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的日子在压抑的规矩和无处不在的窥视中缓慢爬行。白芷如履薄冰，将那份写着“苦杏核”的纸包深藏，静待时机。沈芸待她愈发亲近，那份将门虎女的直率下藏着细腻的关怀，常悄悄塞给她一些不易受潮的肉脯或蜜饯，白芷推辞不过，也只收下最不易引人注目的。
初选的日子终于到了。天未亮，储秀宫便灯火通明，充斥着脂粉香和压抑的啜泣。秀女们被勒令换上统一的浅碧色宫装，梳着分毫不差的流云髻，如同一群被精心修剪过的花草，列队前往西六宫前的体元殿。
白芷混在人群中，低眉敛目，刻意收敛起所有存在感。她的发髻上仅簪着一支素银簪子，脸上不施脂粉，在姹紫嫣红中显得格格不入的素净。孙嬷嬷锐利的目光扫过队列，在她身上停顿了一瞬，嘴角撇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体元殿内檀香缭绕，气氛肃穆。殿中高坐着三位主审：居中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沉静的老妇人，穿着深紫色团寿纹宫装，眼神看似温和，却带着洞察世事的锐利，正是当今太后。左侧坐着一位年约二十五六的宫装丽人，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一袭正红色蹙金绣鸾鸟纹宫装，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间却凝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冷傲，正是宠冠后宫的柳贵妃柳若雪。右侧则是一位面容刻板、不苟言笑的中年女官，乃是掌管宫规的尚宫局秦尚宫。
秀女五人一组上前行礼问安，应答规矩。白芷刻意排在队伍中后，轮到她时，她依礼叩拜，声音清晰平稳，却无半分谄媚或紧张，回答宫规问题也简洁准确，毫无出彩之处。
“下一位，白芷。”秦尚宫的声音平淡无波，“太医院原吏目白景天之女。”
这个名字一出，殿内仿佛有瞬间的凝滞。太后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目光落在白芷身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柳贵妃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眼神却冷了下来，像淬了毒的针尖扫过白芷低垂的头顶。
“抬起头来。”柳贵妃的声音娇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白芷依言抬头，目光平静地垂视着前方金砖地面。
柳贵妃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忽地轻笑一声：“倒是个清秀的，只是这气色…未免太过寡淡了些。本宫记得，白太医‘去’了也有些日子了，你这做女儿的，哀思过重，怕是损了身子骨？”她语气关切，字字却如软刀子割人。
“谢贵妃娘娘关怀。”白芷声音无波，“父亲行医济世，小女不敢因私废礼，有负圣恩，有违宫规。”她巧妙地将“哀思”引向对“圣恩宫规”的敬畏，堵住了柳贵妃后续的刁难。
柳贵妃眼底掠过一丝阴霾，正欲再开口，一旁沉默的太后却缓缓道：“既是医家之女，可通药理？”
“略知皮毛，不敢言通。”白芷谨慎回答。
太后点点头，不再多言。柳贵妃见状，只得冷哼一声，在名册上朱笔随意一划。
白芷退回队列，手心沁出薄汗。她能感觉到柳贵妃那淬毒的目光如跗骨之蛆，一直粘在她背上。
最终，名册呈上。太后垂目扫过，朱笔在几个名字上圈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留牌子：沈芸、李月娥、陈婉淑…”名单念到最后，太后的笔尖在白芷的名字上略作停顿，随即稳稳落下一点朱砂。
“…白芷。赐居清芷阁。”
朱砂一点，尘埃落定。白芷心头并无半分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冰冷。清芷阁…那是个什么地方？
新晋的才人、美人被内监引领着前往各自的宫室。沈芸被封为美人，赐居离皇帝寝宫较近的兰薰阁，她担忧地看了白芷一眼。白芷对她微微摇头，示意无妨。
引路的太监是个面皮白净、眼神却透着几分油滑的小内侍，名叫小禄子。他领着白芷在越来越僻静的宫道上穿行，一路无话，直到停在一座略显荒凉的独立小院前。院门上的匾额写着“清芷阁”三字，字迹还算清晰，但朱漆斑驳，墙角生着厚厚的青苔，透着一股久无人居的萧瑟阴冷。
“白才人，就是这儿了。”小禄子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混合着尘土、霉味和淡淡药味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院子里杂草丛生，只有一条石板小路通向正屋。正屋三间，门窗紧闭，廊下挂着破旧的竹帘。
“这…这地方能住人？”跟着来的小宫女春桃忍不住小声嘀咕，她是内务府刚拨给白芷的使唤宫女，年纪尚小，脸上还带着怯生生的稚气。
小禄子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才人有所不知，这清芷阁位置是偏了些，可清静啊！前头住的是赵贵人，那可是位有福气的…”他话说到一半，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猛地住了口，脸上掠过一丝惊惧，随即又堆起假笑，“才人您先歇着，有什么缺的，尽管吩咐春桃来找内务府。奴才告退。”说完，竟像躲瘟疫似的，匆匆走了。
白芷踏入正屋。屋内陈设简单到寒酸，一桌两椅，一张挂着素纱帐的拔步床，靠墙一个半旧的衣柜。地面和家具上都积着厚厚的灰尘。最刺鼻的是那股若有似无的药味，似乎渗入了木头纹理，经年不散。
“赵贵人…”白芷咀嚼着这个名字。小禄子那瞬间的惊惧绝非作伪。她走到窗边，推开积满灰尘的窗棂。窗外正对着一小片荒废的花圃，几株枯死的芍药枝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花圃边缘，几块破碎的、被泥土半掩的瓷片吸引了她的目光。白芷走过去，蹲下身，捡起一片较大的瓷片。这是药碗的碎片，内壁还残留着干涸的深褐色药渍。她用指甲刮下一点，凑近鼻尖。
一股极其微弱的、熟悉的苦涩杏仁味钻入鼻腔！与储秀宫那“苦杏核”的气味如出一辙，只是更加陈腐，混杂着其他几味难以辨别的药草气息。
白芷的心猛地一沉。这清芷阁的前主人赵贵人，恐怕并非什么“有福气”之人！她的“病”甚至“疯”，很可能与这碗底的残毒脱不了干系！这哪里是赐居，分明是把她丢进了一个充满不祥的囚笼！
“才人…奴婢…奴婢这就打扫。”春桃怯怯的声音响起，打断了白芷的思绪。小姑娘已经开始笨拙地擦拭桌椅上的灰尘。
“辛苦你了。”白芷收敛心神，将那片瓷片悄然收起。她环顾这阴冷的屋子，目光最终落在那张拔步床上。这屋子，需要彻底清理，尤其是这张床。她走到床边，掀开素纱帐，一股更浓的陈腐药味混合着霉味扑面而来。她仔细检查着床铺，手指拂过床板边缘一处不起眼的划痕，又轻轻敲击了几下，声音有些空洞。她不动声色，并未深究。
“春桃，先帮我打盆水来，这帐子要拆洗。”
“是，才人。”
安顿下来不过两日，柳贵妃的“召见”便到了。
昭阳殿，椒房之宠，极尽奢华。金砖铺地，明珠为帘，殿内暖意融融，馥郁的甜香熏得人头脑发昏。柳贵妃柳若雪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贵妃榻上，纤纤玉指捏着一枚晶莹剔透的葡萄，正懒洋洋地听着下方几位新晋宫妃的奉承。
白芷随着引路宫女踏入殿内，垂首行礼：“才人白芷，拜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几道或好奇、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齐刷刷落在白芷身上。她一身半旧的藕荷色宫装，在满殿珠光宝气中，寒酸得刺眼。
“哟，这不是我们新来的白才人吗？”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是同样新晋美人、盐商之女苏媚儿，“妹妹这身打扮…可真是…素净得紧呢，倒像是来奔丧的。”她掩口轻笑，引得旁边几个妃嫔也低笑起来。
柳贵妃抬了抬眼皮，目光落在白芷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冰冷的厌恶。她没理会苏媚儿的挑衅，只懒懒道：“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清芷阁住着可还习惯？听说那地方，前头住着个疯妇，整日鬼哭狼嚎的，没吓着你吧？”
“劳娘娘挂心，清芷阁清净雅致，小女住着甚好。”白芷抬头，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听不出话中的恶意。
柳贵妃冷笑一声，坐直了身子。她拍了拍手，一个宫女立刻捧着一个精致的琉璃盏上前。盏中清水里，养着一株通体赤红、形似兰草的奇异植物，叶片肥厚，脉络清晰如血丝，在殿内明亮的光线下散发着妖异的光泽。
“都说白才人精通药理，本宫近日得了这盆‘血翡翠’，稀罕得很。”柳贵妃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轻轻抚过那血红的叶片，金护甲在琉璃盏上刮出细微刺耳的声响。“可宫里的老花匠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才人既出身医药世家，不如给本宫…品鉴品鉴？”
那“品鉴”二字，被她咬得格外重。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白芷身上，带着看好戏的意味。柳贵妃身边的宫女将琉璃盏端到白芷面前。
白芷的目光落在那株“血翡翠”上，瞳孔深处骤然收缩！这妖异的红色植物，她认得！不是从什么古籍，而是从父亲白景天临终前留下的那本《青囊秘要》的残页夹缝中，一幅极其潦草的墨线图中见过！旁边用蝇头小楷标注着三个触目惊心的字——“赤焰蛊”！
此物生于极阴极秽之地，以尸血为养料，其汁液剧毒无比，微量入体可令人气血翻腾、神智癫狂，状若疯魔；剂量稍大，则血脉贲张爆裂而亡！这正是父亲推断中，可能导致某些后宫妃嫔离奇“暴毙”或“疯癫”的元凶之一！赵贵人…前朝几位莫名“失心疯”的妃嫔…父亲案卷中那些死状凄惨的疑点…一条冰冷毒辣的线索瞬间在她脑中连缀！
“才人？”宫女催促道，将琉璃盏又往前递了递。
白芷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上依旧平静。她微微躬身，看似仔细端详那株“血翡翠”，实则目光飞快地扫过盏中清水。清澈的水里，悬浮着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银色微粒！
“娘娘此物，名曰‘血翡翠’，亦名‘赤玉兰’。”白芷的声音清晰响起，“生于西南瘴疠之地，性喜阴湿，其色赤红如火，因其形色之美，常被误作祥瑞。”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然，《南疆异物志》有载，此物茎叶汁液，遇银则化，其色转黑，其气腥烈，触之如灼，乃大凶之物。宫苑之中，恐不宜豢养此等不详。”
她话音一落，殿内响起几声压抑的抽泣。柳贵妃脸上的慵懒笑意瞬间凝固，眼神变得极其锐利危险：“哦？不详？白才人此言，是在诅咒本宫吗？”她示意宫女，“既然才人如此笃定，不如…亲自试试？”宫女立刻端起琉璃盏旁早已备好的一盏清茶，那茶汤清澈，却隐隐也泛着极淡的银光！
“才人精通药理，想必也能辨出这茶的好坏？请吧。”柳贵妃的声音淬着冰，金护甲在琉璃盏边缘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声响，如同催命的更鼓。
白芷看着那盏被推到面前的茶。茶汤里悬浮的银色微粒，与“血翡翠”水中的如出一辙！这根本不是普通的茶，而是融入了“赤焰蛊”微量汁液的毒引！一旦饮下，与体内可能早已潜伏的毒素结合…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白芷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入宫前夜，那个神秘黑衣人塞入门缝的纸条：「柳家茶，饮半吐半」。
生死关头，容不得半分犹豫！
在柳贵妃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在满殿妃嫔惊愕的目光中，白芷平静地端起了那杯茶。她没有丝毫迟疑，仰头，将整杯茶汤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瞬间带来一股奇异的灼烧感，直冲头顶！
“好茶。”白芷放下空杯，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然而下一秒，她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一手捂住胸口，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才人！”春桃吓得惊呼出声。
柳贵妃脸上的惊疑瞬间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但随即又被白芷强忍痛苦却依旧挺直脊背的姿态所激怒。她正欲发作，殿外骤然传来一声高亢尖锐的唱喏：
“太后娘娘驾到——！”
满殿皆惊！柳贵妃也猛地从贵妃榻上站起，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只见太后在一众宫女嬷嬷的簇拥下，脸色凝重地快步走入殿中，甚至未等众人行礼便急声道：“皇帝！皇帝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时，突然昏厥！太医束手无策！快！快传所有通晓医术的嫔妃、女官前往侍疾！”
太后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竟落在了脸色苍白、捂着胸口的白芷身上，带着一丝病急乱投医的焦灼：“白才人！哀家听闻你通晓医理！快随哀家来！”
“母后！”柳贵妃急忙上前，“她一个罪臣之女，方才还饮了茶不适，怎能让她去御前…”
“闭嘴！”太后厉声呵斥，此刻的她不再是慈眉善目的老妇人，而是真正手握生杀大权的后宫之主，“皇帝若有闪失，尔等皆是死罪！白芷，跟上！”
白芷强忍着喉间翻涌的血气和体内那股诡异的灼烧感，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剧痛维持着清醒。她垂首，声音因痛苦而微哑，却异常清晰：“臣妾…遵旨。”
在柳贵妃怨毒得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中，在满殿妃嫔惊疑不定的注视下，白芷踉跄着脚步，却异常坚定地跟上了太后的凤辇。宽大的宫袖下，她的左手紧握成拳，指尖处，一滴暗红色的血珠正从她咬破的舌尖渗出，无声地滴落在袖中暗袋里一根特制的空心银针上——那针，正贪婪地吸收着来自“柳家茶”的致命毒液。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也压不住那股弥漫的药味和恐慌。年轻的帝王轩辕宸双目紧闭，躺在宽大的龙榻上，脸色是骇人的青白，唇色却泛着诡异的深紫，额角青筋暴跳，身体在明黄色的锦被下微微痉挛。几名太医跪在榻前，满头大汗，却束手无策。
太后扑到榻前，声音发颤：“宸儿！宸儿！”
白芷被推到榻前。她强忍不适，目光如电，飞快扫过轩辕宸的面色、唇色、痉挛的肢体。她伸出手，不顾太医惊骇的阻拦，直接搭上皇帝冰凉的手腕。指尖下的脉象狂乱如脱缰野马，时沉时浮，时促时缓，更有一股灼热邪气在奇经八脉中左冲右突！这绝非普通昏厥！
她的目光猛地定格在轩辕宸微微敞开的领口下，露出的锁骨上方——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针孔！针孔周围，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暗红色，隐隐有细微的蛛网状血丝扩散！
白芷的心跳几乎停止！这个针孔的位置、色泽、以及那扩散的血丝…与她《青囊秘要》中记载的一种来自南疆的奇毒“赤焰蛊”的初期症状，完全吻合！而诱发皇帝此刻凶险状况的，正是某种引毒之物，激化了体内早已潜伏的蛊毒！
“你…看到了什么？”一个低沉、压抑着痛苦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严。
白芷猛地抬头，对上了一双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轩辕宸不知何时已然苏醒，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如同濒临绝境的猛兽，死死地锁定了她，里面翻涌着痛楚、审视，以及一丝…洞悉一切的冰冷锐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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