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席砚节奏接走后，宣予安将头靠在车窗上，像是累了一般闭着眼睛，头发乖巧地贴在脸侧。
车窗外，林立的高楼沉甸甸地碾压着这个城市底下的黑色的影子。
说起宣予安与席砚的缘分，只能说她出生的时候正巧，只比席砚晚上半年，等到她四五岁要上学的时候，两家的大人都十分忙碌，于是她就被直接寄养在席家那边，托席家的人帮忙照顾着，也刚好可以和年幼的席砚做个玩伴儿。
宣予安四五岁时就到席家借住，从幼年到少年间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几乎是与席砚形影不离。
幼年宣予安经常会在深夜睁着眼睛抱着玩偶，盯着床头的夜灯，看着房间里无处不在的昏暗。
曾经家里的保姆告诉她，乖小孩都是自己睡觉，只有乖乖的，爸爸妈妈才会喜欢她，才会回家。
“小熊，今天我们就继续讲白雪公主的故事吧。”
她回忆着绘本里的场景。
恶毒的皇后扮成普通的妇人，将毒苹果送给公主，唔，苹果红彤彤的，看起来很诱人。
公主肯定也是这么觉得，所以她吃下了苹果，然后，“啪”，倒在地上。
看见被毒倒的公主，皇后丢掉伪装，发出了尖锐而开心的笑声。
但是没关系的，公主的身边还有七个小矮人会帮助她、保护她。
还会有英勇的王子出现。
可小时候的她，好像就已经明白了，现实中，自然没有拯救公主的王子。
王子和公主，从来只存在于想象之中。
因此，在夜晚害怕时，她时常想象自己是玻璃罩里的机械小孩，一动不动。
到了席家后，依旧如此。
但是……
初到席家的那天，在被子里纠结很久以后，宣予安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摸到床底的拖鞋，眼神四处扫视，确认没有怪兽，才跳下床，跑过去拉开了房门。
可是在开门后，宣予安抱着小熊，站在门口，身后暖色的光穿过小小的身体，投进漆黑的走廊里。
过道很长，两侧的门大多都关闭着，即使打开着，也像是个会吃人的黑洞。
这里和她自己家里一样，空旷而安静，还很黑，到处都很黑，没有光。
卫生间就在对面的门里，可是她不敢过去。
正在犹豫的时候，隔壁的门慢慢地被拉开，一团黑色的人形影子投在墙壁上。
没等害怕的女孩反应过来，就看见男孩从房间里走出来，他披着床单做成的斗篷，头上戴着尖尖的帽子，腰上别着玩具剑，看起来其实有点滑稽。
男孩看见从门里透出来的微弱光亮，疑惑地探头看过来。
这一层原来都是席砚的天地，他喜欢在里面带着他的“宝剑”一个一个屋子地探索，进行冒险。
今天却多出了一个人。
不过这位小王子并不觉得介意，他向女孩发出了一起探险的邀请：“你要跟着我吗？”
女孩怯懦懦地问：“可以吗？”
男孩像是不理解为什么她要这么问：“当然可以啊。”
五岁的席砚在宣予安眼里，就是那真实出现的童话故事里的小王子。
他好像什么都不怕。
渐渐的，宣予安开始观察席砚。
某一天，中午在幼儿园里时，席砚没能吃上饭。
他们的午饭是家里的阿姨做的便当，用墨绿色的餐盒装着，一侧是三明治，一侧是丸子和蔬菜，另外还有一盒新鲜的水果放在一边，显得鲜艳又丰盛。
餐盒原本安稳地摆放在干净整洁的桌面上。
“席砚，杨老师叫你过去一下。”
同班的男孩跑到席砚桌子前，对他说。
席砚没有怀疑，跟了过去。
但等到他被支走后，几个小孩围过来，将他留在桌上的饭盒高高举起，再松开手，啪的一声，掉到地上。
附带着的是周遭的嘻嘻祟祟的笑声。
——“叫他跑去告老师。”
将席砚的饭盒丢掉的人是幼儿园里的小霸王，平常总喜欢拉上一帮小跟班，喜欢闯祸，还爱欺负老实的同学，让老师和其他人都头疼得慌。
前两天他们往别人的水壶里偷偷扔沙子，被老师给抓到，告到家长那里去了。
他们觉得是席砚使坏，偷着向老师告状，因为当时只有他在附近看绘本。
席砚回来时首先就看见，一颗樱桃被踩碎，果皮和汁液脏乎乎地黏在白色的地板上。
再顺着地板望过去，原本整整齐齐的饭盒，同样翻倒在地面上。
饭菜零散地洒在桌角和凳脚，如同那颗樱桃一样，被人踩上了几脚。
他会被叫走，也是他们故意骗人的。
他是老师眼里的好孩子，礼貌又懂事，平常小打小闹的，席砚也不跟其他人计较，结果好脾气就被当成了好欺负。
结果教室里乱成一锅粥，一群小孩围在门口和墙边，探头探脑。
“打人了！”
“席砚打人了！”
小孩嗓音像脆生生的叫声，尖锐又刺耳。
老师闻声赶过来时，就看见，本来每天都看起来温温和和、不惹事的席砚，一脚踩在凳子上，从上往下，俯视着人家，对被推在地上的男孩说：“捡起来。”
周围的桌椅被推得乱七八糟的，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
被席砚那双黑眸子面无表情地盯着的男孩，被吓得一愣一愣的，打起嗝来。
有几个稍微胆小点的，眼泪珠子哗哗地掉了下来，大声哭起来，嚷嚷着要回去向父母告状。
席砚收回了脚，微微仰着脑袋，垂下目光，声音稚嫩嫩地说：“还要告状啊，真没骨气。”
前几天，他刚跟安安和陈姨一起看的电视剧里就是这样演的，少侠用武器将捣乱的坏人打倒在地上，踩着他们的脑袋，再放下几句潇洒的狠话。
席砚没有踩人脑袋，他只踩了凳子。
哦，还用凳子砸了过去，只砸了地板，没砸人。
好像确实有点用。
最终他的午饭被捡了起来，装进原来的盒子里。
但是它们已经被弄脏了，原本鲜艳的菜色变得焉焉的、灰扑扑的，早就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被席砚教训的几个男孩的家长，得知席砚的父母的身份后，再了解到孩子们之间打架的原因，默默地自己先噤了声，领娃回去后，或许还要狠狠教育一番。
在学校发生的这些事，席砚没打算跟任何人说。
回家的时候，他小声地跟宣予安说：“不要告诉陈姨他们哦，他们要是再欺负你，你就告诉我。”
“不要怕，我教你打回去。”
那个水壶里被丢沙子的小孩，就是宣予安。
这份幼时的相识，让宣予安对于席砚，过于依赖。
在之后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宣予安的世界里似乎只有席砚，她学习着他的一招一式，想让自己也变得成一个胆大的勇士。
宣予安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变成勇士，但是席砚渐渐成为一个被众人称赞的翩翩少年。
一直到十一二岁时，她被父母接回家，自此忽然与席砚断了联系，再到高中再遇。
也就是分别的这几年里，宣予安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黑色的轿车在车水马龙中行走。
等到司机在前面对他们说“到了”的时候，宣予安才睁开眼睛，回头的时候却正好看见席砚正在看着自己，不知道他看了有多久，她一转过头就刚好能跟他对视，可就算被她抓到视线后，他也没有避开。
席砚正在打电话，一只手拿着手机放在耳畔，听筒里隐约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像是在问他们还有多久能到。
那是席砚的妈妈。
在对视中，是宣予安先垂了下眼睛，再就转回头避开这探究的目光。
她听到了身侧传来的开门的声音，少年在下车前只说了一句话，仅仅是重复了一遍：“走吧。”
车子停在一家私房菜餐馆门前，两个人一前一后下车，司机王叔叫他们结束后给他打电话，他过来接他们。
席砚的父母早就订好了包厢在等着他们。
包厢在五楼，要从门口的电梯上去，建筑里面的装饰是素朴的中式风格，不用等席砚带路，宣予安轻车熟路就能找到地方。
等席砚跟王叔打完招呼后回头时，只能看见少女双手插在口袋里的背影——她的脑袋微微垂着，目光看起来是落在地面上，脚下的步子在刻意地有节奏地踩着木地板上的线条。
从前的宣予安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这么一天，她跟席砚站在一起这件事，会令她感到局促。
在很久以前，特别是格外幼稚的年纪里，她在席砚面前总是无法无天、无所顾忌地宣示占有，表现出的直白的情感，既热烈又过分。
而他们从小到大的情谊，和他的教养，也让他一直在迁就着她。
在她的记忆里，像是有一个封闭的门，将里外分隔开，外面的城市笼罩着一团模糊视线的浓雾，里面小小的一块地方，罩着玻璃，世界很安静，只有他们两个是活的、能发出声音。
被她拉进自己的透明玻璃罩中的少年，从来没有表明过，他，是否乐意。
在初到高中的一段时间里，宣予安都是避着席砚的，好在1班向来是重点班，和普通班都不在一栋教学楼里，基本碰不上面。
重逢的起因，还是源于宣予安转班前的那次吵闹。
宣予安的家长被叫到学校。
席砚在学校遇到了宣予安的父母，他们刚从老师办公室里出来，宣予安则跟在他们身后，穿着蓝白色的校服。
在办公楼底下的大门口。
叔叔阿姨弓着腰，一副很疲惫的样子，在跟她讲道理：“安安，不是说好了，到了新学校就不惹事了吗？”
他们花了大价钱才将她送到风评极好的越阳高中来，以为这样就可以扭转她的心性，却没想到落了这么一个结果。
小时候的她，成绩不像如今这么糟糕，不说多么顶尖，至少也是在中游偏上，毕竟身边有一个每次考试都是全年级第一的例子。
转折点是在初中，她去了风评不太好的十四中，跟里面的人学坏了，自此就荒废掉学业，考试成绩每每都是垫底的那几个之一。
所以他们以为，只要换了个好一些的环境，她就能变回那个听话的女儿。
于是，这一次相遇后，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放学后，席砚主动找到了宣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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