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逢雪看着这个连自己都会妒忌的可怜虫，把他花费心思保留的那些信息读取。
如他所料，里面没有丝毫长夏的影子，甚至变态到宁愿让他做好的计划缺一部分。
这部分需要自己这个还活着的谢逢雪，靠自己的聪明才智来补全。
怎么说，骂骂咧咧之余，竟然还有一丝果然如此的欣慰。
他的这位“前辈”，人是死了，但还是在明晃晃告诉他，那些他吝啬于分享的秘密，是独属于他和长夏的，连所谓“自己”，也不能染指。
自私又霸道。
确实是他的作风。
作为载体，在信息传递之后便会消散，不然谢逢雪还真想对自己前辈说一句，那又如何?
反正长夏的未来是他的。
他也同样如此锱铢必较。
谢逢雪合上他的折扇，取出左衾曾经送给他的如临阵，分身至姬盛的幽灵船上。
他并没有与姬盛相处的记忆，但“前辈”留下来的那些走马观花般的信息也已经足够。而面前这位，显然也不惊讶于他的到来。
姬盛平静道：“该我履约了，是吗?”
千余岁的谢逢雪显然还有一丝恻隐之心：“知道你将要面临什么吗?”
姬盛看着遥远的天际线，哪那里模糊了宙宇边界，只剩白茫茫一片。
像极了他浑浑噩噩的那些年。
少时父皇寻夫子为他授课，荀岸生有一日讲，朝闻道，夕死可矣。
他问夫子，何为闻道。
夫子答，知可为，可谓闻道。
于是他此刻也转过来回答谢逢雪：“不过往这世上来一遭。”
谢逢雪沉默一瞬。
覆盖住整个舰队的阵法图纹在脚下亮起，根据记载，这个阵法是他的“前辈”，在上千次轮回中改良后的困神之阵，他曾用此法杀死无形无像之神明。
然要困住天道肯定没那么简单，首先便不能用任何苍玄的东西来布阵。
整个苍玄本来就是天意的一部分。
因此，不存在于天地间的姬盛，便是谢逢雪绸缪了八百年的，绝佳布阵材料。
此手段近乎妖魔般血腥，偏偏待宰之物没有任何意见。甚至他们的牺牲，他们的壮举也不会有人知道、有人记得。
在阵法勾完最后一笔之前，谢逢雪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值得么?”
姬盛看脚下万里河山，只作一笑。
他是苍玄的人皇，他富有四海，万众臣服。
他也理应为他的臣民，做些什么。
轰——
几乎是阵成同一时间，紫红白三色相交错的巨剑斩下，阵法应声碎裂，天地好似也被劈成两半。
天道消亡，这片寰宇的时空在紊乱。
没了幽灵船，谢逢雪从高空跌落。他却没有先用灵力稳住身形，而是看向高天之上。
现在那里的人是长夏。
经年的目标终于完成，此后再无天命既定，从此凡人的命运终于掌握在凡人自己手里。
这样的结局，似乎不失美好。
“但是,”谢逢雪轻轻道，“我答应给你一个，更美好的，新世界。”
啪——
天地间响起一声清脆的响指，金色符文流转。
刹那间，吹草木而动之风悬停半空，整个世界静止。
青衣广袖的修者，倒吊于凡世，飞速坠落，万籁俱寂，只此一人。
破碎的时间法则被他结印引导，萦绕在他周围，浩如繁星的时空碎片散落在河中，谢逢雪要在苍玄九万年里，寻找他需要的那一片历史，而后，替换成现在。
像是最精明的织者在衣服破口处，用一片新布来缝补织物。长夏既然不需要现在这个所爱之人皆死去的苍玄，那他就换一个大家都还在的时候。
人皇开山，大巫求雨，剑仙斩天……
不行，都不行。
太早了，这些都太早了。时空重启，这一次没有天道剧本，容易多生变数，让不该存在的人存在，应当存在的人消失。
纵然对整个苍玄来说，谁死谁活其实都无关紧要，但谢逢雪没那么好心。
没了熟悉的人，苍玄也就不是那个苍玄了。
也不能太晚，这样什么都挽回不了。
他宛如一些扁舟行驶在浩瀚时光之海之中，每一滴海水都是一个时空节点。
他在大海捞针。
但那有什么关系。
虽说没有了部分记忆，但他觉得，自己应当是一个很擅长等待的人。
——
“想要回去吗?”
长夏坐在一朵云上面，对面是灵瑶用光化做的虚影。
苍玄不再需要天道，灵瑶也获得了解脱。
“我可以斩开界域，送你回去。”
灵瑶斩钉截铁：“不想回去。”
长夏也没多意外，随口道：“行，那你跟我一起。”
谢逢雪意欲改写历史，但他们几个在剑里面斩天的存在，以及灵瑶这个天道本身，却是改不了的。
时空逆转说到底也不过是天道自有的时空之力，所以他们沾上了天道的气息，便具有了诸天的唯一性。
时间冲刷不了他们几个，甚至重新编写的过去也不会有他们的存在，因此能用现在的身体，去经历过去再一次重演。
不过也有好处，被天道的时空之力洗礼，至少寿命是长了很多。
这次她大概能看到沈思言归来了。
然后长夏开始研究起下面正在分离开的苍玄和迟昼海。
阵法是左衾弄的，干净利落又颇具观赏性。迟昼海落在苍玄的门户一扇扇关闭，两界的联系也在逐渐减弱。
等到两界之间的联系只到之前一半的程度时，长夏举起了她的剑。
妖异的紫芒斩下，剑光落在迟昼海上方。
与此同时，迟昼海内部，也爆发出强大的灵力，抵抗这一剑。
灵瑶好奇地探着脑袋：“那里面是沈师兄?”她瞪大的眼睛里写满了好奇。
“没关系吗?”
长夏又往迟昼海施加了几分压力。本来没这么轻松，但谁让她刚斩碎天道，裁寿是一柄只要有力量就无上限的剑，偏偏这里到处都是逸散的力量，甚至是最高等的规则之力。
反正留着最后也是散了，倒不如给她发挥点余热。
长夏有些怀疑这是否也是左衾安排好的。她不是占师，不知道左衾到底看到了多久远的未来。
他是不是甚至预见了自己的消亡?
迟昼海还在抵抗。
“有没有关系你应该去问沈思言，我当然没关系，毕竟又不是我打不过他。”
“帮我感受一下，我师兄那边，还需要多少。”
灵瑶当过天道，就算是失去了位格，单单是感知的话，还是能做到的。
“仙界、神界的力量已经献祭得差不多了，苍玄改写历史的力量来源，他们出了八成，剩下两成，如果不用苍玄的力量，得献祭六成迟昼海吧。破碎流浪的世界所包含的资源，大概只相当于苍玄六界中的一界。”
灵瑶说得一本正经，好像真的在感谢仙界和神界的无私奉献一样。
“那给他留点儿家底。”长夏停了手。
和她预计的一样，她在迟昼海和苍玄脱钩一半的时候动手，沈思言自己估计能消解她四成的力量，剩下的剑锋落在迟昼海，会斩下了三成迟昼海，用以填补苍玄剩下两成中的一成。
剩下一成长夏打算让苍玄自己出。
这不是心慈手软，长夏对迟昼海的妖族没有好感，除了沈思言和江白鹭，其他妖死完了她也不在意。
只是——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天命既定这个苍玄人数万年奋斗的目标没了，仙界和神界都没了，迟昼海妖祸马上也没了，苍玄可以说是一时之间既没了敌人，又没了目标。
加之苍玄修仙界与凡间界也即将分离，届时又是新一轮的势力大洗牌。
后面会发生什么长夏不用想都知道。
没有共同的敌人和目标，各方势力各自为营，大家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总得给那群人精找点事情做，不然凭他们的聪明才智，仙界没折腾死的苍玄，最后反倒被自己人霍霍得一干二净。
至少她死之前，并不想看到这一幕。
一成改写历史的反噬之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放迟昼海肯定够那群妖喝一壶，但放苍玄，就属于有点麻烦，但还能接受的程度。
现在除了等谢逢雪触发阵法，改写历史，让死去的人回来之外，就只剩下一件事情了。
长夏的目光越过战火之后，满目疮痍的仙界，落在了那道巨大轮盘处。
六道轮回。
谢逢雪不会从万年前开始改写历史。
在师兄的描述中，他轮回的无数次，周围人来来往往，只有左衾和别惊春一次又一次靠近他们。
她与谢逢雪，注定是藏锋山的弟子，别惊春注定是他们的师父。
她与师兄除了彼此之外，在这世上唯二不可舍弃之人。
左衾与天道合为一体被打碎，沾了天道的东西时空被固定，没了就是真没了，但别惊春还有的救。
问题是献祭了的东西不会再回来，就算用过去的历史来覆盖现在，仙界与神界也会空缺。
若是回到万年之前，没了仙界，谁再给他们造一个别惊春?
他们自己吗?
她是不太在意修罗族的死活，只是若真这样做了，她和别惊春的师徒关系也就完蛋了。
所以一开始就不要陷入这种两难关系最好。
谢逢雪定然会选在别惊春诞生之后的时间。
那么已经被破坏，只保留最基本功能的六道轮回，就成了个大问题。
这玩意儿保不过万年，还需要做个新的来替代，这倒不难，她五师弟褚冼就做了一个，但问题是新的六道轮回开启，需要用制造者的生灵的灵魂来生祭，以此开启轮回。
要不怎么说他们藏锋山卧虎藏龙 。
灵瑶忽然开口道：“六道轮回，我可能有办法。”
是了，苍玄万物都是“天”划出去的权柄，祂自然可以代替万物，包括六道轮回。
长夏想都没想就拒绝：“不行，这样失去自我的就会变成你。”
少一个师妹和少一个师弟，并没有孰优孰劣，对于长夏来说是一样的打击。
她和师兄费尽心思去逆转时空，不是看他们再一次死去的。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道：“那个，要不要听听我的办法?”
长夏、灵瑶：……
灵瑶小声道：“宋师兄，原来你在呀。”
宋甲：：……
他能说他一直都在吗？
无视掉尴尬的气氛，他道：“那份星辰之力，还记得吗?”
长夏问：“左衾的后手?”
这也算到了?他到底还留下来多少手段。
“那是左…那是我师父的力量。”
源于天道。
长夏瞬间明了。
“所以直接给现在六道轮回里那个谁就好了。”
但要快一点，要在逆转时空之前把他的时空固定下来。后面再慢慢换上褚冼造的新六道轮回。
对于本就司掌轮回多年的花重楼而言，新六道轮回只是相当于搬了个新家。
“我记得我师兄在仙界还有个朋友，好像与这位轮回之主是旧友。”
那就买一送一，反正星辰之力是左衾留给宋甲的，她慷别人慨，一点也不心疼。
长夏朝灵瑶和宋甲挥了挥手：“你们去吧，我先走啦！”
宋甲下意识问：“你干嘛去?”
长夏弯起唇角，看天边红日初生，霞光漫天。
她不知道谢逢雪进行到了哪一步，还需要多久，但那没有关系，她会等待下一次的相逢。
“我要去看，他许诺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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