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境,天来楼。
祝由站在翠微之巅,在山下这么久,这还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上山来。
连成离他远远的,他现在是有些害怕这个神秘的老头儿,他甚至还拉了定衍一把。
“这位前辈有些邪性,你离他远点儿。”
定衍:……
他好脾气地解释:“祝先生是我们的客人。”
裴西来作为剑首带三尺道三万弟子去前线伐天,留他和连成镇守后方。
——也不能完全算是后方,譬如师叔和这位前辈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有可能在下一瞬就把三尺道变成众矢之的。
偏偏祝由自己一点没有要干大事的自觉,他现在还在很严肃地纠正道:“祝由。我的祝不是姓。”
定衍:……
祝由补充:“你会叫你师弟的‘不堪言’作‘不先生’吗?”
连成惊奇道:“你怎么知道他以前真这么叫!”
祝由:……
他就不应该指望三尺道能生出几个聪明脑袋,这山上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只长力气不长脑子的莽夫。
懒得理他们。
他继续将目光看向投射翠微山内部的水镜。
是陵玉意带着梨白。她们在的地方似乎很热,以至于水镜的投射的影画亦被热浪扭曲,祝由将视角拉远了一点,在她们背后,是大片大片的红色岩浆,而那岩浆中央,安静地屹立着一柄剑。
当梨白反应过来她现在身在哪里,眼睛不禁微微张大:“居然是地火。”
也只是几息惊讶。
倒也是情理之中,炼器大宗,这些底蕴还是有的,只不过没想到这条地火就在翠微山内部。
陵玉意一边掐诀,一边慢悠悠道:“是全苍玄七成的地火,都在这里。苍玄的天文地理,都被更改过,天文被青天大老爷霸占,群星成了天命既定的工具,至于地理……则是被凡人移山填海。
北境的风雪,西境的山火,南境的河海。唯独东境四季如春,水土得宜。这也源于东境本就是凡人最多的聚居地。
然于修者而言,地理太过平庸如常,却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情。”
现实也是如此,风雪修其心,山火利其锋,河海养出胸中一点辽阔意,唯有东境好似样样都还行,却样样不是顶尖。
她嘴上说着话,手上动作也没停,岩浆在她的术法之下,自动分到两侧,她朝中央那把剑昂了昂头,“试试?”
梨白是听过陵玉意说的这些理论的,谢逢雪教她的那两年,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都会跟她讲。她听修行之法的时候昏昏欲睡,听这些奇闻异事倒是精神十足。
如今听到别的前辈讲,又是另一番心境。
她仰起头,也看向熔浆中间的那柄剑。
“前辈,它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陵玉意道,“它一直在等它的主人取名字。”
梨白伸出手,甚至都不用灵力召唤,红色长剑就落到了她的手上。
祝由说得对,这柄剑果然很契合她。
但是——
“既如此,它只能再等等了。”
她的腰上一直别着另一把剑。虽然那时候无己不是很乐意,但这确实是她选的剑。
她的剑。
陵玉意这时才终于肯以一种平等的目光看向这个少女。
因为得到的东西太少,所以才分外在意属于自己的东西么?这本不应该是藏锋山千娇万宠的小师妹该有的想法。
她无意探究梨白人格形成的原因,但她很喜欢梨白对自己剑的珍爱。
“没关系,它不会在意。”吸收了太多凡人怨恨的伐天之剑,最在意的是如何宣泄凡人对这被束缚的命运的怒火,它并不会介意被人怎么称呼它、是谁在利用它。陵玉意弹了下剑身,她与这柄剑的契合度也很高,不仅仅是因为戚琢鲜血的浇筑,更是因为那些磅礴的愤怒中,有她一份。
“你不必拥有它,你只要利用它。”
铸剑师的眼眸映着绯红的火光,她将三尺道三代人的心血交给了梨白。她其实并不相信这个年轻的姑娘,那点微末的期冀是因为祝由。
三尺道的剑修确实不擅长动脑,他们的思考很少,所以当他们决定了也比一般人更果决。
她愿意为了那点微末的信任付出所有。
——
祝由收回镜子,朝连成招了招手。
他还挺喜欢这个说话好听的年轻人。
“这世间分天地、分六道,而六道又叫众生道。”
“天之道,只有天才能消灭天,禅师,你们师叔都是因为这个才融合天道。这一场仗旷日持久,且胜负不在他们之间,而在天地气运,也就是众生之争与厚土之争。”
甚至他怀疑现在长夏也在干这事儿,那丫头自杀地太果断,反而更加蹊跷。
但他也懒得跟眼前这两个人解释这些细枝末节。
“众生道,就是他们现在正在打的仗,细究下来,鬼界尚未一统,只凭六道轮回勉力维持,不成气候,神道不显,如今是人、妖、魔三道与仙道之争,这一场仗不日将会分出胜负。”
天命在人,死水一般的仙界撑不了多久,就是不知道长夏献祭整个仙界,能不能达成目的。
“厚土之争,便是此刻。”这本是一场惊世骇俗的发言,但听众就只有两个人,看他们清澈的眼神,祝由知道自己今天这一场算是白讲。
天降甘露,地养万物,这亦是左衾提出的构想,能打败“天”的不仅是“天”,还有“地”。
天乃众生之命,地乃众生之愿。
数千年前他安家翠微城,便是为了此刻。
苍玄地火七成在翠微,不仅是为了调节地理,更是为了铸就这一把厚土之剑,以此引动地脉之力,以抗煌煌天威。
祝由此刻看见这俩似懂非懂的师兄弟就来气。
“知道为什么你们师叔没选你们俩?”
连成古怪道:“我什么德性我还是知道的。”
祝由:……
就说跟三尺道的人讲不通。
定衍这时候插话进来:“因为三尺道的弟子的爱与恨都太过直白,一眼就能看穿,也应付不来细腻的情感……。”
他倒是比连成更灵敏些,偶尔灵光一闪,还能听得懂话外之意,譬如此刻。
仿佛天助,他忽然就听得懂面前这位古怪前辈的试探。
——被外人拿走你们三尺道三代人心血所铸就的宝剑,你就没有丝毫的不忿吗?
但明白是明白,如何解释到让这位前辈理解,又是另一个问题。
每个宗门都有自己的底色,云亭终年不化的积雪养出那群人细腻的感知力,三尺道的烈火却焚尽了一切杂芜。在这里只有最纯粹的情感才足够触及他们粗糙的真心。
定衍沉吟一阵,“那柄剑养在地火汇聚之地,每日被火中承载的期冀冲刷,那其中愿力太大,我试过握住它,却无法完全感知它。”
无法完全感知一柄剑,便无法使用出它真正的力量。
虽然有些遗憾,但这也没什么不好。定衍的目光看向翠微的溪流、草木、鸣虫,这里的景色千万年如一日,亦如他这人一般乏善可陈。
中上的家世,中上的资质,中上的修为,平庸到鲜少人提起,偶尔有人想到,亦不过随口感慨一句,三尺道那个大师兄啊,还算个好人。
别的便再也没有了。
定衍对此并无看法,因为他们说得都对。
且,这没什么不好。
这世上有光鲜亮丽,生来就应当受万众瞩目的人,如藏锋山那对师兄妹,如他的师弟裴西来。
这世上也会有平庸平凡,不值一提之人。
如他自己。
世道理应如此,他坦然接受。
少思者更易念头通达,祝由瞅了定衍一眼,忽然觉得三尺道的人没脑子似乎也不去全然是坏事。
他们好像并不觉得自己的剑被别人握住是一种耻辱。
平常之心以待之,这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在祝由眼中,这又难上加难。
他的存在就是因为不甘和怨恨,所以他很难理解这种所谓坦荡的“好人”。
反正异位而居,他是做不到定衍这般豁达的,老头儿抓了抓脖子,毫不在意地把越来越深的裂纹捏在一起。
倒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
翠微山内部。
地火中央的梨白好似到了一个很紧要的关头,少女盘坐在烈火之中,双眸紧闭,周身无名红剑与无己交替盘绕,剑光凌厉,像是与什么不可知之物斗争。
陵玉意站在她旁边,环着手,冷眼观看。
祝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窜了进来,朝陵玉意嘿嘿一笑。
“你们三尺道的小子真不禁哄,随便诓两句就放我进你们禁地。”
陵玉意诧异地看着他。
“前辈,您当年刚到翠微,祖师就将三尺道所有权限开给了您。”
祝由:……
所以那些年他偷偷摸摸上山帮三尺道的人炼剑算什么?
他再也不敢随意作声,生怕这群直肠子剑修再给他爆出什么大实话,让他看起来比这群傻子给更像个傻子。
于是祝由也学着陵玉意的模样,抱着手,冷眼看着。
如果梨白失败,他们会是下一个,下下一个。
“前辈,您说,她会成功吗?”
“为何不会?她生来就是承接众生因果命数的”
“其实我一直很疑惑,为何不是您自己来拿起这把剑。”
那边的梨白显然已经痛苦到极致,红色的血管在白皙的皮肤下面,顺着经脉蔓延,如山茶艳丽,陵玉意却没有丝毫要解救的意思。
她依旧以一种不紧不慢的语气同祝由闲聊。
“您才是最适合的,不是么?”
祝由指了指自己。
“我?不不不,我早就没了执剑的心气。”
这些年他铸剑、炼剑,却从不用剑。
他与梨白都是所谓“刍狗”,昔日文以青黄,绢以锦绣,而后被随意置弃,任意践踏。
梨白更幸运,有人在她跌落之前就接住了她。
而他和左衾的第一次相遇,祝由已经零落成泥,化作瓦砾。
那时候左衾还不是左山主,只是个普通的、高傲刻薄的少年,他捡起地上脏污的碎瓷片,讥讽道:“你也是被抛弃的?”
他是瓷中生出一缕灵,他有所思、有所想,他与凡人除却那身血肉之躯,并无高贵之分,而凡人得天庇佑,他却只能碎在泥里。
祝由恨人族造出他又抛弃他,更恨上天怜凡人疾苦,却不看这浩荡苍生。
后来是左衾拼好了他。
祝由至今不知道为何左衾选择了他,毕竟在那些盛大祭典之后,被弃之如履的“牺牲”如此多,那些瓷片砸地,亦不过叮铃桄榔一声响。
他亦未曾问过左衾,这没有意义,就像是天爱世人一般没有意义。
祂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偏爱和纵容都不需要与谁解释。
只是孤高的天意啊,祝由看向了梨白,她的脸上、身上已经遍布狰狞的红色,蜿蜒的血管凸起,将少女漂亮的面容衬托地可怖。
她咬紧了牙,因为太过用力,唇角已有鲜血渗出。
她被创造出来,不过是作为谢逢雪为长夏博得一线生机的一枚棋子。
她如此弱小,连命运也被人随意摆弄,却还是用仅有的这些可怜的自由,来为被天意偏爱的长夏,拼上一条命。
多么可笑的挣扎。
祝由忽然笑了一声,他忽然转身对陵玉意道:“没意思,没意思!”
他想为他们本就疯狂的计划再添点儿火。
于是他蹲了下来,将身上剩下的息壤剥脱,随后那些被息壤粘起来的碎瓷也随之崩解,最后是一块曲面碎瓷,托住了那一寸方圆的息壤。
将身上最后一点从众生愿力汇入岩浆,遍布整个地火的阵法光芒瞬时涌现,息壤化作蛹茧,包裹住梨白。
这一刹那的变故并没有使得陵玉意有多动容,她亦时刻准备着献祭出自己的生命。
就在这时,风中传来残烛般微弱的声音。
“我的愿力……是什么颜色?”
陵玉意一愣,而后闭上眼,又睁开,回答了他。
——是如鲜血般糜丽的红色。
原来已经生出血肉了吗?
祝由最后一点意识在火光中消解。
左衾啊,你是否如上天看凡人般,看待我的愚昧与扭曲。
那么憎恨天爱世人的我,心底最深的野望,居然是生出凡人血肉。
那些名为“恨意”的东西,其实是不被上天所注视的不甘与嫉妒。
生为“牺牲”的命运,不过是为了取悦他的上天。
没意思透了。
三尺道:□□的智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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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取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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