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同一片山水。
长夏见到熟悉的荞麦地时,便知道自己这一次终于有好酒喝。
她轻轻打开虚掩的门扉,发现冯一白已经在等自己了。桌上摆了一壶酒,两个杯子已经被清亮的酒液装满。
久仰大名的“画不成”。
长夏也没跟他客气,径直坐在椅子上。冯一白注视着着酒杯,眼睛里看不出喜怒。
“这就是你的办法?用你的死,来倒逼左衾和谢逢雪不断重来,直到达到你想要的结局?”
“啊?”
长夏诧异地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好像听到什么很好笑的事情。
“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她忽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时间节点。
打了个响指,茅屋与荞麦便统统不见了,不渡苦的山水里,蜃蜉蝣如萤火般游动。
“你要救他。”
“关乎生死的大事,怀疑一下不是很正常?”
冯一白像是笑了一下,“你,或者谢逢雪肯定知道,我只要了解‘他’的存在,就会救他,所以用他的生死,倒逼我的生死……”
“你师兄那个人……除了你之外,其实不放心任何人,不是么。”
他拥有全苍玄最厉害的创生术,甚至于配合六道轮回,他可以复活任何一个人。
其实他对所谓冯家先祖没有任何感情,但若是兴之所至,顺手救了也不一定。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乘兴而来,兴尽而归。他不在乎当年当姬昭的半个阙盈殿,被天下人耻笑,自然也不在乎会不会坏了谢逢雪所谓的“大计”。
说到底,他们算是朋友,却又交浅言不深。
“你师兄能在时光里行走,说不定过去无数次,我坏过他的谋算。”
所以才会用这种绝境来逼他自戕。
长夏手指在空气里勾了勾,画出青年的模样。
“叶舒行,他将来的名字,也不知道谁取的。”
她也像是兴之所至,就算明知道这些消息对面前这个人很重要,她也没想过要一滴酒的报酬。
“还有,你说错了一点,我不需要用我自己来逼迫任何人。”
为什么会有这么弱小的想法呢,就算她知道她对左衾和谢逢雪很重要,她也不会想去赌他们的真心。
也不是说他们的这真心不宝贵,而是——
“我很宝贵。”
她是天上天下都第一的剑仙,却还要去赌别人的垂怜,那太可笑了。
又是那片荞麦地,她的眸光中照映着满目青葱。
“我没有我师兄那样拨动时空的才能,但那又如何?我有手中的剑。”
只要她的剑刃永远比任何人都要锋利,那她就永远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她是苍玄的剑仙,在她还很弱小的时候,被人欺负了,她也只会哭着继续挥剑。
谢逢雪厉害那是谢逢雪的,就算他们相依为命,就算他们是彼此最重要的人。
但长夏的仇和他谢逢雪有什么关系。她会哭着和师兄诉说委屈,却从不会期冀师兄帮她复仇。
“左衾是很喜欢我,他一直说我是他最骄傲的孩子,甚至想把整个苍玄送给我。”
甚至这种偏爱到了不讲道理的地步,还很贴心地选了灵瑶来当那被规则束缚的天道。
权利归她,代价给别人。
“我师兄也很喜欢我,可以说六界之内,他最喜欢我,也觉得我应该被所有人喜欢。”
所以他给了她全世界的偏爱。
长夏真的是什么很值得被喜欢的人吗?让所有人都爱她爱到甘愿去死。
其实不是。
爱她爱到甘愿去死的从头到尾只有谢逢雪一个。
他像个小偷一样篡改别人的命运,然后加上了自己的一点私心——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长夏呢。
于是他把这个世界改造成了所有人都爱她的模样。
“我其实也不是非要当这个正道魁首,拯救苍生,说真的,我不在意与我无关的人的死活。”
“你可能不知道,这些年我握着裁寿,大部分情绪被它吃掉,那些杂芜的心绪被吞噬,只留下浓墨重彩的情感,吝啬地分给了寥寥几人。故而这么多年,我也只是在学着世俗的规矩,做一个正常人。”
长夏现在丝毫不忌惮谈及自己弱点,她现在一无所有,亦无所畏惧。
她指了指自己。
“你眼前这个人,过去上千年,大多数时间,就只是在做她自认为应该做的事。”
作为藏锋山的师姐,她应该爱护师弟师妹。
作为云亭弟子,她应该除魔卫道。
作为苍玄的剑仙,她也应该挽大厦于将倾。
听起来像是随波逐流,实际上是依凭实力做底气。
因为她很厉害,所以她可以做她一切应该做之事。
她应当做很多事,唯独不应当做他人手中随意摆弄的木偶。
即使那是出于所谓“好意”,即使那是左衾,即使那是谢逢雪。
夫子于藏锋山下与阿葵讲道,亦是为她而讲。他说世上本无道理,从心,所欲,不逾矩即可,自然也没有所谓的理所应当。
荀岸生千年求道不得,却又一息顿悟,当真是他那一瞬的领会盖过了其前年所得?
不过一场众生为棋,天地不仁。
祂今日观乐,便百纵千随,若他日不快,也生杀予夺。
就算是被偏爱的那个又如何,她本就是天地间绝无仅有的强者,就算没有所谓天眷,她手中的剑依然可以让她拿到一切她想要的东西,不需要他人来主宰自己的命运。
“你现在‘应该’做什么?”冯一白问。
长夏仰头,看向梦境中的虚假天空。
真高啊,世人无不仰望。
左衾作为天道时,在高天俯瞰人间,他会看到什么?
亿万虫孑狼狈求生?
她不喜欢这种被俯视的感觉,亦如祂与谢逢雪高高在上的拯救。
说到底,她和谢逢雪是左衾养出来的,他有的那些高傲和刻薄他们俩都有。
或者说,她的傲慢比谁都要更刻薄。
于是长夏伸出手,做了个射箭的姿势,食指微屈,而后轻轻一松。
咻——
仿佛真的有利箭破空,一瞬之间天旋地转,茅屋连带青青荞麦一起,破开了这片空间,踏在虚无之上。下方便是左衾那巨大的时空阵法,被迷雾笼罩,若隐若现。
长夏饮下了那杯画不成。
“看,方才的那片天在我们脚下。”
——当她是天上天下,独一无二的剑仙时,她应当挣开这被束缚的命运。
就算师兄再来百次、千次、万次,她也不会变。
即使挣脱命运的代价是万劫不复,即使拥抱命运之后是花团锦簇。
“左衾和我师兄重来了太多遍,也失败了太多遍,所以于他们而言,抓住唯一能抓住的,舍弃一切该舍弃的,才能结束这循环,于我而言却不是。”
这是谢逢雪的第无数个苍玄,却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她的骨血里流淌着苍玄的山川湖海。她吝啬地分给每个人的情感,最后都会流几分向苍玄这片土地。
当剑修的,没几个不争强好胜,何况她还是剑修里面最拔尖那一个。长夏爱穿黄衣,模样看起来也明媚温婉,但她骨子里就长着疯狂。
不然也不会选裁寿这把妖异的剑。
“我无法舍弃我的故土,也没法舍弃这片土地上的一些人,所以我便没法去赌他们所谓的下一个轮回。”
把选择交给别人,这对于一个强者来说,是懦弱的表现,长夏的懦弱早在那八万三千七百四十一个数字里耗尽了。
“几乎是知道师兄在时空中行走之后,我就明白要做什么。”
牺牲掉整个仙界来覆灭天道,而后彻底分割六界。
修仙界不需要仙界统领,人间界也不需要修仙者来当他们的指路明灯,这是她原本的计划。
若是一个仙界不够,那么神界,乃至迟昼海,她都可以换掉。
拿自己讨厌的东西来换会自己珍爱的东西,这本就是无本万利的买卖,她甚至连愧疚都不会有,若是真的产生了愧疚,在滋生的一瞬间这些无用的情绪都会化作裁寿的养料。
她要保证就算谢逢雪和左衾都放弃了轮回,千疮百孔的苍玄还能活着。死去的人她无法拯救,总归要给活着的人一条生路。
至于这条生路能走多久,这得看后人的智慧。
直到姬盛的归来,给她带来了一个很不好的消息——她做的这一切,有可能都在天意的剧本之内。
这其实不算很难接受。
她这一路走来太过一帆风顺,甚至比那些气运加身之人还要顺利,然据谢逢雪所说,她本身的气运,只能算是个“炮灰”。
除开那些不讲道理的私心,天道本身其实偏于公平,一饮一啄,皆是定数。
她获得太多,付出太少。
这不合理。
除非她才是那个例外。
“当我知道左衾是天意化身之后就明白,我才是那个‘不讲道理’。”
她一直就是左衾选中的继承人。
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长夏想。天意可以选中任何人,又为什么不能选中她呢。
“这和你自戕似乎没什么关系。”冯一白道。他不明白得天独厚的长夏为什么一次次选择杀了自己。
她那么被偏爱,就算是要天地倒转,仙人为奴,恐怕左衾都会教她心想事成。
长夏忽然笑了一声,抚掌大声道:“有关系,关系可大了!”
像是刻意说给什么人听一样。
“当芒山下的利箭划破长空的时候,我所有关于苍玄的谋算其实已经结束了,剩下的——”长夏打了个响指,梦境似羽毛般碎裂又聚拢,窗外不渡苦的山水依旧,“剩下的只是我的一些私人恩怨。”
姬盛说要赢祂就得打破天意的剧本,但更加无赖的是祂可以将故事随意更改涂抹。
长夏从来擅长以力破万法,在胜天半子这一局棋中,她也用了最直接的一个。
找到祂绝对不可能更改的一个节点,然后将之摧毁——
——若是命定的主角死去,那这出折子戏再精彩绝伦,也终究是个烂尾的故事。
确定了“主角”是谁,那剩下的事情就自然变得简单。
“保护苍玄是很重要,但那从不是我的第一目标。”
她要的,自始至终都是挣脱这被安排好的宿命。
天命既定,什么狗屁。
难道就因为得了好处,她就要对这施舍般的命运摇尾乞怜吗?
那太恶心了。
她拿着剑,对准自己,对着高悬于天的那双古朴眼睛展露出嘲讽的狂笑。
你要更改这命定的节点吗?你要重新选择救世主、继承人吗?你要抹去一切,假装所有反抗都没有发生过吗?
你要认输吗?
她明明是在赴死,却狂傲地像是站上了荣耀的顶端。
她想到了左衾的傲慢和刻薄,想必“高高在上”的天意,亦是如此
你要是不改写剧本,那她可以再杀死“主角”一千次,一万次。总有一天她会携累世的因果,掀翻这片天地。
你要是改写故事,那些涂抹的痕迹便是天意输给凡人的、耻辱的勋章。
长夏:怎么看都是我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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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不讲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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