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二年初,大同府苍梧镇。
春气初生,冻土之上寸寸裂痕。长天虽阔,却被铅灰色云层压得极低。
朔风卷着尘沙,刮过城垣,在苍梧肆掠,最终偃息般地勾起东城一隅的红色绸布,带出一缕勾人心魄的粘腻香气。
翠云阁内的浓艳气息,与边城初春的萧索,被单薄的雕花窗户隔开。
吱呀——
窗扉打开了一道缝隙。
苍白瘦削的手指攀在窗沿,寒风余势撩起衣袂,露出一截皓腕,褐色的陈旧枷痕显得格外刺目。
“先生,姑娘,柳衙内到了。”
厢房的门被侍女推开,俄而又阖上。
琴师指尖轻点窗棂,嘴唇微抿,嗅得脂粉腻香侵袭而来。
花魁红绡的声音柔媚入骨,语带关切:
“先生何必亲自涉险?既是想要柳衙内的那柄短匕,红绡便是拼了性命,也会替先生取来。”
琴师侧首,汲取着窗外的新爽清气,淡然开口:“此事交由你来做,徒增风险。我要亲自将军械案的把柄递至燕王手中,不论是推手,是棋子,且待看官如何裁定。”
翠云阁,楼下。
烛火摇曳,红纱浮动,脂粉腻香缠绕着酒气氤氲。弦音咿呀,偶有女子轻笑,如珠玉滚落,间或夹杂着酒客划拳的粗犷嘈杂。
“砰!”
一声巨响撕裂了风月场上的靡靡之音。众酒客怒目视去,在见到那跋扈衙内之后,唯有悻悻作罢。
“放屁!说破了天,红绡姑娘今儿个必须得陪爷!敢在爷面前推三阻四?睁大你的狗眼瞧瞧,爷是谁?!”
身着宝蓝织金锦袍的微胖青年,一把拂开围上来的莺莺燕燕,粗暴地踩着楼梯冲上来,截断了老鸨带着哭腔的劝阻:
“哎哟,衙内!柳衙内!您消消火,消消火!红绡姑娘房里还未收拾妥,怎敢怠慢了衙内。”
“那就给爷滚开。”老鸨阻拦不及,蛮横的声音已近在门外,“在这苍梧镇,就没爷去不得的地儿。”
如此轻慢态度,粗蛮行径,引得红绡频频朝身侧之人望去。却见琴师神色泰然,只待好戏登场。
顷刻间,房门已被粗暴踹开,狠狠撞在墙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柳衙内生得面皮白净,一副金银软玉堆砌起来的富贵骄横模样,此刻因酒气和妒火涨得通红。
一双细长眼睛先在房内飞快扫视一圈,掠过端坐琴前,素纱缚目的琴师时,眼中的鄙夷不加掩饰,而落在红绡身上却尽是垂涎贪慕。
他自诩风流地勾起唇角,摇摇晃晃走向红绡,伸手勾起她的下巴,“姑娘无需梳妆,清水芙蓉自有一番风味。”
柳衙内喷着酒气的言语黏腻不堪,目光却如跗骨之蛆,贪婪地在红绡身上流连。
红绡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纤指指向琴师方向,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羞赧:“衙内怎的如此急色?若先生可还在为奴家调音……”
“调音?”
柳衙内戏谑地眼神瞥向角落里那个沉默的琴师,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酒气和轻蔑,刻意提高了音量:“坐不过是个瞎子,能调出什么好音?莫不是姑娘怜他眼盲,特意施舍些残羹冷炙给他舔舐?”
琴师置若罔闻,素纱覆眼的面容平静无波,连指尖按在琴弦上的力道都未曾改变分毫。这种近乎漠视的态度,在骄横惯了的柳衙内眼中,无异于挑衅与嘲讽。
在娇花美人当前下了面,柳衙内只觉酒气混合着被无视的羞恼直冲头顶,他蓦地从腰间革囊中抽出一物。
“噌”的一声,一道雪亮寒光在烛火下骤然闪现!
那是一柄削铁如泥的短匕,匕身狭长,开有深深的血槽,刃口闪烁着的锐利冷芒。手柄是玄铁所铸,缠着防滑的黑色皮绳,尾端带着一个用于固定在甲胄上的卡扣环。
形制古朴,无珠宝华饰,与柳衙内素日里的奢靡作风大相径庭。
“衙内息怒!”
红绡假意失声惊叫,却顺势以扇掩去笑意,后撤几步,在花几前堪堪止住。
此番动静,正是琴师所待——这枚棋子,终究是落对了地方。
当下也不多言,只一面拾掇着西窗琴台,一面淡然开口道:“兵刃锋利,衙内且仔细些。”
“你倒是好大的胆子。”柳衙内挥舞着匕首在空中划了个十字,眸光指向琴师,又扫过惊慌的红绡,得意道:
“都给爷瞧仔细了!可别当这是劳什子中看不中用的花绣玩意儿!实打实的军前利器,沾过血、开过锋的硬家伙,斩杀个软骨头,倒是小题大做了。”
匕首挥动带起的冷风,使得近处的红绡微感寒意,不禁摩挲着指腹的薄茧。
见此形状,候在门前的虬髯客面色大变,忙上前一步,凑至柳衙内耳畔,压低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
“衙内,慎行!守备大人再三叮嘱,这些时日务必收敛。燕王爷不日驾临苍梧,巡视边防。在这节骨眼上,万不可节外生枝!这军械,更是……”
“燕王?”柳衙内的嚣张气焰被这名头浇灭,面上的忌惮不言而喻。
他咬牙从手中短匕中收回视线,又狠狠剜了置身事外的琴师一眼,悻悻然地哼了一声,手腕一翻,便要将匕首插回腰间革囊。
琴师垂于身侧的手指微动,不自觉拂过琴凳边缘。
素纱覆眼的面容依旧沉静,却捕捉到了短匕归鞘时带起的微弱风声,以及柳衙内因酒意和怒意而略显粗重的呼吸。
就在匕首尖端即将没入革囊口的刹那——
琴师似因方才闪避柳衙内挥匕而立足不稳,脚下不知被何物一绊。
本就目不能视,失衡之感便愈发汹涌,身子不由自主向前踉跄了半步。下意识扬手去抓,似要在空茫中捞住些什么,好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琴师的一手指尖不偏不倚地擦过柳衙内掌握匕首的手腕内侧。
柳衙内只觉腕间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酸麻之感,力道骤泄,五指不听使唤地一松。
与此同时,琴师拢于袖中的另一只手,自宽大衣袂中探出,偶然扫过柳衙内腰间革囊的搭扣。
在翠玉阁上下的鼎沸喧嚣之下,一声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咔哒”轻响。
这一切不过瞬息之间。
匕首险些脱手,柳衙内手腕内侧麻意稍减,腰间被蹭过的触感愈发明显。
惊怒交加之下,他胡乱将其插入革囊。
方才刹那的接触,想来是这个不知死活的瞎子被自己吓到,慌乱之下的动作。
即便消解了最初的羞愤,被冒犯的恼恨仍如附骨之疽。
“好你个下贱胚子!你这一双手若是不想要,爷便替你取了。”
柳衙内这下发了狠,方才护卫那几句提点所生的顾忌,竟如尘埃般被怒火烧得一干二净。他兀自认定,这琴师分明是在故意撩拨、折辱于他。
偏生对方那副模样,自始至终静如止水,方才种种皆未入眼,更未上心。这副神态瞧在他眼里,更是往熊熊怒火里又添了一把干柴,烧得愈旺。
他暴喝一声,发狠地向前猛冲,攥紧的拳头挟风砸向琴师那张泛黄寡淡却难掩清秀的脸。
琴师对扑面而来的劲风有所觉察,身形凭着本能朝侧面微微一拧。
柳衙内含怒的一拳擦着琴师的鬓角堪堪掠过,巨大的惯性带着他踉跄前冲,竟正好将后背露给对方。
琴师趁势后退两步,背脊抵住了琴台边缘,本能地将手按在了身侧的焦尾琴上。
几番往来,红绡的心已提至嗓子眼。
柳衙内一击不中,恼怒更甚,转身就要再扑。
琴师抱琴闪避,后退的脚步看似慌乱,实则稳妥地给自己选了个软和地。
熟料,鞋底一硌,琴师心下一沉。
这一次,再也无法稳住身形,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直直地向后仰倒。
“先生!”
红绡的惊呼声中,琴师重重摔倒在地,怀中的焦尾琴脱手飞出,狠狠撞在坚硬的桌腿上,发出令人心碎的裂帛之声。
琴弦应声崩断,琴尾那块焦黑的木料上瞬间裂开一道狰狞的缝隙。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在场之人怔愣原地。
门扉大开,厢房外的吵闹喧哗霎时灌入其中。
柳衙内的冲势顿收,目光落在地上四分五裂的琴身,又瞥向那似是摔得挣扎不起的琴师,脸上先是掠过一抹怔忪,转瞬便被更浓的阴鸷吞噬。
他嘴角勾起一抹狞笑,伸手就从旁抄起一张沉甸甸的红木杌子,恶狠狠道:“摔了琴?爷今儿个便叫你这辈子再休想碰弦!”
或是酒意上头,抑或是被脚下四散的琴弦、香炉灰烬及瓷片所滑,他膝盖一软,举起杌子的手臂猛地一沉,方向失控。
沉重的杌子,未砸向地面,亦未砸向破琴,而是带着失控的全部力道,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正试图撑起身的琴师的后脑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红绡的尖叫声划破死寂:
“衙内住手——!要出人命了!”
柳衙内看着杌子边缘沾染的暗红,也彻底懵了,手一松,“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他呆愣原地,如遭雷击。方才的戾气竟被这突如其来的怔忡冲得七零八落。
琴师受此重创,无力瘫软在地,素纱覆眼的白纱被震落半幅,露出紧闭的双眼和失去血色的惨白面容。鲜血,正从乌黑的发丝间汩汩涌出,迅速在冰冷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一缕极其突兀的清苦艾蒿异香,蛮横地冲破了翠云阁浓郁的脂粉腻香,钻入了琴师的鼻端。
旋即,在模糊、晃动、濒临熄灭的视野边缘,捕捉到了最后画面:
柳衙内那双嵌着金线卷云纹的精致靴底,正碾上了那张已然断裂的焦尾琴身。
不待琴师将手缩回原处,黑暗,已彻底吞噬了一切。
补充设计了第一章,让后面的剧情更加清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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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碣石调·幽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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