如若深究下去定然会受连累。
现下草草结了案子,此举不过是圣上为保全张仲颐之名节,银两入了内府,张仲颐也从中全身而退,倒是两全其美了。
傍晚,沈从迹回府,刚入后院,便见江浅静立月门下。
她似已候了许久,见他现身,连忙趋前一礼:“大人,今日之事,妾身已有些许头绪,还望与大人商议一二。”
沈从迹想起今日在镇抚司曹历的话,“这案子已经没有查下去的必要,但是——”
他盯着江浅半晌。
——她这般急着证明,到底是为了替自己开脱?她应该知道要是查出是侯府的人,怕是她自己也会被牵连罢?
沈从迹突然决定不将案子了结的事告诉江浅,“如果她并不是与自己所想那般...”
他暗忖,心中竟升起几分希冀,不知是对真相,抑或对眼前之人。
斑斑灯火,夜色阑珊。
江浅面无脂粉,却更衬素颜如玉。他一瞬间看到江浅眸中碎星点点,沈从迹竟失神了片刻。
“大人?”江浅唤他,他方才回神,低眉掩去微动情绪,语声淡然如常:“无碍,你且说来。”
江浅将从勒乞达处所得之事一一道来,末了望着沈从迹,似在等待他的判断。
“要是真如你所说,那幕后之人一定也不会轻易被查到,你和我说这个,可是已经有了法子?”沈从迹虽然对江浅不太了解,但是透过江浅的表情,他大概猜到了江浅已经找到办法。
“妾身几日前曾经在一处巷子里闻到过同样的味道,现下想来,或许能查到些线索。”
“查人的事,我找人去,你一女子,还是不甚方便。”沈从迹道。
江浅沉吟片刻,觉得沈从迹说的也有道理,于是从袖中取出一卷画纸,双手呈上,道:“这是蚴杉枝的形状。若能寻得此物,便可作为证据。”
她眼神真挚,递上图纸的双手坚定十分。
“为何?”
“什么为何?”江浅不知道沈从迹在问什么。
“你可知道此事若是查出来和侯府有关,你父亲就是谋杀朝臣的罪犯,就算陈琮的案子定了,你父亲也罪不可免。”沈从迹眸色深邃,紧紧看着江浅。
“知道。”江浅坦然道。
“那你为何还要执意于此。”
江浅知道沈从迹对自己的疑心一时难消,她决定说个清楚些:“想必大人执掌刑案无数,最能懂得‘公理’二字,小女子虽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也不想被人白白诬陷了去,至于侯府,自我嫁给大人之后,便从未再想与侯府有过任何牵扯。”
江浅话说的郑重,沈从迹闻言也听出其中几分真意。
沈从迹沉默半晌,方伸手接她手中的画纸。
突然,一阵风起,卷起尘土,摇曳院中一地落叶。
那纸张被风一掀,自江浅手中飘然飞出。
“啊——”江浅一惊,忙伸手去抓。
沈从迹亦不假思索,反应极快,向前一探,两人几乎同时抬手,纸未及捉稳,两双手却在半空猝然相触。
那一瞬间,江浅指尖微颤。
两人同时怔住。
沈从迹眸光一滞,一丝电流般的酥麻之感自指尖传入。
江浅下意识欲收手,却又觉得太急显得慌张,微微一滞,指尖轻轻滑过他的掌背,如蜉蝣悬与水面,轻而不乱,留下一圈圈涟漪。
沈从迹垂眸看她,眼中波光暗动。
女子眉眼清宁,神色间却隐隐有些不安,她极快地收回了手,轻轻咳了一声,似是掩饰刚才的尴尬。
江浅语声低缓,眼神不自觉避开他的注视,垂眸拢袖,却怎地连耳尖都悄悄泛起了红意:“那...如果这案子结束了,不知道大人可否履行承诺,替妾身问一问通商文牒一事?”
查熊及用的事一时难以收集证据,但是通商牌文的事对沈从迹来说并不是多难,只需和户部支会一声即刻。
“嗯。”他沉了声。
江浅听到回应后,匆匆转身回了屋子,沈从迹却好似还没从刚刚的意外中回过神来,两指磋磨着,不自觉地回味着刚刚一抹温度。
庭院中,晚风微凉,月撒流光。
一抹细腻的情绪有意无意的在沈从迹心里悄然而生。
夜深,沈从迹将此事让人传信给曹历。
后院中。
春梧打好了温水,轻手轻脚进屋伺候江浅盥洗,却见江浅坐于榻上,双颊微泛红晕,神情恍惚。
她将铜盆稳稳搁在脸盆架上,双手在衣摆上擦了擦,复又走近几步,俯身伸手探了探江浅的额头。
“夫人这额头倒也不烫,不像是染了风寒……可是哪里不适?”
江浅怔了一瞬,忙回神,双手掩上面颊,避开她的视线:“许是方才茶水饮得热了些。”
见春梧神色微疑,江浅急唤她取来湿帕,轻轻抹了抹面颊,这才压下那阵莫名的燥意。
洗漱毕,春梧提起铜盆,出门泼水。再回来时,江浅已然伏卧榻上,眉眼低敛,神情静然。
春梧轻手吹灭几枝蜡烛,低声问道:“夫人可是要歇下了?”
江浅并未应声,只拍了拍身侧榻沿,示意她坐下:“春梧,这几日相处下来,我总觉沈从迹对我仍多疑几分,若他心中疑虑不除,只怕日后咱们在府中也难得清净。”
春梧拧着眉,面带难色:“夫人自入沈府,哪日不是规规矩矩,从未与侯府往来半句。再说那日归宁,大人亲眼见着那崔氏对夫人如何冷眼相待,怎会不知?”
江浅垂眸轻语:“世间常道,女子既嫁,便须倚仗夫家。可如今我既无母家可依,夫家之中又行步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要惹他不喜……”
春梧不由气恼:“大人何曾怜惜过夫人半分?夫人处处小心,他竟还冷眼以待!”
江浅伸手轻抚她衣袖,语声低缓:“他与侯府本就政见相左,现下我虽嫁作他妇,于他而言,究竟是信不过的。若想在这沈府中安然度过这一年,只怕还得设法先得他一份信重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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