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槌敲击竹节的清脆声响在院中回荡。
江浅将鬓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指间还夹着几根未缠完的麻线。春梧蹲在一旁固定竹竿,忽然轻笑道:“这倒像在侯府的日子,夫人还记得吗?”
江浅挽起的袖口沾着木屑,闻言用臂弯拭了拭额角的细汗:“怎么不记得?那会儿院子里那个秋千,不知是谁非要逞能坐上去,结果——”
“都过去这么久了,夫人还拿这事打趣我。”春梧哼笑一声。
“不过从前夫人最爱摇那秋千,这府里什么都好,就是太肃静了些,没有那么多玩趣。”春梧看了眼周围光秃秃的院子。
“不然,过些天我们将这院子布置下可好?”春梧神情里充斥着期待。
江浅想了下沈从迹应该不会在意,于是道:“就这样办。”
猫儿的爬架,江浅和春梧本想做个三层,又寻了些麻线将竹竿层层缠上,让桂子可以多些玩乐的,可没想到折腾半天,才将一层做好。
“只怕今日弄不完了。”江浅有些累,坐在树下小歇一下,帕子拭过泛红的脸颊。
“你们这是...”
院门处突然传来清冷的嗓音。江浅抬眼望去,只见沈从迹立在垂花门下,官服未换,手中还握着卷公文。
他的目光从歪斜的爬架移到江浅裸露的小臂,又掠过她散乱的鬓发,最后定格在那双沾满木屑的纤手上。
江浅后知后觉地低头——袖管高挽至肘,裙裾沾着草叶,哪里还有半分官眷的体统?
春梧慌慌张张地跪下行礼,解释道:“夫人在给桂子做些个玩乐的架子。”
她却怔在原地,看着沈从迹一步步走近。
暮风拂过,带来他身上淡淡的墨香。
《女礼》云:“女端庄持礼,言行有度。”
他在京城数年,也见过许多端丽冠绝,淑良谦和世家女子,可他第一次觉得眼前这般女子倒比那些端着架子的贵女鲜活百倍。
江浅还未回过神来,便见沈从迹忽然褪下官袍放在一旁的木凳上,又自然将她手里的木锯接过,淡淡道:“锯子锋利,怎么不找承安他们?”
他接过她手中的木锯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肤若凝脂,柔夷嫩软一丝异样的酥麻自相触处蔓延,像是棱棱冰面悄然融化。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却发觉木锯的握柄上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
江浅察觉到了两人轻微的擦触,心下微微有些慌乱:“原想着打发时间,况且曾经...”
她话说一半又顿住,江浅不知道沈从迹是不是在意自己一女子做这些粗使活,只是江浅并没有觉得工匠活计有何不妥,可想起侯爷对此并不甚喜,她不知道沈从迹是否也是如此。
“那竹子外皮有些厚糙,下次你找下人做就好了。”沈从迹出声找着话题。
江浅小声“嗯”了句,站在沈从迹旁边,看着他没几下就将一段竹子锯下来了。
“大人对于木匠活计怎么也十分熟稔?”江浅略略有些讶异。
沈从迹一边拿着麻绳缠绕着竹子外层,或许手里做些活计的时候,思绪也是放空的,沈从迹不自觉的想起了幼时乡野的日子,接道江浅的话头说起了曾经的事。
“从前住在乡下的时候,家里用的大多都得自己来做,后来也就慢慢学会了。”
江浅看沈从迹动作熟悉,想来也是经常做的缘故,只是她想不到沈从迹幼时竟还会做这些,如今身居庙堂之高的沈大人原来也有这样的一面。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侯府家的千金小姐,怎么会对木匠营计熟悉。”沈从迹缠好竹子,交到江浅手上,抬头间,看到江浅额上一层薄汗。
“我,我也是打发些日子,觉得有趣便学来了。”江浅低着头小声道。
沈从迹显然不信她这副说辞,不过看她面带一丝尴尬,想来也是在侯府的日子不便和他说起。
他点了点头,面上不显,心里却想着之前让东生打听来的关于江浅的旧事,却发觉远远不如眼前人来的鲜活生动。
“嘶”
“怎么了?”江浅紧张的跟上前,握着沈从迹的手仔细查看。
那修长指节上赫然扎着根细刺,在虎口处洇出一点猩红。
沈从迹刚刚一走神,不成想没注意到竹子外的糙壳。
他看着自己的手被江浅握住,两人贴的很近,甚至他可以闻到江浅今日身上熏的“木樨蒸”,心跳好似不自觉的加快了几分。
他察觉到自己现下情绪的变化,想要抽出半寸手来,却不想被江浅抓的更紧。
“若是不快些处理,只怕到时刺进的更深不好拔出来了。”江浅显然专注于受伤的地方,没有察觉到沈从迹此刻的异常和心思。
只有春梧在一边忍着笑,悄悄抱着桂子离开了小院,将地方留给二人。
“大人?还疼吗?”江浅从鬓边拔下银簪,她小心用簪尖挑着刺头。
夕阳晚朝,为她的脸颊覆上一层柔光,簌簌晚风吹落桂花,沈从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看的出了神,回过神来,仓皇移开视线时,喉结不自觉滚动:“不疼,无妨。”
江浅仔细将倒刺挑了出来,这才放下心来。
“好在只是刺进面上。”她又道:“从前和春梧做这些木活的时候也经常被木刺扎到,若是刺的深了些,可麻烦了。”
说完,松开了沈从迹的手,将簪子重新插进发间,却看到沈从迹盯着自己的脑袋,疑惑道:“大人怎么了?”
沈从迹抿着嘴,呼吸摒住,缓缓抬起手,将簪子往上移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道:“簪子...歪了。”
江浅望着他神情间的几分拘谨,心下微动,忽觉此时的他,较之平日那般冷峻持重,竟多了些说不出的笨拙与温和。她不由轻笑一声,柔声道:“妾身谢大人。”
有了沈从迹在一旁,这活干的快了不少。
终于在夜快擦黑前,一个完整的架子做好了,桂子在新爬架上蹦来蹦去的,玩得不亦乐乎。
江浅正俯身收拾竹料,发间银簪随着动作轻晃,碰擦间好似碎星铃声。
月枝自院后行来,行了一礼,道:“大人,夫人,晚膳已备妥。”
江浅伸手轻抚正在竹架上嬉戏的桂子,柔声道:“待会儿便来陪你。”说罢,便与沈从迹一同往侧堂而去。
江浅跟在沈从迹后面,迈进侧堂,堂中灯火和煦,桌上菜色精致丰盛,蒸腾热气中裹着几缕熟悉的香气,透着一份安稳的家常气息。
不知自何时起,除却沈从迹不在府中的日子,他几乎都与她一同用饭。既无言明,也无约定,却仿佛成了一种不言而喻的习惯,细水长流般。
她执起银勺,轻轻舀了一盅鹌子羹,置于沈从迹席前,柔声道:“此羹是妾身今晨吩咐厨房细细煨制的,不知合不合大人的口味。”
沈从迹接过羹盅,低首舀起一勺。
汤羹应是刚刚从炉灶上起了下来,汤羹的温度隔着瓷盏烫着手指。
沈从迹吹了吹热气,方才尝了一口。
坐在对面的江浅此刻垂眸夹菜,筷动极慢,眼角余光却不觉落在他面上。
沈从迹每次吃饭的时候,总是喜欢先喝一碗汤羹。
她看着沈从迹喝了一碗见底,便搁下筷子,沉吟片刻,轻声启口:“大人,妾身有一事,欲请教大人。”
沈从迹也放下勺,听她语气凝重,知非闲谈,遂凝神望她,语气温淡道:“何事?你且说。”
江浅略顿,道:“近日宫中筹备选进会之事,想必大人已有耳闻。”
此事由内廷筹办,而内廷与前朝之间素有微妙牵连,况以沈从迹之位,凡事更须谨慎,江浅自知其中利害,言辞间亦多了几分小心。
沈从迹略一点头,神色未有异样,欲听她下文如何。
江浅复道:“妾身素来喜好香料之事,也想着借机多学些宫中香调之法。”
官宦之女参与香选,最易为人揣度,倘若御史言官借题发难,只怕会牵连沈从迹声名。
“妾身自知前朝后宫牵连多方,稍有不慎,则致人把柄。”她略一思忖,复道:“大人可是记得勒乞达?妾身可借他的名帖入香选之列,既可避嫌,也不致叫旁人抓住口实,不知大人是否可允?”
江浅此言,将前朝与后宫之间那层暗流巧巧斫断,以勒乞达之名为掩,既是自持分寸,亦护了他声名周全。此法若行,不啻为借势而为,反可顺理查验孙承芳所言之事,步步稳妥,滴水不漏。
这段时日的相处下来,沈从迹已然察觉,江浅于世事虽未言多,却心思极细。即便是朝堂之间的纷争利害,她往往只听得寥寥几句,便能窥出端倪,比之不少朝臣,更胜一筹。
所难得者,是她聪慧而不炫耀,分寸拿捏得极是妥帖。恰如春水拂岸,波纹虽轻,却暗藏深意。
往昔因着侯府之出,他对她多有戒备。可这些时日的相处,他却屡屡被她冷静心思所惊,竟连自己也不觉心有所动。
他沉吟片刻,眸色柔了些,语声亦缓:“若有不明处,便来问我。”
““既然如此,妾身便斗胆再请一句。”江浅听言,目光微动,轻轻一颔首。
既然沈从迹开了口,她怎能错过这个机会。
她道:“选香既是为皇后娘娘生辰礼,定是要合娘娘心意,然妾身对宫闱之事知之甚少,还希望大人能示以一二。”
沈从迹乃外臣,此事说多不利,但若是由内廷之人便无不妥,他想了片刻,道:“过几日。”
江浅知他虽未明言,却是已应。
她不再多言,只含笑起身,为沈从迹面前碗盏添上汤羹。
她指尖触及瓷盏,温度尚存,而他接盏之时,指节微顿,似有一瞬的停留。
江浅察觉那轻微的迟疑,指尖便也微微一颤,盏中汤羹随之漾出一滴,蜿蜒滑落于盏壁,未曾落地,已沁入两人心中那点未明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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